东方天色微明，蔺红叶直到清晨才醒。

他太累了，从踏入旧蒲村到现在一直没阖眼，去捧香蒲的那条路也是提着一口气紧赶慢赶，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屠留的魂体可以碰得到这件事，实在对他的睡眠质量贡献很大。

屠留本人也不着急，没去追那小孩，等着他睁眼。

她研究了半宿木剑的构造，打算去镇上给它加点锻铁，更有分量一些。

再就是研究蔺红叶脸上手上的小伤口，都是些泛红的擦伤，很快就能好。

不过蔺红叶不老实，睡得迷迷糊糊，老是要用手去抓挠即将愈合的伤。

屠留把他的手拽着控制住，人是哼了两下就安静了，不过等到真正醒转，问题就来了——

“……你干嘛？”蔺红叶想把手抽回去，手上没有力气，倒像是在与她推搡，没有任何威慑力。

更别提在此之前，蔺红叶刚刚下意识在她怀里拱了半天，就差拿屠留磨牙了。

“守着你睡觉啊。”屠留松开手。

“……”蔺红叶张口想要反驳，说点什么最初的约法三章之类，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语言，只好闷闷地移开视线。

“老大，你快再抱抱他，大早上的！”柳盖在魂体领域里也是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还没清醒，嘴比脑子快。

秽香也需要休息，在旧蒲村里走一遭，人鬼皆乏……屠留例外。

“道侣每天早上拥抱天经地义，刚醒都有点脾气的，哄一哄呗。”

柳盖还在锲而不舍地支招，奈何屠留不太想听这种小知识。

“你睡着的时候，那个从制香厂里逃走的孩子往连枝镇方向去了。”

她站起身，在林间初显的阳光中舒展身体，仔细盯着地面上斑驳的树影观察。

她自己的影子并不在其中。

这是一个大问题，要到市井人群中，也许只能挑阴天。

“孩子？”蔺红叶勉强在她离自己稍远一些的时候理清思路，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免得自己脑子不清醒，还想往她怀里钻。

昨天整晚周身都是柿子味的包围，他似乎也不太抗拒。

这香气几乎与柔软和温暖挂上钩了……不太对，蔺红叶拧紧眉头，对自己很不满。

“嗯，还挺能跑的，几乎跟我们是一个速度。”屠留补充道，“按柳盖的经验推算，过一天就能过到连枝镇。”

“找到她之后，你想怎么做？”蔺红叶终于把自己从醺醺然的状态里拉出来，思绪闪回到昨天那颗头颅，心底一沉。

“看情况。”屠留暂时没有看出蔺红叶情绪的微小变化，只以为他还在闹起床气，眼底稍稍带了点笑意。

这表情和回答一结合，在蔺红叶这里，可不是简单的一句陈述。

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屠留眼睛眨都不眨，就可以随便结果掉一条命。

她会对逃出去的小孩做什么，难以预估。

蔺红叶抿紧唇线，也站起来，走到她身旁，一直近到能仔仔细细端详屠留眼睛的距离。

碧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反射出一些其他色彩，总是比他常见到的蔺家人瞳色稍淡一些，蔺红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也许是因为，她还是秽香。

屠留向北走是为了重塑肉身，那么将来她成为人，会有不同的心境吗？

蔺红叶忽地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秽香想不明白的事，他作为人，有必要帮她守着那一关。

万一她以后后悔，是不是来不及？

“我们分开走吧。”蔺红叶想了半天，时间长到，屠留开始尝试戳他的脸颊肉确认此人的精神仍然清醒。

“……喂！”蔺红叶揉着自己的脸，往后退了小半步。

秽香真的不知轻重，而且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亲近代表着什么！

蔺红叶越想越气，语气又重了些：“我先走，镇上碰面。”

“你不怕走丢了？”屠留收回手，她实在是对与人类肢体互动感到新鲜，多少年碰不着了，有机会当然要多体验体验。

“我就是从北边逃出来的，对连枝镇的地形很熟悉。”蔺红叶扭开头，恹恹答道。

“你觉得我会杀了那小孩？”再怎么心不在焉，屠留也能听出蔺红叶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担心她再次行不人道之事，“你要保护她不受秽香之害？”

“我……”蔺红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方才的所思所想，自然是说不出口的。

于是只给她留下转身就走的背影，以及远远的一句：“不许马上跟来。”

