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离别◎

温雀终于停下了针,抬起眼。

曾经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此时唯有冷霜。

“雀娘,你再去求求阿姐?”

徐长业拉着她的手,“你想想,我若在此处栽了跟头,这官途便算到了尽头。两个孩子……他们还那么小,日后进学、婚配,哪一样不需要父亲有份体面?难道你忍心看他们将来也如我们当年那般,处处仰人鼻息,受人白眼?”

他顿了顿,“你姐姐现在受宠,可这荣宠能保几时?娘家无人支撑,她便是那无根的浮萍。我们好了,她才……”

“够了!”

温雀把绣棚拍桌子上,压低声音,怒道:“你还要我如何?一次不够,两次不够,如今竟有了第三次!你真当我阿姐是通天梯?还是要逼死她才算完!”

徐长业被这话刺得一窒,酒意混着焦躁直冲头顶。

他霍然站起,“逼死她?”

“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帮帮自己的妹妹,帮帮自己妹夫的前程,怎么了?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我徐子由难道就活该一辈子被人踩在泥里吗?!”

话音未落,“啪!”一声脆响。

徐长业只觉得左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被打得猛偏过头去。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温雀。

她站在那,胸口剧烈起伏,打他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烛光映在她双眸里,仿佛两簇火焰。

这一巴掌,仿佛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身体晃了晃,重重跌坐回身后的椅子上,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悲凉绝望。

脸上的痛楚让徐子由瞬间清醒了大半,看到妻子悲戚的模样,他踉跄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边。

“雀娘!雀娘!”

他语无伦次,急切地去抓她垂在身侧冰凉的手,“我错了,我混账!我灌了黄汤就胡说八道!你打得好!打得好!”

他仰着头,脸上还带着清晰的指痕,声音哽咽:“我……我只是心急如焚,你看看我,看看孩子们,我若倒了,这个家怎么办?孩子们将来怎么办?你姐姐只需在陛下面前,稍稍提点一句,就一句!或许就能峰回路转!”

“雀娘,我们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看着这个家……”

他攥着她的手,苦苦哀求,涕泪交加。

温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

她只是低垂着眼,目光空洞地落在他扭曲的脸上。

这张脸曾经清雅温润,令她心折。可此刻这张面容扭曲着,写满了全然陌生的东西,贪婪、算计、因不得志而滋生的怨毒。

那层温润如玉的书生气,早已被官场的泥沼和内心的欲望吞没。

这还是那个青梅竹马护着她长大,在寒窗下为她挡风,在书卷旁对她温言浅笑的徐子由吗?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温雀猛地用力,狠狠甩开了他紧攥不放的手。

力道之大,让跪着的徐长业往后一仰。

“徐子由,”她缓缓站起身,俯视着跪在地上,满脸惊愕的丈夫,一字一句:“你想要权势富贵,我不拦你。从此以后,你自己去争吧。”

她顿了顿,做好了决定:“我们和离。”

干脆利落。

徐长业如遭雷击,僵跪在原地,脸色惨白。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说不出一个字。

温雀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内室。薄薄的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微弱的烛光。

徐长业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入窗棂,他打了个哆嗦,倏地回过神来。

不,不能和离。

他不能失去雀娘,他爱她。

更何况…要是和离,他才算是彻底完了。

*

徐子由第二日告假,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和温雀长谈。

窗外落叶簌簌,流云缓缓。

两人对坐在桌边。

徐子由看着温雀冷漠的脸,涩然道:“雀娘,我不同意和离。”

“我不……”

温雀毫无波澜地截断了他:“那就离京。”

徐子由愕然看着她。

“上奏疏,自请外放。”

温雀平静地看着他,“无论岭南瘴疠之地,还是西北苦寒边州,只要此生不再踏足汴京一步,我都会陪你去。”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失魂落魄的脸,投向窗外飘飘扬扬的枯叶:“徐子由,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情面。”

之前她一直自欺欺人,觉得丈夫说得对,只有娘家强大,阿姐才能更好。

可她当真不明白徐子由的算计吗?她明白的。

她自私自利,为了丈夫和孩子,不断往阿姐几乎崩溃的心绪上添柴,把阿姐往深渊处推。

不能再给阿姐添麻烦了。

只要离开京城,就不会再给阿姐添麻烦,不会成为她的负累。

她们姐妹分别十几年,绝不能走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她跟徐子由离开,能保留住和阿姐亲情,以及最后的体面。

这是最好的结局。

徐子由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挺直的脊梁弯下去。他垂下眼,看到微微晃动的茶水中,映着他恓惶难看的脸。

良久,他翕动着唇瓣,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想留住雀娘,保住仕途,离京是他唯一的选择。

徐子由没有再看温雀,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案旁。那里散乱堆着些他之前带回来的户部文书草稿,还有未用完的笔墨。

他颤抖着手,抽出一张空白的奏疏纸,拿起笔,却迟迟没有蘸墨。

又回头看了眼静坐的温雀,看到她决绝的目光,明白不可回旋,终不再犹豫,手腕用力压下。

不再是往日隽秀的笔体,字迹带着一股悲戚的潦草。

“臣徐子由,才疏学浅,调至户部后,夙夜忧惧,恐负圣恩。近日深感案牍劳形,心力交瘁,更兼水土不服,沉疴难起,恳乞陛下天恩,怜臣微躯,允臣外放,得一清净之地,稍事调养。”

