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白酒
方谕再次一顿, 僵在那里。
他像被突然捅了一刀,脸色更加惨白,眼睛都颤颤巍巍。
陈舷笑出了声。
“终于, 轮到你了。”他说,“好难受,对不对?”
方谕无措地看着他。他喉结滚了滚, 张了张嘴, 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哑口无言, 也手足无措,只有眼泪落个不停。
“哥,”他颤声叫他,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对不起。”
陈舷扬着的笑意忽的一抽。
他嘴角向下撇去, 笑不出来了。
“对不起……哥,对不起。”
方谕一遍一遍地说, “对不起……”
陈舷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眶里打转的泪光, 看着他划过脸颊的眼泪,想起那天那最后一通电话。天翻地覆前的那最后一个夜里突然下起了雨,两点半的暴雨,他看见窗户底下的树被风吹得像要断了。电话里的方谕困得要死, 但还是强打着精神问他怎么了,到底笑什么,是不是又被打了。
他原本麻木的心绪突然泛起波澜。
方谕关心他的声音太有耐心了,他突然心神恍惚,心里又响起自嘲的声音。
一恍十几年过去, 他居然还是对方谕的眼泪没辙。
“……不要哭了,”陈舷说,“别哭了,不是你的错。”
方谕抓着他的手摇头,哭得好像要死了,眼泪流个没完,好像流不尽,像流血似的流。
“真的,不是你的错。”陈舷虚弱着,又低低笑起来,“可你放我走吧,小鱼。”
“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吃了多少钱吗。”
“药比饭还贵啊……你看见我妈了没?你看见,她有多少白头发了吗。”
“每天哭,每天哭,每天都在哭。”
他自言自语,一句话嘟嘟囔囔重复了好几遍,像陷在什么里面一样,“从那个学校出来,她就一直哭……哭了好多年了,也花了好多钱。把她半辈子的积蓄都吃没了,房子车子都吃没了……她本来有一辆十几万的车子的,为了吃药,她给卖了。”
“她说都会好的,跟我说都会好的。可是没有好呀……我那时候,又被关起来不吃饭,又被围起来打,又饿又疼的,把胃弄出问题了。一开始是胃炎,胃炎了好几年,后来终于好了,胃炎好了,惊恐也好了,也没有经常解离了,也能记住很多事情了,应激也不犯了,就只是精神状态还不太好。”
“我看不下去我妈总这么辛苦了,那会儿也终于能像个正常人生活,干脆就去找了个班上。可是工作真不好找,我学历又不好,找到最后就只能去跑业务,做销售。”
“不知道低声下气地赔了多少笑脸,喝了多少酒。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些小钱,一个月能有个六七千了,想攒着,把买药以外的钱都攒着,想以后把她的车给她买回来……结果突然又开始胃疼。”
“以为是胃炎,就又把药拿出来喝,然后继续去喝酒,顶着风跑业务。结果,直挺挺的就倒在酒桌上了。”陈舷吃吃笑出声来,“把我老板吓的,他们以为是把我喝死了。”
方谕没有说话,红着眼睛看着他。他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碎。
“又胃癌了。”陈舷说,“被送去医院,又检查出胃癌了。我这命真不好,日子好不容易才好起来,好不容易终于也能挣点钱,也能有点用,可一转眼就又出毛病……我妈又开始哭了,一天一天的,每天都在哭。”
“我真的不想再听见她哭了。”
“也不想再看见你哭了。”陈舷说,“十几年了,我早就试过了。没有我,我妈还会很有钱,也不会这个年纪就白了半个脑袋。我撑不住了,我不想再过每天都吃药的日子了……你放过我吧。”
“我不要你了,我受够了……我命都差点搭给你了,够了。结束吧,我不要你还我什么了,结束吧,太烦了……你放过我吧,回意大利去吧。”
“……我不走。”方谕说,“我哪儿都不去,我不走……”
“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也不要你在这儿。”陈舷说,“你回去。”
“……”
“要么,给我拿来一把刀,要么,就回意大利去。”陈舷说,“你走。”
“滚。”
他声音虚弱。
可最后的简短语句仍然刀似的锐利。
江城的雪大了。
