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留并未转身，她从伙计绝望的眼神中，基本上能判断出目前的情况。

战栗恐惧，做不出任何动作，整个人僵在地上——无非是有上级来了。

如果只是店主，这伙计估计早就扑上去哭诉了，不会一动不动。

现在这个状态，无非是伙计所说的“贵人”来了。

屠留低头盯着她，仔细地将人类惊惧的表情记在心中，方便以后控制自己行为的尺度。虽然跪下不是对方本意，现在却完全无法站起，看着实在很滑稽。

几人就这样维持姿势僵持数息，门外之人居然停住了脚步，不再继续入内。

“店家，你别急。二姐，咱们打个赌。”那年轻的声音毫不避讳，大声密谋，“我把这镜片扔进去，另一个也会吓得腿软，等下两人肯定来个一拜天地。”

“莫要胡闹。”回答她的同样是年轻女子的声音，不过听起来稳重许多，显然并不赞同对方的计划。

“哎呀，都赶了这么久的路，就玩一玩嘛。”

“还玩，你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哪里，只是顺带的。这店面能测算出上次是秽香所在，当然要检验一番。”

那沉稳些的女声默然，似乎是默许的意思。

屠留一时没有听懂她们要检验什么，只是找了把椅子，坐在上面继续听，同时改了个方向，不再盯着伙计惊吓过度的脸找不痛快，而是想要观察屋外的人。

两位身配灵剑的少年，一个神采飞扬眼尾上挑，一个肃然严整身姿端正，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们身后跟着一个毕恭毕敬的中年女人，应当是伙计所说的店主。

看现在的情况，外面两位裴家的少君暂时是不会放屠留二人出去了。

只进不出，没好事。

屠留还想从她们身上套点消息，不如先等一等，静观其变。

“我赌她不出一炷香就会跪下满地爬。”提出打赌的女声欢快道，“你呢？”

“……萦思，不要玩得太过火。”裴听漪出言提醒。

里面看着只是两个寻常百姓，闹得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罢，你不说我替你说了，如果超过一炷香，就算你赢。”裴萦思见她二姐完全不接招，自行给她设置了赌注，“我要你那个新的阵法图！”

屠留没有听见另一人的回答，只听某种锐物凌空划破空气的啸声，紧接着便是伙计尖锐的嚎叫。

“不要啊啊啊啊——！”

太吵了，攻击耳膜的尖叫。

屠留定睛一看，被丢进来的只是一块不规则的镜片，似乎从某块铜镜上摔碎脱离而出，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

为什么看见这么一个物件就害怕？

屠留站起来，对那碎镜片保持一定的警惕。

这店里的人既然与裴家人有交接，一定知道些隐情，只是到底是什么东西，小小一块便被视作洪水猛兽一般——

不用问，屠留已经看到了问题的答案。

镜子落在地面上发出脆响，在伙计尖叫的衬托中不甚明显，却因此逸散出一缕青烟，看不真切。

接下来那烟在空中仿佛得到了什么给养，重新凝聚，成为一个模糊的人形。

面容清晰起来之后，这魂魄凹陷的眼眶就分外引人注目，其中的眼珠子早被扣了出来，留下两只血红的窟窿。

盲鬼？

屠留很容易地回想起旧蒲村制香厂里那怪物——这年头，怎么走到哪里，都会见到比她一个秽香更恶心人的存在？

她长得还是太正常了。

像蔺红叶这样从前没有实战经验的小少爷，跟屠留相处几天就真把她当人。要是换成眼前此物的这副尊容……那可说不定。

屠留沉默地与那飘散出来的魂魄介质对视。

严格说来不算对视，而是单方面的凝视，因为对方根本没有眼睛。

上次那金瞳怪物在烟雾缭绕之中，尚且看不出是分魂，但眼前这个就明显只是魂魄的碎片。

只能依托铜镜碎片存在，听方才裴氏二君的对话，似乎还要进入特定的场所，才能真正现身。

“你能说话吗？”屠留老神在在地问，不顾身后已经咬紧牙关缩到角落里的伙计。

这无眼的鬼魂怒吼一声，没有任何征兆，朝屠留猛冲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双手成爪，速度之快，带起阴风阵阵。

屠留没躲，她抽出木剑很简单地砍了一下。

真的就是简单的一剑，带了些最初步的攻击招术，不着痕迹。

现场“当啷”一声，是连滚带爬离开好几米远的伙计，慌乱之下碰翻了柜子。

“嗷呃——”

被裴家两位少君放出来的魂魄看起来早经过拷打，本来就根基不稳，哪里受得了雷击木的一剑？

顷刻之间，又再次如烟消散，仿佛从来没有在店里出现过，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这一来一回，从镜片中的鬼魂被放出来，到屠留抽剑劈散它，也只不过一炷香之内的事。

