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可愿为后?◎

暮春雨夜,檐下悬着水帘,滴滴答答敲打石阶。

祝无执的心跳也跟着滴滴答答,紊乱跳动。他背对烛光,身影投在书案上,将雪竹图蒙上一层阴影。

睫毛微颤,投向温幸妤平静的侧脸,有几分紧张。

“妤娘,你意下如何?”

温幸妤差点被气笑,他怎么还有脸提出这种事?

她有心直接回他一句,想要孩子就去充盈后宫。

但她知道,这话若说出口,祝无执怕是又要发疯,指不定怎么折腾她。

她压抑着怒火,缓缓抬首,唇边扯起极淡的笑意:“陛下,那些事,你便想如此轻轻揭过?这便是你口中的弥补?”

明明神情是温顺的,语调是柔和的,可说出的话却令祝无执哽了声息。

他道:“我不曾想轻轻揭过。”

见温幸妤默不作声,他沉默了许久,叹息道:“罢了,此事我会压着。”

温幸妤嗯了一声,把案上墨迹未干雪竹图挂起来,淡声道:“天色已晚,陛下若无事,我先歇了。”

说罢,同他擦肩而过。

刚走出去一步,手腕一重。

她回过头,就见祝无执攥着她的手腕,垂眸望着她,眼底弥漫着几分惶然。

“你现在不愿诞下皇嗣…没关系,我可以等。但中宫空悬,非社稷之福,我欲封你为后,母仪天下。”

他盯着她,试图从那平静的脸上寻到一丝情绪,“妤娘,你…可愿?”

他早猜到她不愿意为他生孩子,故而想着退而求其次,一直暗中准备着封后的事宜。

子嗣一事可以等。

但他想和她成名正言顺的夫妻,想跟她共享江山,很早就想了。

温幸妤一时怔愣,直直望入他漆黑的凤目。

他眼底的神色很复杂,惶然、期盼、小心翼翼。

她敛目垂首,“我出身寒微,如何敢登后位?恐遭天下耻笑。还望陛下三思。”

祝无执的目光顺着她的发顶往下扫,停顿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心头忽然弥漫出无力。

她总是这样。哪怕把再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她都弃如敝履,甚至避之不及。

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后位,在她心里的地位,或许还不如当年胡杨村那片菜畦。

说到底,她从未爱过他,所以看不上他给的任何东西。

祝无执性子孤傲独断,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捏着她的手腕寸寸收紧,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今日拒我,明日拒我,样样皆拒!你为何不能把心分给我一点?”

说着,他唇齿间满是苦涩意味,望着她的目光难掩悲色:“你莫非……莫非连死后同穴也不愿吗?我的一切,你就这般弃如敝履。”

窗外雨声淅沥,衬得殿内死寂一片。

温幸妤手腕很痛,但她没有挣扎。

她仰头看他,眼底一片沉寂:“陛下,我给过你情。”

“是你,”她直直看着他,眸中倒映着祝无执愈发苍白的脸色,笑了一下:“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

话音落下,祝无执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撞到博古架,哐当一声轻响。

他翕动着唇,望着她漠然的脸,良久才颓然地吐出几个字:“是我对不住你。”

他不再看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夜,嗓音沙哑:“我不会再强求什么,只要你留下,长长久久留在我身侧。”

“就怎样都好。”

*

充盈后宫和绵延子嗣一事,终究是被祝无执以雷霆手段压下。朝臣敢怨不敢言,有些人难免起了别的心思。

祝无执趁此机会,发落了几个结党营私的佞臣,朝堂恢复平稳。

四月初夏,薛见春和李行简回到汴京。

薛见春怀孕了。

几年前夫妻俩剑拔弩张,薛见春一直在吃避子药,后来郎情妾意,两人自然想要个孩子。

只是避子药伤身,薛见春调养了很久。直到年关前回到同州,她有了生孕。

如今已怀胎四月,肚子微微隆起。

祝无执和李行简在樊楼见了一面,叙话间,李行简面上有喜色,但更多的是担忧。

他几乎不敢想,若是事情败露,两人会决裂到什么地步。

祝无执早说过让李行简杀了他爹的话,但李行简迟迟下不去手。

面对好友如此优柔寡断,他只是冷嗤了一声,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祝无执隐去了扬州一事的细节,只跟李行简说他误会了温幸妤,做了些错事,现在得不到原谅。

