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隐瞒◎

薛见春毒杀几十口人,哪怕是为父母报仇,也死罪难免。

她大抵是知道这一点,在官府的人上门前,抱着几个月大的安安,跳河自尽了。

李行简没死,被下了另一种慢性毒,随着时间推移,会穿肠烂肚,骨肉消融,直至死亡。

此毒……无解。

殿内灯火摇曳,祝无执捏着纸张的手指发颤。

他猜到过薛见春知道真相后,定会和李行简决裂。

但没想到会是如此惨烈的方式。

祝无执垂下眼,静坐片刻后,起身走到烛台跟前,把信纸置于烛火上。

火舌一点点吞没纸张,他望着跳跃的火光,神情微怔,直到指尖被火烧地一痛,才蓦然回神。

他把几张纸烧了个干净,心却难以平静。

如果…如果他当初多劝劝李行简,是否不会走到这般地步?

烛火将他眼底映出一片橙红色,他站了很久,才转身吩咐静立的皇城司指挥使。

“待明远处理完家事,护送他回京。”

“另外…帮他寻解药。”

指挥使拱手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祝无执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殿外浓稠夜色。

夜气沉沉,透出几分料峭寒意,全然不似将夏时节。他无声伫立许久,才收回视线,起身步出殿门,往仁明殿去了。

他沐浴后走进内室,温幸妤正迷迷糊糊起身,似乎是想倒水喝。

祝无执上前,主动倒了水递到她唇边。

温幸妤接过喝了几口,也稍微清醒了点。

殿内昏暗,她隐约察觉到祝无执心情不大好,随口问道:“发生了何事?”

祝无执往桌上放杯子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搁下。

“都是些朝政杂务。”

温幸妤哦了一声,躺了回去。

祝无执从她背后抱着她,直到怀中人呼吸均匀,他依旧毫无睡意。

她刚因为安安诞生,做了他的干娘心绪有所好转,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

李家的事,坚决不能被她知晓。

*

六月份,李行简回到了汴京。

祝无执微服出宫,两人约定在樊楼见面。

他默然端坐于窗畔,片刻后雕花门扇被推开,李行简蹒跚而入。

抬眼看去,祝无执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昔日风流蕴藉,意气风发的巨贾李行简,如今行尸走肉般,深陷的眼眶中两颗眼珠黯淡,青袍空荡荡地垂挂于骨架上,形销骨立。

他甫一坐下,便用帕子捂着唇咳嗽起来,鲜血顷刻渗透了丝帕。

“你……”祝无执握着茶杯,干涩道:“莫要放弃,我已命人去寻解药。”

李行简苦笑摇头,嗓音沙哑:“不。”

“我这样的人,如何配活着?”

至爱反目成仇,刃尽阖门,怀抱稚子投河,亲人俱殒。

祝无执沉默,想要劝几句,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见到挚友,李行简强撑了几个月的冷静,彻底维持不下去。

他抱着头,神情痛苦,眼泪横流:

“你知道吗,那天是我二叔寿宴,春娘给我倒了杯酒,笑得很温柔,我喝药就昏迷过去,待醒来时,整个府邸静悄悄的。”

“我头疼欲裂,推门出去……见到了一地死人。”

“那天的雨好大,我以为我在做梦,直到被下了迷药的仆从醒来,惊声尖叫。”

“我冲到我爹房里,看到了几乎…几乎成肉泥的他。我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踉跄着出门,到河边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着。”

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我跌跌撞撞拨开人群,就看到…看到……”

他闭了闭眼,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往下说:“春娘抱着安安,浑身湿透,脸色惨白躺在那……我不敢相信那是她。”

“她明明那么坚强,怎么就选择自尽了呢?河水多冷啊……”

“我宁愿她杀了我……而不是独留我一人面对这一切。”

祝无执心头发涩,听不下去了,倒了杯茶,递给李行简,试图阻止他继续陷入痛苦回忆,折磨自己。

李行简接过茶,手指紧紧捏着杯子,没有喝。

他垂着头,脸色苍白绝望。

“你当初说得对,我是个蠢货。当初要是听你的话,要么把我爹杀了,要么跟春娘挑明一切,哪怕她恨我,也好过带着安安……带着安安寻死,走了绝路。”

说罢,李行简又剧烈咳嗽起来,祝无执看到手帕上的鲜血里混着碎肉,微微侧开了视线,不忍再看。

“长庚,待我安顿好一切,将家财散尽,就下去见春娘赎罪。”

“你说…她会想见我吗?”李行简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恐慌:“会不会黄泉路上也不愿见我一面。”

祝无执觉得喉咙像塞了一团棉花,他沉默了片刻,哑声道:“恩怨已了,不会的。”

李行简听到祝无执笃定的回答,嘴角向上提了提,只是笑比哭还难看。

俄而,他似乎整理好了情绪,坐直身子抹掉脸上的泪,“待我去了,还望长庚能劳心费力,把我葬在春娘和安安墓穴旁。”

祝无执本想问为什么不合葬,待看到李行简苦涩的神情,旋即就明白了。

他怕薛见春觉得晦气。

祝无执心里发堵,良久才嗯了一声。

李行简神情松怔了些,转头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

雅间陷入沉寂。

半晌,他转过头看着祝无执,嗓音很轻:“长庚,我悔之晚矣,但你还来得及。”

“有些事强求不得。毋待玉碎珠沉,芳魂杳然,方悟迟也。”

说罢,他未等回应,起身拱手后,缓缓离去。

门被无声地拉开,复又轻轻合拢,青衣消失。雅间内,只余下祝无执一人独坐。

强求…不得吗?