“这也算是不到一炷香。”屠留向着门外的人扬声道，“两位要进来看衣服？”

顺着门边的窗口，她能看见外面人的神色——裴听漪还算镇定，只是望着屠留若有所思。

她那跳脱些的妹妹就不一样了，圆睁双目，一手按在腰间配剑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进来将屠留就地格杀。

在连枝这种小镇里能有这般实力，不是和此案相关的秽香，就是别处的高手，来路不明。

……屠留看着也没有半分鬼气，那应该就是后者。

难道也是听说铜镜一案，前来捉鬼的？

“快过来给贵人开门！”门外的中年女子抖着嗓子喊，她出门前让店里伙计在里面反锁店面，怕的就是店里遭遇不测，这下却反受其苦——

伙计还瘫在地上人事不知，疑似早就被方才那一下吓得晕了过去，任凭她的老板怎么喊，都没有反应。

屠留走到门边，垂下眼睛打量那所谓的门锁，用于抵御危险，保护店内。

“店家，你介不介意我把锁弄下来？”她沉声问。

本来就是一道铜锁，要从伙计身上拿钥匙也很简单。

但屠留偏偏不想这么做，困了她这许久，衣服也没换成，大半天都在和不知所谓的小伙计浪费时间，她不太乐意继续在这里谈。

既然那铜镜碎片里的东西能在这里现身，代表此地有一定的能量波动限制，她最好还是破开这方空间，以期换个场地谈事。

“不介意，不介意！”

店主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只想让她快点解决眼前的困境，连连应声。

门开得慢了，难免被裴家贵人怪罪，在丹流的地盘上，敢让裴家的少君不痛快，将来在连枝镇生意都没得做。

屠留毫不客气，她抽出雷击木，加之蔺红叶所教最简单的攻击法术，拿这铜锁练手。

“哐当”，这锁掉得倒是利落。

可惜屠留第一次尝试这招，力道没收住，把木门也轰开大半。

这下店门完全大敞，想关都关不上。

这倒不在屠留的预期范围之内，无妄之灾，只能算倒霉。

店家一张脸都绿了，盯着满地狼藉想要发作，抬眼一见屠留的瞳色……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咽下这口气。

这是中原两家最尊贵的瞳色代表，她还是尽量不要触霉头了。

店家暗自下决心，定要好好教训一番店里伙计，千万看清客人再行动。

——

最后屠留还是带走了两套衣裳，给蔺红叶也捎带了备用的衣物。

“你是长馥来的捉鬼师？”裴萦思收敛了方才在成衣店前的放肆姿态，规矩不少，但眼神还是不住地往屠留腰间的包袱上飘。

现在江湖游侠流行用木剑吗？她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习惯。

“是。”屠留点头，“年轻气盛，家里不管，我想从南边开始游历。”

她并没有细说自己是哪家的人，只说从长馥来，又在裴听漪隐晦询问时否认了自己是蔺家后生，顺带装作是个身份尴尬的私生女。

裴蔺两家作为中原最大的世族，彼此之间太过熟悉，没道理她们同辈之间不相了解，最好还是低调一些。

再者说了，要是说了自己是蔺家人，谁知道她的小郎君会不会因此生气屠留败坏他家名声呢。

“……此案大致就是如此，铜镜碎片分裂，其中冤魂四处流窜，至今未曾找全。”裴听漪将她们两人此行的目的一一说与屠留听，神色凝重。

裴萦思靠在门框边，谈话间扭头出去招呼差役，“你去把县令也喊来，别让她在官衙里闲着，我们马上有安排要布置。”

是的，她们并不在私人的客栈落脚，而是在连枝镇的衙门中暂住，裴家两人将屠留请到此处，方便直接调用县衙中的人力物力。

——中原两家势大已至如此程度，裴蔺两家几乎管控丹流与长馥所有的行政治安，以两姓统领中原天下。

族中子弟历练更是直接包揽原本衙门该干的事，裴家两人此次前来，既是历练，也是执法办案。

“你们为什么非要进那间成衣店？”屠留将方才已有初步猜测的问题抛出。

“铜镜只在特定的区域才能现身，目前没有探查出规律。”裴萦思插话，看样子也有些困扰，眉头紧皱。

“报——！”

三人围坐，那被招呼过来的衙役，带来了一桩不太好的消息。

城东一片贫民屋头被烧，逃出来的人说，见过类似的无眼鬼。

屠留的心头狠狠一跳。

她没记错的话，蔺红叶要走的那条路，就是先到城东，那边有一片鱼龙混杂的散居区域，可以暂时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