方谕没有再说话,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临到门口时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扶住墙,鬼使神差地在那儿僵住不动了会儿,陈舷却始终没在他身后发出任何声音。他没有像从前一样惊得大呼小叫,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扶他,问他有没有事,抓着他看有没有伤到哪儿。
方谕直起身,出了病房。关上门,他看见陈桑嘉站在门旁。方谕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连说几句礼貌场面话再走的力气都没有,转身晃悠悠地离开。他走出这一层楼,走到电梯前,没有停下,他转身推开安全出口的笨重铁门,进了楼梯间。
扶住楼梯扶手,他再也憋不住,崩溃地嚎啕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哭出声音,抓着扶手,慢慢跪了下去,头抵着冰凉的铁。
他哭得睁不开眼,一片黑暗里,看见陈舷递过来的手,看见他朝他伸出的小拇指,看见他幼稚认真地朝他嚷嚷。
【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发誓!】
【你要叫我一辈子哥!】
方谕无奈:【我以后叫你一辈子哥。】
陈舷要他继续发誓:【你以后绝对不离开我!】
【我以后绝对不离开你,】他听见自己说,【我以后绝对不离开我哥。】
眼前发黑。
他又缺氧般的喘不上气来,仍是哭得撕心裂肺。
回不去了。
事到如今,他只是很清楚地明白,回不去了。
江城的雪和宁城的雪一样大,月亮也是同一个月亮,可是他再也回不去十四岁,陈舷也回不去十五岁。
满地血肉横飞的面目全非。
陈桑嘉打开了水房的热水器。
滚烫的热水哗啦啦地落进热水壶里。她站在热水器前,看着热水往壶里落。半晌,壶里满了,她伸手把开关关上,把水壶的盖子盖上,拎着壶转身离开。
窗外天气阴沉,走廊上打着白惨惨的顶光。她穿着件宽松毛衣,人却瘦不胜衣,衣服像挂着个衣架子一样挂在她身上。
她几乎是满头白发。
回到病房里,打开门,她看见陈舷把床抬高四十五度,歪着脑袋正在看外面发呆。
陈桑嘉给他倒了半杯热水,又倒些凉水。陈白元说喝太烫的热水也不好,她习惯了给他弄温水。
陈桑嘉把一杯温水递给他:“喝点水,粥粥。”
陈舷拿下呼吸机的氧气面罩,拿过水,小口小口地抿着喝了半杯,咳嗽几声,把水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
陈桑嘉看见他眼眶发红,问他:“方谕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陈舷把氧气面罩带回脸上,“我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让他别来了。”
陈桑嘉情绪有所平衡:“你不愿意见他的话,让他别来也好。钱的话,咱们想办法还给他,不让你欠他什么。”
“什么钱?”
“方谕给你垫的钱呀。”陈桑嘉说,“你的手术费,检查费,这些天的住院钱,都是他出的。”
陈舷不吭声了。
他又看向外面。
“方谕,其实挺好的,”他说,“只是我不在意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在意。
他只想死。
天渐渐黑了下来,雪一下就是一天。黑天的时候白雪还在飘,离医院不远处有个夜市,一到晚上灯火通明烟气飘飘,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马西莫跑进烧烤店,抓住旁边一个店员小伙:“葳蕤间在哪儿?”
“四楼。”小伙指指楼上,“四楼一上去左边第一间雅间就是。”
“谢谢。”
马西莫道过谢,冲上二楼。
打开雅间的门,一股淡淡的酒味儿合着鱼贯而入的寒风就直冲鼻腔。马西莫打眼一瞧,就看见桌子上瓶瓶罐罐摆满了酒,红的白的啤的都有。方谕坐在窗边,开着窗户,边对着四楼高处不胜寒的寒风对瓶吹。
在对瓶吹白酒。
他仰头闷了很大一口。
“我的亲mio dio!”
马西莫中意文杂交地喊了耶稣,冲过去把方谕手上的剑南春夺了下来,“老板!你对瓶吹白酒?!你Hai paura di non essere in ospedale?!”
叽里咕噜的什么玩意儿。
方谕一脸迷茫又不爽地盯了他一会儿:“什么?”
“你怕去不了医院吗!会酒精中毒!”马西莫重说了一遍中文,把剑南春转头往桌上一砸,又气又恼,“跑这里喝什么酒,陈先生呢?你不是一直蹲在医院楼底下等着他吗?”
方谕不说话了,他愣在那儿,眼里只剩一片呆茫。
“……老板,”马西莫伸手在他跟前挥了挥,“老板?你还好吗?”
“我哥不要我了。”
“什么?”
