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投胎
匍匐在地上的匠人呜呜咽咽了一阵,拼命点头,血点子溅到屠留脚下,竟然没有穿过她的魂体,而是停留在表面。
吸收了那一屋子的灵香之后,屠留的魂体似乎变得更加凝实了。
“好痛……我不想流干了血再死,这样不能投胎……”
屠留歪头打量她,好像在判断对方的状态是否真实。
至于投胎的说法,她无法确认。
只有一点她明白,那就是万一成了秽香,可就真的无法投胎成人了。
“你不想报仇?”屠留将蔺红叶挡在身后,将他与匠人之间视线隔绝。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夜间凉风袭来,吹散话语的尾音。
同时,这风倒是把血腥气吹得浓烈了不少。
屠留低头,她知道她们不是一类人。
鱼珠和她是同样的,憋着一口气,非要把自己折磨得不人不鬼,只求一个所谓的真相。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过来一点。”屠留对那匠人招了招手。
那人仿佛得了希望一般,双手在地上拖出血痕,殷切地往屠留这里移动了些许。
在污糟的世界上继续游荡,真的需要勇气。
屠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抽出木剑,在她颈间轻轻划过。
动作轻却快,蔺红叶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她的灵剑就已经完成了开刃。
“……你做什么?”他挣开屠留的保护,圆睁双眼,拔高音量,语气几乎是质问。
就因为别人痛得想死,所以真的送她上西天?!
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蔺红叶确信,换作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类在这里,都会是他这种反应。
“你不能替她决定生死。”蔺红叶眉头紧蹙,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与她争辩。
“她想死。”屠留平淡道,“而且也快死了。”
“这不一样,这是杀人!”蔺红叶有些激动,他往屠留触碰不到的方向躲,正巧踩在那匠人横尸的所在,与身体分离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他脚下。
蔺红叶想吐,就像和当时在水沉县大牢里,第一次见到屠留把自己给大卸八块的时候一样。
屠留还是无动于衷。
四周黑沉沉,似乎是乌鸦的叫声从远远的村头传来,凄切中又带有一丝诡异。
蔺红叶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背后冷汗涔涔。
此前,他一直在逃亡过程中浑浑噩噩地跟着屠留,每次都是在巨大的变故中勉强接受现状,现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对这句话有所体悟——她是鬼,不是人。
不止是魂体无法触碰,话少一些,爱开的玩笑不同寻常……不是仅此而已。
她没有常人所有的道德观。
甚至和蔺红叶所谓的离经叛道也不是一回事,他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觉得无法接受。
“你不高兴?”屠留站在原地,提着木剑干等着他纠结半天,也没得到下文,只好自己推测。
“不是……”蔺红叶下意识反驳,“你真的觉得没什么?”
完全冷静的情况下,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应该觉得有什么?”屠留也跟着他拧了一下眉头,不得其解。
就像蔺红叶没办法理解她的行为一样,屠留也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反应如此大。
“你要给我一个审判结果吗?”屠留又问。
蔺红叶咬牙,摇头。
他在如坠冰窟的挣扎当中,似乎看见前方有人影在奔逃。
“快点走吧。”
谁知道现在留在此处,还会遭遇什么。
——
旧蒲村好歹是靠了假香发家的暴发户,临近它的荒郊野外,也比水沉县要修整开阔一些,举目望去树影重重,但已经是被人好好打理过的模样。
“她们会来这周边采集香蒲。”柳盖小声在魂体领域中对屠留解释。
屠留和蔺红叶之间诡异沉默的气氛让她也变得小心翼翼,声音放轻,也不和鱼珠吵架拌嘴了,紧张兮兮地盯着外面,一会儿又抬头望一望星曜图的情况,生怕出现什么不测。
“我们在这里歇一歇。”屠留站定,提醒身后的蔺红叶。
奈何他魂思飘忽,脑袋里光在回放方才的场景,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砰”地一下,撞上屠留的后背。
“嘶……”蔺红叶无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尖,有点痛。
等等。
蔺红叶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居然不是被衣料拦住的,而是被屠留挡住的?
