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夜风中充斥着椰子香薰的海风气息, 桔梗花淡雅清幽的香气,混杂着小飞燕的青草味,但最浓郁的却是眼前男人身上的雪松木香。

本身很淡, 却散发得浓烈, 一如他此刻。

江茗雪抱着花, 有些微怔地站在原地。

突然回来的惊喜, 正式庄重的表白, 以及意料之外的求婚。

三者一齐像海浪一样压过来, 将她淹没。

她恍然想到,容夫人今日临走时不断向上看的举动,原来今晚的聚会带她交际是假, 给容承洲拖延时间才是真。

她曾说过想在秋天办完婚礼, 他就真的在秋天回来了。

喜色渐渐爬上眉梢, 她莞尔一笑, 将自己的左手递给他, 缓慢又郑重地回应:

“我愿意。”

当初是她主动邀请他结婚, 如今被正式求婚的却是她。

他们之间的每一个流程都没有按照常规进行, 可每一个流程都没有少。

即便是已知的答案, 但容承洲还是难以自抑地指尖一僵,握着戒指的手收紧, 带着不易察觉的细微颤抖,缓慢而珍重地将婚戒戴进她的左手无名指。

金属戒环恰到好处地套在她纤细的无名指上, 为她戴上钻戒,他却没有松开手。

而是紧紧攥在手心里,注视了几秒,而后俯下身,炙热的温度落在戒指和她的指节上。

他穿着军装不能下跪, 却深深弯下了脊梁。

江茗雪滞了一瞬,随后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力向上抬。

轻声对他说:“容承洲,不要弯腰。”

军装加身,他当永远有挺拔的英姿,骄傲的脊梁。

而不是为她屈下头颅。

男人的薄唇渐渐抿直,墨色的眼中似乎有什么浓烈的情绪翻涌着。

他的妻子,总是这样将他和他的忠义放在首位。

让他的愧疚日增,爱随之满溢。

早已不能仅仅用喜欢形容。

他微微低垂着眼,落在妻子精致的容颜上。

她今日的妆容比往日多了些气色,眼尾添了点柔和的弧度,让他挪不开眼。

他不再克制自己的思念,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紧紧地抱着他的妻子。

江茗雪一手抱着花,另一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安抚着:

“你回来就好。”

夜风习习,裹着凉意。

江茗雪今晚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一字肩礼服。

容承洲脱下军装外套,披在她身上,并排坐在露台长椅上,让她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远处一望无际的湖面和璀璨的高楼大厦,身后是燃烧到一半的椰子灯。

这是独属于他们夫妻二人的静谧,没有家人和朋友的打扰。

“我还以为你还有好久才能回来。”江茗雪轻声说。

第一次一走就是一年,她早就做好了等一年半载的心理准备。

“任务做完就回来了。”容承洲揽着她纤薄的肩膀,淡声说。

“你这次能待多久?”

“一个月。”

江茗雪又喜又惊地抬头:“你们领导给你批啦?”

他今年已经休了快一个半月,竟然还能请这么久。

容承洲语滞了一瞬,随后若无其事地嗯了声:“批了。”

他自己批了。

“是那位袁司令吗?”江茗雪睁着烁亮的眼睛,语气轻快,“他可真是好人。”

容承洲抿唇,捏了捏天真妻子的肩头:“别夸他了,说说我们婚礼的事。”

“这周六有空吗?10月26日,九月初五,也是个好日子。”他说。

江茗雪微抬下巴:“这么快吗?”

今天已经周一了,她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容承洲嗯了声:“早点办完安心。”

上次两家人一起挑选许久宜嫁娶的日子,最后因为他临时被召回而不了了之。

在一个月前离家时他就已经想好,下次回来就办婚礼,以免夜长梦多,再出现相同的情况。

他走得干脆,留下来的人才最难受。

他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所以选在了最近的周六。

所有场地、婚纱、仪式都是早已订好的,若不是考虑到江茗雪要工作,她们医馆所有人都要来参加,不能在周内闭馆,他恨不得明天就举办婚礼。

江茗雪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赶一赶也差不多:“好,那就这周六。”

容承洲紧张了一天的眉头终于舒缓:“好。”

从下午两点下飞机,三点到松云庭,他就在家里准备场地。

椰子灯是早些时候,托卢教官联系海宁集市上那位老人寄来的,花是候机室订的,就连让容夫人带江茗雪去参加聚会,找正当理由为她化妆穿礼服,都是今天中午临时决定的。

幸好江茗雪今天上班,白天不在家,不然他什么惊喜都藏不住。

“容承洲,你这次的任务是不是很危险啊。”

江茗雪窝在他怀里,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又不敢的问题。

男人神色几不可察滞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云淡风轻说:“还好,不危险。”

江茗雪不信:“那怎么会非要你去做呢?”