每一个字落下,都像在他心上剜下一刀。他写着自己“水土不服”,写着自己“沉疴难起”,这拙劣的借口,与“乞骸骨”无异,无异于自断前程。

远离繁华汴京,远离权力中心,他徐子由的名字,将迅速被遗忘,淹没于芸芸众生。

写到最后几字,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不成字形。最后一笔落下,他猛地掷开笔。那支陪伴他寒窗苦读,也曾书写过风花雪月的毛笔,“啪嗒”一声滚落在地,墨迹四溅。

温雀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徐子业亦是,狼狈跌坐在地上,捂脸痛哭。

*

温幸妤得到雀娘和妹夫准备离京的消息时,万分震惊。

她问雀娘为何,雀娘只说徐子由不适应官场,身子也不大好,想着去州县任职更轻松些。

说实话,温幸妤并不相信。

她虽未多见过徐子由,却通过之前两件事,看得出这妹夫一心往上爬,怎么可能愿意自断前程离京?

可不论怎么问,温雀都是这个说辞。

更奇怪的事,祝无执同意了徐子由的请求。

按道理,他让徐子由在京任职,是想用来留下她。

可如今却轻飘飘放走了。

温幸妤焦急不已,夜里试探祝无执的态度,看着他无所谓的神情,隐隐怀疑是他故意而为,让户部的人为难徐子由,逼走他。

至于原因是什么,她想不通。

到最后,她都没能说服温雀留下。

温雀一家离京的那天,是个秋雨天。

温幸妤和祝无执着常服,前去送行。

雨幕如织,温雀将两个孩子抱上马车,徐子由穿着青布直裰,身形清减,立在马车边。

远远看到二人,徐子由深深揖下,姿态恭谨卑微。

温雀安顿好孩子,目光穿过的雨帘,直直望向伞下那抹纤瘦身影。

姐妹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阿姐!”温雀哽咽呼唤,朝着姐姐奔去。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蓑衣和鬓发。

两人相拥,温幸妤紧紧抱着妹妹,身体轻轻颤抖。

“雀娘……”温幸妤带着浓重的哭腔,温热的泪水落在妹妹的颈窝里,“是阿姐没用,我对不住你。”

温雀的肩膀随哭泣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不,阿姐别这么说……是妹妹……是妹妹做错了事,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温幸妤感觉到妹妹纤细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声声啜泣,令她心疼。

她轻轻抚过妹妹单薄的脊背,咽下泪水,抖着声线安抚:“雀娘,乖,别哭了。”

两人抱着哭了一阵儿,才互相擦拭眼泪,哽咽着嘱咐对方。

温幸妤摸了摸温雀的头,眼圈发红,柔声交代:

“此去岭南,跋山涉水,千万当心。那地方蚊虫多,湿热,要注意身子。”

“若有难处,一定一定要递信来。”

“……”

祝无执垂眸看着温幸妤垂泪,捏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

雨势渐大,温雀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她深深地看了姐姐最后一眼,“阿姐,我走了。”

“你……千万保重!”

说罢,她决绝转身,掀开车帘钻进马车。车帘在她身后重重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徐长业又朝温幸妤和祝无执拱手作揖,随之也上了马车。

“启程!”

车夫扬鞭,车轮碾过湿滑泥泞的地面,发出闷闷的声响。

“雀娘!”

温幸妤看着那青篷马车移动,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悲戚的呼喊,踉跄着向前追了两步,脚下湿滑的泥泞让她几乎跌倒。

祝无执把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低声安慰:“他们还会回来的。”

温幸妤却像是没听见,失神地望着马车在雨幕中越来越小。

雀娘……就这么离开了。

离别十几载,相聚不过两年,就又要分别。

山水迢迢,她能等到相见的那天吗?

祝无执的目光落在怀中女子惨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上。

他把伞给了身后静立的内侍,把温幸妤横抱起来,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坐在马车里,温幸妤终于压抑不住,伏在祝无执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祝无执的衣襟很快被温热的泪水濡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轻叹一声,摸着她颤抖的脊背,柔声哄道:“莫哭了,日后还有机会相见。”

温幸妤揪着他的衣襟,听到他的话,内心生出怨怼。

这事分明是他推波助澜,现在却摆出这副*怜香惜玉的善人模样。

当真虚伪极了。

*

温雀离开后,温幸妤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没人入宫陪她说说话,每日醒来抬眼一望,便是高高的宫墙,和沉默寡言的宫人。

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天夜里坐在窗边发呆,第二天就病了。

待她醒来,仁明殿的宫人又换了一批。

她觉得心里发堵,拒绝跟祝无执交流,只有收到薛见春来信时,才会展露笑颜,心平气和跟祝无执说一两句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两个月时间,仁明殿都弥漫着浓烈的药味。

温幸妤郁郁寡欢,祝无执也愈发喜怒无常。

朝堂人人自危,宫人叫苦不迭。

十月份,宫里的梅花开了。

温幸妤病愈,觉得殿内闷得她头疼,披了斗篷后去梅林透气。

初雪方霁,宫苑里一片素白澄澈。西苑梅林新雪压枝,梅花初绽。

红萼白雪,清冷寂静。

温幸妤踏雪缓行,雪气和梅香入鼻,感觉闷堵的肺腑通畅了不少。

“姐姐快些!”

两个年轻宫女的声音在几步之外假山石突兀响起。

“对了,你听说了吗,李家捐钱开的德善堂,咱们老家青州那边也建好了。”

“自然知道,那李家主可真是个大善人啊……可惜命不好,全家惨死,他也自尽了。”

李家,什么李家?

温幸妤足下生根,蓦地僵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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