“我哥不要我了。”
方谕愣愣地看着他,两行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俊秀的脸一片通红,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烁着醉意和泪光。他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又去拿那瓶剑南春,“我哥不要我了……我哥不要我了。”
他转头去拿旁边的小酒杯。
马西莫本来想拦,一看他拿酒杯了,便收了手。
马西莫问他:“陈先生不要你了?谁说的?”
“他自己说的。”方谕低着脑袋,嘟囔着往小酒杯里倒酒,“我哥不要我了……他不想要我了,唔,他不想要我了……”
方谕哽了口气,好像是呜呜咽咽地抽搭了下。
还挺可怜。
马西莫心生同情。
“他是怎么说的?”马西莫说,“老板,不用很伤心,没准……哎!!”
小酒杯倒满了,方谕却把那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拿起酒瓶子,仰头闷了起来。
“撒手!”马西莫冲上去拽他酒瓶子,“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你虚晃一枪吗!?松手啊老板,白酒不能这么喝的!!”
方谕完全不听人话了,也不松手。马西莫跟他搏斗半晌,方谕始终没松开那瓶剑南春。这人力气真是大得可以,犟得像头牛,马西莫死拽都拽不回来。
最后他扯着方谕,把他带下楼,退了还没开瓶的酒,结了账。
方谕被拉下一楼,手里还攥着剑南春。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吹冷风,又闷了几口白酒。
马西莫趁他喝醉,嘟嘟囔囔地边付钱边骂了他几句个死恋爱脑。
正在前台结账,忽然,前台小姑娘“啊”了一声。
这一“啊”,马西莫就一哆嗦,本能地发觉事情不对。
一回头,果然,方谕从台阶上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边仰头灌酒,一边摇摇晃晃七扭八歪地往外走。
马西莫炸了。
“老板!”他大叫,“老板,你回来!喝醉了你乱跑什么!”
方谕不理他。
马西莫又骂他两句,匆匆把账结了,跑着跟了出去。
“老板!”
方谕踉跄几步,停在路边。他把酒瓶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丢,伸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一通,吭吭哧哧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拿了出来。
迎面寒风不要命似的吹,把他一脑袋毛吹得乱飞。
方谕喝得脑袋发胀,往后摇摇晃晃退了几步,站都站不稳,差点一屁股摔下去。马西莫一个箭步冲过来,眼疾手快地把他扶住,让他的屁股免了一场灾难。
“老板,”马西莫一脸命苦地求饶,“先回酒店行不行?你先回去睡觉,酒醒了再说……”
“不行。”方谕拿着手机,“不行,不行……我哥睡不好觉,我也不睡,我不睡。”
他边说边把手机凑到脸上,皱起好看的脸,努力聚焦视线,手指在界面上敲了半天,才把手机解锁。
就这么点儿事,他又身子一歪。
马西莫不得不用力拉住他。
“回去玩手机行不行?”他说,“你在这儿玩手机,一会儿给你吹感冒了。”
“不回。”
方谕满脸通红,眼睛发木,特别固执地抓着手机,一下一下用力点着,“不回,我不回意大利……我哪儿都不去,我要找我哥。”
“我哥怎么不要我了……我怎么乱说话,我要跟我哥道歉,我得跟我哥道歉。我哥生气了……”
马西莫心累。
他想了想,又怕方谕这么闹下去,明早一酒醒,就发现自己社会性死亡。作为一个秘书,他不能让老板社会性死亡。
马西莫还是伸手去拦:“你哥做手术呢,先回酒店吧老板,你喝口水再联系。”
给你泡一杯安眠水。
加片安眠药的那种。
结果方谕抓手机的手也死紧,和那瓶剑南春一样,马西莫没能把手机抢下来。
他一戳,把一个语音戳了出去。
马西莫:“……”
方谕又戳开免提,放到耳边。
马西莫都听见那很大的嘟嘟声了。
嘟了半天,对面没接,电话在漫长的嘟嘟里自己挂了。方谕把手机从耳朵边上拿下来,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什么,又把电话戳了出去。
还是没接。
如此三五遍,马西莫放下了些心,心说可能陈舷手机关机了,毕竟他昏迷了好几天,重病应该也没心情玩手机。
这样最好,这样他就能安心地劝方谕回酒店了。
“老板……”
他话音刚起,语音等待的忽的嘟声中断。
电话被接起来了,陈舷的声音薄弱地轻响起。
“喂。”
方谕举着手机,突然怔怔地呆在了那儿。
他不说话了,举着手机喘了几口气。
“……哥。”
半晌,他出声了,却只是小心翼翼地叫他,“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