这时候的挡路和方才的视线遮挡不是一回事,只有身体实实在在,能触碰,才会撞得疼。
“你怎么了?”屠留伸手在蔺红叶面前晃了晃,从制香厂大门口出来,他一直在恍惚的状态,说什么都讲不出个所以然。
“我……你的魂体好像凝实了。”
蔺红叶收回自己想再碰一碰她的手,背在身后。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和屠留恢复正常交流,喉咙口哽了一块骨头似的,说话也一板一眼,连往日的神气都不复存在。
“嗯,灵香用得多的缘故。”屠留点头,在树下给他指了一块区域。
“你去那里睡。”
蔺红叶机械地答应,平日里最常见的抗议和嫌弃环节全部删去,只留下沉重的步伐,拖着自己走到树底下,和衣而卧。
屠留照例是守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这次她有事情可做,在月下反复地擦那柄不太像样的木剑。
剑上没有血,方才在大门口,她只是给了那匠人一个暗示,人就咽气了。
那人身首异处,本来仅靠一层皮连接,活生生地受皮肉之苦。可她却还能保持一定的生命力,真不知道百里家到底出了个什么人,用的什么方法。
一个人茫然地向世界张望而力竭的时候,需要一个理由来放弃。
屠留扯了扯嘴角,她就没有从来得到过这种理由,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清楚,说人本来就死透了?”鱼珠端坐在魂体领域之中,身旁一个如坐针毡的柳盖,他冷不丁来了一句。
“都是一样的。”屠留对着月亮比了一下剑锋,看不清材质的时候,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有很大区别吗?”
“可是现在他会觉得你冷血、没有人性。”鱼珠的声音倒是很悠闲,不像柳盖的着急和无措,而是隐隐透出一股子幸灾乐祸。
屠留笑了起来。
“难道我不是这样吗?”
虽然现在魂体已经修复到了可以被活人触碰的程度,但那也不代表她会一下子变成人呀。
上半夜很快在屠留端着石头磨刀的动作中过去。
木头不像钢铁,摩擦起来声音也不大,是以一旁的蔺红叶睡得还算安稳,并没有被打扰。
只是突然醒转一些,近处又幽幽传来类似磨刀的窸窣声响,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屠留的动作比他更快,将木剑往背上一甩,单手把还在乱挥的人手给捉住。
“你要去打猎?”
屠留微冷的声线在夜里勉强也算一味镇静的良药,蔺红叶停下动作,迷迷糊糊地分辨当下的情况。
他在哪里来着?
刚才是不是有个人要砍他的头?在刑场上,好多双眼睛盯着他……
正在犹豫之间,蔺红叶嗅到一丝熟悉的香味,大脑还没来得及确认,身体先于思维作出判断,一把扑上去,把自己埋在她怀里。
这是……柿子味?
蔺红叶还带着噩梦的心悸,愣头愣脑地用脑袋抵着屠留,砰砰砰的心跳在两人之间仅有的逼仄空间里,更加清晰。
屠留四下观察一遍,并没有发现除了蔺红叶之外的任何危险源头。
看来是小少爷做噩梦的习惯性动作。难道有配备人专门等在床前哄他吗?
屠留感觉很新鲜,伸手摸了一把他已经长到齐肩的头发。
……然后在蔺红叶终于反应过来要逃走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把人按住。
“唔唔唔唔唔——!”蔺红叶抗议。
“好不容易能碰到,就当图个新鲜。”屠留心情倒是不错,“之后再遇上什么事,又不行了。”
这话还算有用,蔺红叶的挣扎幅度小了很多,只是又大幅度地扭了几下头,妄图把自己转到背对她的角度。
不能接受。
他还不能接受屠留,可是现在旷野里真的好黑,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梦中的怪物。
蔺红叶很生气,虽然脸朝下被她按着头,但依旧不改自己恼怒的表情。
他主要是生自己的气,为什么那么没原则,本来在方才就该和屠留好好理论清楚,不管怎么样,至少应该让她知道那么做的严重性……!
……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
这个姿势最大的问题就是,屠留的味道能从四面八方严严实实地将他包裹,魂体的触感软软的凉凉的,像雨滴落下之前还未涨破的水面,很舒服。
很催眠。
于是蔺红叶就这么重新靠着屠留睡着了,呼吸平稳,睡得比上半夜还要香。
屠留戳了一下他的睫毛,心里盘算着香契的威力。
从前听说过,结契妻主的气味,在渴香期之外,能给道侣安神的作用,她还以为就是个场面话。
没想到这么立竿见影,准到有些玄乎。
“前面是不是马上就到裴家的地盘了?”屠留继续玩他的发梢,一边询问柳盖。
柳盖撇撇嘴,强行把自己的笑脸扭转回来,“前面是连枝镇,裴家应该会有人在。”
“水沉和旧蒲也属于裴家,只是荒郊野岭小破村,没什么人在意。”
“现在有了灵剑,我去当个捉鬼师也无妨。”
“你要在裴家的眼皮底下鬼喊捉鬼?!”饶是见过她太多离奇操作的柳盖,也有些不可置信。
屠留欲要打趣她两句,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看身量,是那个从制香厂逃出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