*

七月份的时候,李行简自尽了。

他散了一半家财,剩下一半捐入国库。

祝无执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殿中批阅奏折。

他愣了很久,耳边的声音似乎都变模糊了。直到王怀吉轻声呼唤,才恍惚着回过神来。

祝无执神色很平静,他借巡查为借口,瞒着温幸妤,出宫为李行简办后事,葬在了薛见春墓地旁边。

汴京山野草木繁盛,阴云低垂。

众人早已默默散去,他独自立在墓碑前,垂眸凝视着碑上那行新刻的名字。

纸钱灰烬犹在风中盘旋飞舞,几片被风所迫,轻轻贴在冰凉碑石上。

祝无执伸出手,想把纸钱取下来丢进火盆,然而一阵风过,纸钱又飘然离去了。

不知站了多久,细密雨丝悄然垂落,初时如雾,继而转急,簌簌有声,打在坟前未熄的香烛之上。

王怀吉悄悄在祝无执身后撑伞。

雨线无声织着,天地之间唯余一片灰蒙水色,渐渐模糊了石碑的轮廓。

祝无执动了动僵硬的腿脚,垂眸转身,“回罢。”

八年好友,共饮浊酒,共谋大业,如今只剩此碑。

*

盛夏天气,哪怕殿内摆着冰盆,也难消暑气。

温幸妤常常整个下午都恹恹地侧躺在榻上,连书也看不进去。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不慎说漏嘴,让她知晓了李家的事,遭皇帝责罚。

这日祝无执难得闲暇,牵着温幸妤的手在御花园散步。

两人走了一会,坐到凉亭里。

桌上摆着冰过的瓜果,琉璃盏里盛着葡萄,晶莹剔透。

温幸妤倚在凉亭朱漆栏杆上,蝉声聒噪,穿透层层叠叠的碧叶,吵得她心烦气躁。

不知怎么了,总是心绪不宁。

祝无执剥了葡萄放在温幸妤唇边,她偏过头没有吃,他也没强求,自己吃了,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指尖的汁水。

“陛下,”温幸妤的声音带着倦意,懒懒散散飘过去,“春娘一家何时归京?前些日子信里说,同州暑热难当,想是该动身回京了罢?”

祝无执擦手的动作一顿,旋即恢复如常。

他把帕子随手放在桌上,抬眼望向温幸妤,眸底映着她恹恹的面容。

“明远和春娘性子都逍遥,前日信中说,二人忽起了游兴,要去荆湖一带走走。那地方山水清绝,想必是乐不思蜀了。”

他语气舒缓,听不出半分异样,末了笑了笑,“估摸着…要到年底方能回京。”

“年底……”

温幸妤喃喃,叹息了一声:“还要这般久么?我想安安和春娘了。”

祝无执面色不变,安抚道:“年底就见到了。”

温幸妤叹了口气,“孩子还小,就这么抱着东奔西走,这两人也真是的。”

祝无执道:“莫担心,李家资产颇丰,虽寄情山水、游历四方,也不会碍安安之康。”

温幸妤一想也是,出行仆从跟随,四处都有产业,哪里会苦了安安。

她点了点头,心情好了点。

“希望春娘和安安早点回来。”

祝无执垂下眼,觉得喉咙发堵:“会的。”

不会了,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就连那些信,都是他一手伪造。

从去岁起,妤娘情绪就忽喜忽悲,很不对劲。他怕她得知真相会彻底崩溃。

明知道纸包不住火,他还是选择暂且隐瞒。

等日后她好一点,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她真相罢。

*

徐长业调入户部也不过数月光景,当初那点得意,早已被户部那些老油子的算计和排挤踩了粉碎。

案牍如山,却无寸功可立,徒然消磨着那份自诩的才情。

深秋夜风寒凉,他推开院门。

屋内烛光昏暗,温雀正低头绣帕子上的花纹,听到动静也只是抬了下眼。

这几个月,徐长业几乎天天和同僚吃酒到深更半夜,夫妻俩关系变得很疏离。

徐长业解下沾了寒气的外袍,走到妻子身边,低柔道:“雀娘……”

温雀顿了顿,并未抬头。

“户部…那里头的水,比我想的深了百倍千倍,”他艰难地开口,神色疲惫,“明枪暗箭,处处掣肘,我,我……”

他颓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手指捏着眉心,“举步维艰啊。”

温雀依旧沉默,针线穿梭,节奏不变。

看着妻子冷漠的脸,徐长业心头那点不甘和焦灼,在酒意下窜起一股邪火。

他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急切:“雀娘,我知你为难,可眼下只有一条路能解这困局。”

【作者有话说】

两点左右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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