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相见
夏天。
是初夏的时候, 夏天的头儿。
操场上一片喧闹,坐满了学生。
今天是六月第一个礼拜五,三中例行公事地办了运动会。
高中部的体育老师在跑道边上呜呜地吹着个黄色号角, 那仿佛开战似的动静吹得一群初高中生激情澎湃,喊声震天,对着场上比赛的同学又喊哥又喊姐地尖叫。
运动会盛况空前, 如火如荼。处处都是正在比的项目和吵闹的学生, 操场上每个地方都围着人。
50米开跑,号令枪碰地响了。
方谕怀里抱着的流浪猫惊得老腰一弓, 嗖地就窜走了。
“哎……”
他伸出尔康手,猫却不是紫薇。那只大橘匆匆冲向操场门口,一眨眼就没影了。
方谕抽抽嘴角, 只好悻悻收回手。
“咋啦?”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你那咪咪跑啦?”
方谕回头, 陈舷脑袋上挂着校服外套,逆着太阳走到他边上。他外套长长垂在腰边, 造型十分别致, 后头来的阳光再在身上一打, 简直像个出来化缘的神秘高僧。
“……你这什么造型,哥,”方谕说,“你不是去跑接力吗?”
“早着呢, 都在贴号。”陈舷背过身,对着他把外套一扬,“锵锵!”
他对着方谕露出后背。
就见陈舷后背上有个被贴上的号,写着2B14。
方谕刚从手边拿起瓶水来,拧开盖送进嘴里一口。
他噗地喷了出来, 控制不住地笑出声:“2B14……”
“笑什么!”陈舷放下外套,懊恼地扭头喊,“不许笑!有什么办法,我们就是2班呐!2班是B赛道,这傻/逼编号就是成这样了,我有什么办法啊!!”
他仰天长啸,语气恨铁不成钢。方谕被逗得越笑越厉害,几乎要背过气儿去。
“再笑我,我告诉你妈去!”陈舷骂他。
“跑5x200接力的!”
方谕还没来得及反应,远处的老师就高声吆喝起来。那老师高高挥着手,招呼着说,“过来了,准备开始了!”
“哎哟喂,开始了,”陈舷一把把方谕从地上拽了起来,“开始了,快走!”
“!?”
方谕猝不及防被他扯起来,跟着他踉踉跄跄往那边去。
陈舷兴高采烈地跟他喊:“去终点等我,方谕,哥是第五棒!”
“好好好,我去。”他应声说,“你加油啊。”
“会的会的。”陈舷嘿嘿地朝他乐,“等着迎接你哥的冠军吧!”
“好好。”
方谕去终点等他了,陈舷每年运动会都这样。他学习不好,但是体育厉害,虽然基本没有主动逃学过,但上树翻墙无所不能其极,篮球排球乒乓球,就没有他不会的球。
运动会时他是班里的王牌,班主任总恨不得让他来个大满贯。方谕很讨厌体育,但是会陪他走完全程,他去跑圈,方谕就会去终点等他。
每年都这样。
从十四岁的情窦初开,到十八岁那年的戛然而止。
他站到终点处,终点已经围起了不少人。隔壁班来了三五个女生,她们围着一个明显打扮过的散发女孩。方谕看了眼,便知道她和自己是同一个目的。
号令枪响了,第一棒出发了。
远处传来呐喊助威声,一群人喊得撕心裂肺,每一次有人超越时,声音就更上一层楼。
很快要到第五棒了,方谕望向两百米外的陈舷。他哥也很紧张,第四棒还没到跟前他就往前跑了几步。
等接力棒到了手上,陈舷朝着他和终点冲刺过来。
隔壁班的那位几乎是和他同时拿到接力棒,同时朝着终点冲来。四面八方立马响起尖叫声,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喊着。
方谕不是个喜欢尖叫的人。
可四面八方的呼喊声,让他胸腔里澎湃起来。他看向陈舷,心跳突然跟着四周的尖叫一起震耳欲聋。
漆红的赛道上铎了层太阳的暖光,他紧望着陈舷,他看见陈舷朝着他和终点狂奔而来。他跑得快,跑的时候还在笑,一脸兴奋,仿佛什么都困不住脚步,能从世上任何地方逃出生天。阳光打在他身上,照得汗水都发光。
陈舷喘着气,调整着呼吸,胸腔一起一伏。
方谕跟着呼吸急促起来,他忍不住了,提了一口气,破天荒地也在人群里扯着嗓子喊起来。
“哥!”他朝他喊,“哥!加油!!”
