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回国
方谕这么一说瘦和不瘦的事, 陈舷就解开些浴袍,拉开胸前的衣服,对着镜子, 又把自己仔细端详一番。
端详了会儿,他转过身,对着方谕, 拉着衣襟, 指着自己胸腔旁边——那处还有点瘦骨嶙峋,能看见凸出来的一片骨头。
“诶, 我这也算排骨。”陈舷说,“炖我不?”
“……不许开这种玩笑,你给我穿好。”
陈舷又把衣服裹好, 对他吐了吐舌头:“不炖就不炖。”
方谕哭笑不得。
陈舷哼哼唧唧地哼起歌来,拿着吹风机吹干了头发, 又洗了把脸。刚拿着毛巾把脸擦干,他才发觉哪里不对。
一偏头, 他就看见方谕还站在门口, 就那么抱着双臂看着他, 嘴角带笑。
“干什么?”
方谕摇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想,你好了很多了,现在会跟我开玩笑了。”
“我很高兴,哥。”
“幸好, 我当时拉了你一把。”他说,“我其实做了几次梦,梦见那时候没拉住你,吓得醒过来就哭。”
他一说这话,陈舷心上一片哑然。
“……哭什么, ”陈舷说,“说得我都想哭了。”
方谕跟着苦笑一声,走过来又抱他,捏着他的耳朵搓了搓。
“你不能哭,你在过好日子,怎么能哭。”方谕说,“我不能让你哭。”
嘿,这人真会说话。
“那你也别哭。”陈舷说。
“好。”
头发长出来之后,陈舷算是又好了一大截——至少他的精神,是真的又好了一大截。
陈舷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看着自己一天天又长出来的头发,才终于有种自己从半截入土的枯槁变回正常人的实感。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做噩梦了,精神也好久都没有麻木过。
一晃三个月了。从他做完切胃手术开始,又三个月多了。
陈白元打电话过来,告诉方谕,陈舷得去复查。
于是方谕带着他去都灵城医院又看了一次。
检查过程里,陈舷依然紧张,死抓着他不放手,做检查的时候就抱着双臂不安。方谕抽空就抱一抱他,揽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没事。
“我在这儿,哥,”他说,“没事的,没事,别害怕。”
陈舷朝他牵强地扯扯嘴角,脸色却苍白至极。
他害怕癌症又回来。太疼了,治病也疼得病也疼,他太害怕。
但好在复查没有任何问题,检查的医生和蔼地笑着,把结果交给他们,说了一句叽里咕噜的意大利语。
陈舷不明所以,望向方谕,吓得整张脸都在绷紧。
“他说你很健康,不用担心,完全没有复发。”方谕说,“他让你保持好心情。”
陈舷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松了口气。
“我说了你不会有事的,要保持好心情,哥。”方谕又提醒他一句,捏捏他的脸,“开心对恢复有好处。”
“我听见了。”陈舷拉住他的手腕,“我最近很好,你带着我,我就开心。”
方谕愣了下,然后无奈一笑。
“回家回家,”陈舷又搓搓自己的胳膊,惊魂未定地往他身上一倒,“吓死我了。”
*
时装秀的日子快到了,会场彻底完整,最后的几天,就是在一直彩排。
陈舷坐在底下,看着漂亮的模特们极其专业的在T台上一个个走过去。
方谕又在里里外外地乱忙,日子逼近的这几天尤其。
陈舷总看见他被一群人围着走来走去。
但他每次在台上忙一会儿,就会低头去找陈舷。陈舷总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知道方谕会找他,所以一直坐在那里。
所以,方谕找他,也总是很快。
每次方谕看见他,都会跟他挥挥手,短暂地从工作时的臭脸中抽离出来,柔和地朝他笑。
这么一次两次三次,谁都看得出他俩有事儿,搞得会场的工作人员看陈舷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后来还时不时地有人过来,打量陈舷几眼,低头问马西莫两句话。
俩人叽里咕噜地谈一会儿,然后,那人就会意味深长地朝陈舷看一眼。
陈舷每次都迷茫地眨眨眼。
来人便会礼貌地朝他笑笑,离开,其中还有人会礼貌地向他递上名片。
陈舷坐在这儿的近两个月里,这样的事儿已经来了好几十次。
距离时装秀还有七天——这天,又来了一个。
来的是个长相清秀的金发中年男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十分和蔼,胸前挂着个工作证。
和之前来的所有人一样,他和马西莫说了两句话之后,就站起身来,朝陈舷礼貌地笑笑,转身离开。
陈舷想都知道是来问什么的,但这回实在无聊,便和马西莫开口确认:“他们都来问你什么?”