连直视着她眼睛，重新说一遍要求都不敢。

蔺红叶说不清自己是怕见到屠留像昨夜那样茫然的眼神，还是别的什么。

秽香又不会委屈，有什么好怕的呢？

当然，屠留也并没有应下他的要求。

等人走了几步，不至于同她狭路相逢起争执的程度，便重新上路。

那小孩其实也不算此行她的重点，既然蔺红叶愿意关照人家，那屠留就先做自己的正事了。

……这一小段路，他也不至于出什么差错罢。

好不容易重得人形，当然是要找一个能稳定赚取灵香的活计。

——

比起旧蒲村，连枝镇上热闹非凡。

屠留在下午便抵达镇上，她绕过蔺红叶所走的林间道，从柳盖那里得知一条险径，抄了近路。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自己反而比屠留晚到，会作何感想。

她的木剑挎在包袱里，衣裳已经撕扯得破破烂烂，一见便知是个流浪的侠客，一路走来受了不少注目礼。

至于其中究竟是鄙夷多还是好奇多，那就见仁见智了。

屠留走入一家成衣店，要做正经工作，门面还是得装点的。

她的衣服实在承担了太多人类衣物本来不应该承担的责任，因此过分破旧，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方便，顺带给蔺红叶捎一件。虽然他衣服的料子很不错，磨损并不严重，屠留看着没有任何问题。

“客人呐，您请回吧，今天店里有贵人包了场子。”屠留走入店面之中，在门口的区域等了有一会儿，店里的伙计才懒洋洋地投过来一个眼神。

嘴上说着“请”，结果连脚步都没有挪动分毫，懒懒地倚靠在柜台边上，一动不动。

“这个叫看人下菜碟，你别上去给人家一刀砍啦。”柳盖操心不已，在魂体领域中坐立不安。

虽然屠留一向是淡淡的，不太会因为对方的态度而改变自己的行动。

……但刚跑了夫郎，万一她心情不好呢？柳盖以己度人，觉得真有可能。

鱼珠倒是沉稳许多，依旧在假寐，听到这叮嘱还翻身跟了一句：“主人想做什么做什么，她又不是逃不出去。”

真砍一刀逃出去，那都成通缉犯了！

柳盖对他翻个白眼，不愿理会。

“你这店里空无一人，哪儿有贵人？”屠留对伙计的态度毫无波澜。她在原地环视一圈，街上几家店铺，特意挑了不用人挤人的一家，原来这人少是有缘由的。

不过既然做买卖，哪有丢单子的道理？

况且好歹是个镇上的活人，她想顺带问一问哪里有怪事，需要捉鬼师。

伙计眉毛往外一撇，来了火气。

她坐直身子，手臂往外挥动，仿佛在驱赶猫狗，嘴里啧啧有声：“捡破烂的乞丐也来触霉头？快走快走，等下裴家少君到了，把你骨头也打断！”

换做一般人听这话，必然是又怒又惧，少不了一顿打骂纷争。

屠留却没什么情绪反应，也不在意对方究竟如何骂她。除了对伙计突然不耐烦的时机有些疑惑之外，她只听到了自己觉得重要的信息——裴家少君在连枝镇。

丹流这偌大的地盘，连枝镇在南方角落，绝对不是中心，怎么会有裴家的人在此？

八成有大事发生，要是能掺一脚，这绝对会是很好的机会。

“那就等人家到，裴家少君如果准备把我腿打折，你急什么？”屠留沉声道，“不是我不信，这小店要是能迎大佛，怎么只剩你一位迎接？”

“又不是现在就来！我家店主去请人帮忙了，下午就回——”伙计说到一半才觉得不妥，闭嘴怒目瞪着屠留，只是气焰远不如方才嚣张。

屠留神闲气定，直勾勾地回视。她能基本判断出对方并没有香魂天赋，在她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

既然如此，别的不说，光凭言语上的攻击，她听与不听没什么差别。

又不会少块肉。

……以屠留的性子，就连少块肉也无所谓。

“你——！”这店里的伙计终于正眼来瞧屠留，这一对上目光，她发现一件让自己肝胆欲裂的事实。

屠留的眼睛，是野狼一样幽幽的翠绿，不带感情地盯着她，就像打量已死的猎物。

绿色，是贵人，和今天千叮咛万嘱咐要招待的贵人一模一样。

她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浑身的血都被抽到天灵盖，失去支撑跌到地上，“噗通”一下，给屠留行了个大礼。

屠留正对着她，也不移开，只是挑了挑眉。

“哟，二姐，你找了个这么卖力的？”

屠留还没转身，身后传来一句有些轻佻的调侃，音色倒是清澈，听起来是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