陈舷眼睛里顿时更亮了些。他提了速,卯足了劲儿冲向终点,将终点线冲破在身上,然后发出一阵嗷嗷叫的大声欢叫,一个转身冲进人群里,一个起跳蹦到了方谕身上。
他们班的人尖叫着冲上来,满面红光地欢呼。
方谕托住他的屁股,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无可奈何:“别总玩这一套行不行?”
每次冲刺拿到冠军,陈舷都往他身上挂。
陈舷嘿嘿地乐,把终点线的带子从身上扯起来,高举起来喊:“第一!”
他笑着,迎着太阳笑着。
方谕忽然明白了年少意气四字从何而来。
陈舷本来是个热烈的人。
陈舷本来是跑得最快的人。
回忆无端残酷。
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方谕蹲在医院门口的屋檐底下,望着盖了层薄雪的干枯的空草地发呆。他脚边散落着张纸巾,纸巾上是一纸的烟头。
方谕嘴里叼着一根烟,却没抽,只是叼在嘴里发呆。
烟前头飘着细小缥缈的一缕烟气。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脚步阵阵。一阵脚步声打医院里走了出来,然后停下。
似乎是停在了他身后,不动了,没了声音。
方谕回头看了一眼。
他一怔。
陈桑嘉站在他后面,长发被风吹动,半头花白。
方谕赶紧站起来。他无措地夹着烟头,背过身,下意识地把烟藏在身后,朝陈桑嘉尴尬地笑笑:“阿姨。”
陈桑嘉没说话,只是望着他,发红的眼眶里是一双半怨毒半不解的眼睛。
方谕等了好半天,她都不说话。
方谕尴尬了会儿,讪讪解释:“阿姨,我没有想上去,我就是……就是有点担心,才在这儿晃了会儿。您放心,我不会上去的,我……我也不是有意打扰的,我这就走。”
他回身拿起地上的纸巾,把烟头包起来,匆匆朝她弯了弯身,转身就耸着肩膀,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就走。
“站住。”
走出去了几步,陈桑嘉叫住了他。
方谕停住脚步。
他扭过头来,脸上五官紧绷,嘴巴都绷紧着,紧张发怵地望着她。
陈桑嘉五味杂陈。
说她不恨他,那是假的。
她知道陈舷喜欢他,喜欢得能为这人做到这个地步。她知道喜欢谁是陈舷的自由,可她一想到陈舷是为了眼前这人才变成这样,变得整晚整晚睡不好,又神志不清的样子,她就没法不去恨。
喜欢的如果不是方谕,是个其他人,也不会这样。
“阿姨?”
方谕小心翼翼地叫她。她回过神,又看见他小心翼翼的一张脸。
陈桑嘉皱着眉说:“粥粥醒了,他要见你。”
方谕一怔。
*
住院部。
陈舷躺在床上,动了动枯瘦的手指。
醒来已经小半天了,不知道陈白元给他输的是什么药,但陈舷恢复了些力气。五根指头已经可以动了,他又动了动胳膊。
胳膊也能动了。
陈舷端起两只手,把没输液的那只手伸开五指,搞抬起来,对向窗户外面。外面在飘雪,陈舷躺在床上,对着窗外虚抓了一把。
什么都没抓到。
他重重把手砸回在软乎乎的床被上,叹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气息,望着风雪发了会儿呆。
半晌,他低下头,看见床边有一排开关。陈舷伸手碰了碰,研究了会儿,摁了个按钮,他上半身的床忽然抬起来四十五度。
是智能床。
还挺高级。
陈舷没什么波澜。这些年为了治病,他吃了太多精神性药物,情绪上鲜少会有什么波澜了。
除非被刺激到。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打开了。陈舷抬头一看,陈桑嘉回来了。
方谕从她身后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件黑色外套,身上还是穿着那件高领的黑色毛衣。像个被家长领进陌生家里的小孩,方谕一进门就往后退了两步,缩着脖子,无措又紧张地站在门口,望着他。
方谕还是头一次这么看他。
陈舷望着他。
这是他十九岁时费了半条命保下来的人。他看着方谕想,这是终于知道十八岁那年有多鲜血淋漓的方谕。
陈桑嘉说:“方谕我带来了,粥粥。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陈舷回过神来。
他说:“你出去吧,妈,我跟他单独说几句。”
陈桑嘉眉头一皱:“不……”