马西莫淡淡地回答:“您和老板的关系。”
“果然。”陈舷说,“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是心爱之人。”
“……”陈舷有点被恶心着,“下次能换个没这么肉麻的说法吗?”
“肉麻吗?”马西莫歪歪脑袋,“这不是事实吗,陈先生,在意大利,我们都这么介绍爱人。”
肉麻的意大利!
看见他的表情,马西莫笑出声来:“这并不肉麻吧,这只是陈述事实。中国人都太含蓄了,一主动表达爱就觉得肉麻、矫情,不愿说出口。”
“大家都觉得,不说出口对方也能明白,因为你们相爱。可人又不能读心,不说出口,人家怎么知道呢。”
他似乎话里有话。
陈舷看了他一眼。
马西莫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看着他,平静至极。
“所以,没有什么肉麻不肉麻的,老板的确最爱您,我没说错。”
陈舷干笑一声:“说不过你。”
“事实如此。”马西莫耸了耸肩。
陈舷看了片刻马西莫平和的脸,忽然有些感慨:“其实,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你是他在意大利找的新男朋友。”
马西莫刚微笑着喝了口蜂蜜水。
陈舷这话一出,他“噗——”地一口,全给喷了。
他不仅喷了,还呛到了,就那么后背一弯,脸低在两腿间,左手捂着脸咳个没完。
马西莫动静挺大,会场中,四面八方的工作人员都被动静吸引,扭头过来,目光各异地投来视线。
好半天,马西莫才抬起身。
他满脸通红,双眼挂泪,眼睛充血,声音难以置信地发哑:“什么!?!”
陈舷流了几滴冷汗:“有那么吓人吗?”
马西莫又咳嗽几声:“吓人倒不……不,某种程度来说也很吓人。陈先生,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也没有,为什么。”陈舷说,“十几年不见,他身边多了个一直跟着的人,怎么都会多想一下吧。”
那倒也是。
仔细一想,陈舷那会儿精神状态又最不好,一直在盘算去死,肯定比一般人思虑得更多。
马西莫心情平缓许多。
他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方帕子,咳嗽着擦了擦嘴。
“那您也……”马西莫深吸一口气,“不,您这还是害我,陈先生,这太恐怖了,难道我下班都还要继续伺候他吗。”
“……你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伺候他只是我的工作。”马西莫说,“这太令人难以想象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不仅上班要伺候,下班也要伺候。”
“原本只是八小时的工作,一下子变成了二十四小时,并且因为这层关系,我的劳动时间不受法律保护,我没有加班费,一旦我被压榨,我也没有地方去为自己夺回公道,法律上会被认定成是我作为——我是说假如,我当然没有和老板有这关系。我是说,如果是您认为的那样,这就会被认定成是我的义务……我没有钱拿!”
马西莫深吸一口气,“太恐怖了,难道在中国,和老板谈恋爱不会是一件恐怖事故吗?”