从前她不会过问容承洲的任务性质,她相信他的能力,而且现在处于和平年代,应该很少会出现意外。

但这次的洪灾和容夫人的话,让她意识到,和平和安宁是祖国将最美好的一面展现给他们,但背后究竟牺牲了多少消防员、缉毒警察和边境军人,没有人公开,也就不会有人知道。

如果说容承洲在大三就经历过险些殒命的任务,那他现在身处高位,承担的必当更多。

容承洲语气放轻柔,缓缓道:“真的不危险。只是有些歼击机操作难度大,年轻飞行员还控制不了。”

江茗雪抬头盯着他的表情,试图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撒谎的痕迹。

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容承洲坦荡地回视她。

江茗雪跟他长久地对视好几秒,终于捕捉到他眼中闪过什么。

正要开口追问,眼前男人的面容却忽然放大,一低头就贴上了她的唇。

江茗雪眼睛蓦地睁大,大脑忽然空白了一瞬,竟然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容承洲没给她思考的机会,扣着她的后颈,辗转缠绵许久。

露台的藤椅摇摇晃晃的,风裹着桔梗花香,混着他衬衫上的雪松味,在唇齿间漫开,比深夜的月色更让人沉溺。

容承洲吻了她许久才放开她。

江茗雪微微喘着气,一抬眼看见他唇边沾了一点她的口红。

嘴巴上的都被他吃掉了。

容承洲略带粗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眼底笑意加深:“不早了,回去吧。”

江茗雪脸一热,拢紧肩上的军装,故作淡定答:“哦。”

起身向台阶处走,看到地上一长排烧得正旺的香薰,说:“我们把这些椰子灯吹灭吧,不然容易失火。”

容承洲颔首,这些他都有考虑:“我来处理就好,外面风大,你先回房间休息。”

江茗雪没跟他客气,转身进了客厅。

进卧室后,怕把他的军装弄皱了,第一时间就脱下,铺开在沙发,打算叠好放起来。

刚一展开,“咚”地一声闷响,军装内侧口袋里掉出来一个东西。

江茗雪停下动作,捡起来查看。

只见那是一个折叠起来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一个圆圆厚厚的东西,乍一摸起来还有些纹路。

江茗雪戴了二十多年了,即便隔着不透光的牛皮纸,也能一眼认出,里面的是她的玉佩。

正好容承洲的玉佩已经请好了,她这枚可以收回来了。

便抬手打开信封,将玉佩拿出来,里面的信纸连带着和玉佩一起被扯出来。

江茗雪把玉佩放在桌子上,正要把信纸放回去,目光却不小心瞥见信纸第一行的两个字:《家书》。

家书和她的玉佩是放在一起的,这家书大概率是给她写的。

动作蓦地一顿,她忽然很想看看,容承洲要给她写什么家书,又为什么没有寄给她。

于是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那张对折的信纸,入目便是几行遒劲有力的字,似乎时间很紧迫,这封家书没有写很长,连字迹都比容承洲在婚礼请柬上写得草了许多。

但容承洲本身的字好看,并不难认。

江茗雪捏着纸页,细细读着,唇边的笑意渐渐消散。

他没有指名道姓,可却指向明确:

“我的爱人皎如秋月,灿若春华

这世上任何美好的词语都无以诠释她

而我别无长处,唯有一身戎装勉强能入她眼

然而,这身军装却是让她日夜思虑悬心的祸首

我这一生无愧于心,无愧国家

却常觉亏欠于她

承洲此生福薄,唯与她结为连理的四百六十四日,已是我至幸之事

我自知深负于她,若我某日以身殉国

只愿她能将我忘却,择一良婿厮守终生”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甚至没有收信人的称呼。

有的只是交代她的寥寥数语。

四百六十四日,就是他这次回来前的几天。

他在出任务前写下的这封“家书”。

若不幸牺牲,家书便会由部队寄到家中;

若平安归来,家书便可自行拿回。

他甚至怕弄碎了她送他的玉佩,连带着一起放进了信封里。

捏着信纸的指尖因收紧而泛白,江茗雪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眼眶的酸意,可还是有一颗眼泪掉出来,狠狠砸在那封“家书”上,瞬间晕染了墨色的字迹。

与其说是家书,不如说是遗书。

中国人向来喜欢把悲伤的名词美化,仿佛刻意避开“死”这个字眼,今生就能平安顺遂了。

视线变得模糊不堪,江茗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完这封所谓的家书的,她只知道,容承洲刚才所说的话都是骗她的。

全都是骗她的。

明明危险到要写遗书了,他却什么都不告诉她。

可她偏偏气不起来。

他骗她如何,不骗她又如何。

局势动荡,他还是要冒着牺牲的风险,去尽完他的职责。

她收不到家书,自然万事大吉;若是收到家书,她便只能去部队接一个空空如也的骨灰盒,连尸骨都找不到。

若非她无意间翻到,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容承洲到底经历过多少次这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刻。

卧室的门恰在此时被打开,容承洲收拾完露台,一进来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妻子,拿着一封信,红了眼眶。

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容承洲眉头紧紧拧起,向来沉稳的人,此刻的思绪竟断了好几帧。

因为她的戒指和玉佩都在信封里,他今日又忙着准备求婚场地,忘记了丢掉这封本不该出现在江茗雪手中的“家书”。

他站在卧室门口,沉默了好几秒,才迟缓启唇:“珮珮……”

喊完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那样无力。

见到他的那一刻,江茗雪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掉。

她松开被咬到泛着红血丝的下唇,丢下那张信纸起身,几乎是小跑着扑到他怀里。

手扶着他的肩膀,拽低他的脖子,踮着脚去够他的唇。

瘦小的她把他压在墙边,边哭边毫无章法地吻着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铁手紧紧攥着,容承洲的心都跟着她的哭声碎裂成片。

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自责,怪自己没有收好那封信,让她这么伤心。

他深深低着头,一点点吻去她的眼泪,声音艰涩,沙哑到发不出完整的音:

“珮珮,别哭。”

“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该骗你,你不要哭……”

可他越哄,怀里的妻子就哭得越凶。

江茗雪的手向下移,去解他的衬衫扣子,手却颤抖地解不开一颗。

可她还是执着地不放手,仰头边哭边用力吻着他,哽咽地对他说:

“容承洲……我们生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