“就两句话。”陈舷苍白地笑了笑,“没事的,妈,就只说两句话。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再说,有什么事,我会喊你。”
陈舷十分坚持,陈桑嘉拒绝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她看看陈舷又看看方谕,没什么办法,只叹了口气。
“有事就喊妈。”
她说,转身离开。临走前她还不忘狠狠瞪方谕一眼。
门吱呀关上。
病房里安静下来。
方谕站在那儿,一步都没动,眼神闪烁地看着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过来呀,”陈舷轻轻叫他,“你站那儿,听不到我说话的。”
方谕踌躇片刻,抬脚走了过来。
他脚步缓慢,一步一步都好像拖着什么重物,好半天才走到陈舷床边。
“哥。”他哑声叫他。
陈舷才看见他红了的眼眶,红了大半边的脸,像被谁打过一巴掌似的。
陈舷问他:“谁打你了?”
方谕摇摇头:“没事。”
他说完这句,忽然掉了两滴眼泪。
“……哭什么,”陈舷苦笑着,“我还没说两句话呢,你怎么就哭了?”
方谕没说话,眼泪越掉越多,哭得更凶了。
陈舷望着他哭红的双眼,心上麻木得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心痛也没有欣慰——连欣慰他终于看见了真相的心情都没有。
陈舷突然觉得有点讽刺,他曾经最看不得方谕哭。
可现在他不急了,也不想了,更做不到了。
他麻木地望着方谕掉了一颗又一颗的泪,心里隐约有凉薄的嘲讽响起。现在终于知道哭了吗,知道着急了吗,知道自己做什么了吗?
陈舷沙哑地笑了声。
“别哭了,”陈舷说,“方谕,给我拿把刀来吧。”
方谕一怔:“什么?”
陈舷还是笑着看他,和大桥上那晚一样。他的笑和脸色一样平静,语气都没有任何不对。
“给我拿一把刀来吧,”陈舷重复,“你偷偷拿进来吧,这里楼层不高,估计摔不死,我只能用刀。”
方谕瞳孔骇然。
那种对陈舷的陌生感又起来了,他几乎是惊惧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哥,你说什么呢……你拿刀干什么?”
“死呀。”陈舷说,“没事的,方谕,你偷偷拿进来,我会擦掉你的指纹的。到时候,就说,是我一开始就带在身上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
方谕抖声打断他,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他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不要刀……哥,不要刀,你不要刀行不行?”
他语气乞求,哭得哽咽,“有病就治病啊,你别死……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你别死啊,我知道你不容易,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会出钱的,肯定会治你的,这里的治不好,我就去给你找专家号……”
陈舷望着他的脸。
方谕从来没有这么恐惧地看过他,他脸上煞白一片,呼哧呼哧地乱喘,胸腔剧烈起伏,嘴里的话七零八碎不停地说,渐渐前言不搭后语。
陈舷觉得很陌生,觉得不真实,觉得他好像不认识他。他对着他怔了会儿,觉得自己似乎该有点波澜——方谕在抓着他哭,说对不起,这一幕他等了十二年,他该高兴一点。
可他一点儿波澜都没有。陈舷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大约真的病入膏肓了,真的想死了,所以对什么都无所谓起来。
“你花了钱,对不对。”陈舷无奈地笑,“不要花钱了,救我也没用。那么多钱,你该用在刀刃上……”
“有用,怎么没用!?救你就是最有用的!”方谕几乎喊了起来,“你别胡说了,我……”
“你还想要我吗?”
方谕一滞。
他怔在那里,脸上的焦急突然滑稽地僵住。
陈舷还是在笑。
“你还想要我吗。”陈舷重复了一遍,“方谕,你还想要我吗。”
“我要啊。”方谕说,“我当然要你……”
“可我不想要你了,”陈舷说,“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