陈舷无言以对。
他默默喝了口蜂蜜水。
马西莫心情难以平复,他又抓着心脏地方的衣服,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看起来真是被陈舷吓得不轻。
“抱歉,是我误会了。”陈舷干笑着道歉,“你别在意,毕竟我听说,他这些年都没怎么回国,我就以为是在意大利有了新家……”
马西莫不吭声了。
他沉默片刻,眼中的惊疑慢慢消散。
马西莫忽然就平静了,他缓缓松开抓着衣服的手,呼吸逐渐平息下来,深深地望了陈舷一眼。
“每年都回去的,”马西莫说,“其实,每年都有回去。”
陈舷一怔。
小马秘书拿起水壶,给自己的杯子里满上了一杯,又往陈舷已经见底的杯子里满上了一杯。
“工作室有起色了,资金很充足的这几年,他都有回去,只是没有回家里而已,没有回去见家里人。”马西莫放下水壶,看向陈舷,“老板不喜欢回家,大家都知道,但是喜欢回国,每次过年,都会提前几天就回去。”
“回去了,也不回家,就让我租个车,每天天一亮,就在宁城那里开着车到处乱转,大街小巷地乱走。从过年前几天开始,直到除夕那天晚上,他都会去宁城的火车站或者机场。”
“让我把车停在停车场,他自己一个人下去。他总在出站口坐一天,好像在等人,又好像在找人。”
“我知道他在等谁,又好像在找谁,但他什么都不说。”
“有一次我问他,找到的话,要请人家上车吃饭吗?我可以去提前订个餐位。他沉默了挺久,才跟我说不用,那人大概不想见他。”
陈舷没吭声。
台上,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喊了一声什么,随后放起了欢快的入场音乐。
模特们又开始彩排了。陈舷抿了一口蜂蜜水,胃里突然翻腾地发疼起来。好像又病了,一口蜂蜜水变得难以下咽,他吞不下去。
费了好大力气,他才把嘴里的一口水咽下去,像咽了一口刀。
他看向台上。
方谕站在台后的阴影里,微蹙着眉,抱着双臂,看着模特们一个一个上台。
他一直回来。
方谕一直在回来。
没回家,在等他,在找他。
陈舷在江城冷得发抖精神麻木的时候,喝酒喝得呕个不停的时候,方谕就在宁城的火车站,在宁城的机场,在出站口,在国内到达的出口。
其实根本没有那么远,没有太平洋,没有几千公里。
就只有那么几千米而已。
打个车就能到。
一张十几块钱的火车票。
甚至只需要辗转一两天的公交。
该死。
陈舷笑出了声来,被该死的老天爷的恶劣玩笑,气得视野模糊。
他怎么不说。
怎么不说。
“怎么不说?”
“什么?”
天黑了,方谕下班了。
马西莫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后,将车开走。
方谕刚把院门打开,陈舷就在他身后说了这话。
方谕半靠着院门,回头看向他。
门口暖黄的路灯底下,陈舷双手插兜,杵在原地,紧绷着脸,像个固执的小精神病,看起来要哭了。
“你有回国,”陈舷说,“你每年都有回国,到处找我,有人告诉我了。”
“……”
“你怎么不说?”
“我说这事干什么?”方谕走过来,拉住他,“这么多年,我没刨根问底地找你,是真的,是我对不起你。”
“就在火车站和机场等了几天,又怎么样?那还不是我自己有病,跟个傻逼一样到处晃,根本就没做到点儿上。”方谕说,“有到处乱晃的时间,怎么就没去掐着老陈脖子问,我哥到底上哪儿去了。”
陈舷像要碎开了似的看着他,眼睛渐渐发红。
“别哭,是我不对,你才变成这样。”
“我要是做多一点,闹得再歇斯底里一点,在你胃癌前就找到你,你也不用受这么多苦。”方谕说,“我说了,别心疼我,别原谅我。”
“是我不好,哥。”方谕抱他,“是我不好,你别难受,别觉得自己不好。”
“你来恨我。”
“你别难受。”
陈舷没说话。
他在方谕怀里不动了会儿,抬手,抱住他,手指紧抠进他衣服里。
“老天爷捉弄我,”他还是哭出声音来,哽咽着说,“也捉弄你,混蛋老天。”
“嗯,”方谕说,“方谕也混蛋。”
“方谕不混蛋,方谕挺好的。”陈舷说,“就是,有时候讨人厌。”
“说好了不哭的,”他松开陈舷,俯下身去,抹掉他脸上的泪,摸摸他泛红的眼尾,“别哭了,都过去了。你要保持好心情的,哥,别哭。”
陈舷已然哭得脸红。他抬手,也抹抹脸,吸了几口气,竭力收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