李行简思索了片刻,想着春娘跟温幸妤关系还不错,便提出让二人多见面,说不定能开解开解。

祝无执觉得也是个办法,遂隔日宣了薛见春进宫。

*

仁明殿夏海棠盛放,草木浓翠。

温幸妤独坐书案前,素衣宽大,身形纤瘦。她面前摊开着张纸,正一笔一划誊写《清静经》。

殿门忽然轻启。

“妤娘!”嗓音清亮含笑。

温幸妤闻声抬头,旋即眼底染上笑意。

她昨夜就听祝无执说了薛见春怀孕一事,也知道对方今日会来。

薛见春腹部已见明显的隆起,步子却依旧风风火火,英气俏丽的眉宇间添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温润光彩。

温幸妤搁下笔,起身迎薛见春坐下。

“几月不见,春娘愈发神采奕奕。”

“天气热,快坐下喝点水,消消汗。”

两人坐到湘竹榻上,薛见春喝了口温水,随之拉起温幸妤的手,轻轻按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眉飞色舞:“快摸摸,这小东西今日格外精神,闹腾半日了!”

手猝不及防被那温热饱满的弧度包裹住。

掌心下,清晰的胎动传来,一下又一下,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叩击着她的掌心。

温幸妤的指尖瞬间蜷缩了一下,有瞬间怔忡。

这样的搏动,也曾在她小腹中悄然萌发。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当时只有三个多月,偶尔会有细微的动静,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还记得,当初那碗苦涩的药汁,被她亲手灌下胃腹,她蜷缩在被褥间,疼痛伴随着黏腻的暖流,自腿间缓缓流下。

身体疼痛的感觉已经模糊,但内心的痛苦,却从未离去。

她不知怎得,忽然就想到了观澜哥。若是他还活着,他跟她的孩子,应该已经能读书认字了罢。

可惜,如今他埋骨山野,她身处囹圄。她甚至不能给他上柱香,烧些纸钱。

温幸妤轻轻抚摸着薛见春的小腹,压下泪意,朝她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真好。”

“春娘,恭喜你,你快要做母亲了。”

薛见春察觉到温幸妤的眼底的伤感。

她愧疚道:“对不住……”

温幸妤摇了摇头,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方才只是在想,给你送些什么补品好。”

薛见春这才松了口气。

她道:“你跟我这么客气作甚?再说我这几个月都快吃补品吃吐了。”

“你可别再给我送什么了。”

温幸妤笑着把点心推过去,“好,不送。”

“我记得你喜欢槐花糕,尝尝合不合胃口。”

薛见春捻起一块,三两口吃了,点头道:“还不错。”

温幸妤笑道:“边吃边跟我说说,你跟李明远如何了?他可体贴?”

一提李明远,薛见春登时笑得眉眼弯弯,“体贴倒是体贴,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变得有些呆。他不知打哪儿听了个偏方,说山里的野樱桃对有孕的女子有好处,巴巴地骑马钻了大半日林子,回来时袍子都叫树枝刮破了,献宝似的捧着一小兜红果子给我。”

“又酸又涩的,难吃死了。”

她眼底尽是甜蜜笑意,“我笑他莽撞,他倒振振有词,说什么‘为娘子与这捣蛋鬼,钻十座山也值当。’你说,这是不是呆?”

温幸妤跟着笑:“的确呆。”

“不过这也说明,他现在很在乎你。”

薛见春面上浮起红霞,垂眸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语调温柔:“也不知,这孩子生下来会像谁。”

温幸妤道:“你二人样貌出色,孩子想必也会很漂亮。”

薛见春登时笑开了,点头道:“你说得对,肯定会是个漂亮孩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薛见春扫过不远处书案上的纸张,目光落在温幸妤纤细的身形上,又定格在她消瘦的面庞。

“妤娘,”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我知你心里难受。”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旁侧那卷翻开的《清静经》,“可这经文也说了,‘心无其心,形无其形’。你把自己的心困于囹圄,身体也会跟着枯槁的。”

见温幸妤垂下眼睫,薛见春拉住了她的手,“纵有万般心结,千种对错,也总要有个了解。这般僵着,熬干的是你自己。”

她没出口说的话,温幸妤明白。

祝无执是帝王,哪怕她心气郁结而亡,他也不会有半分损失。

可心绪一事,哪是她能说了算的?她若能想得通,早该对他俯首帖耳,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跑。

窗外风过庭树,枝叶婆娑。

温幸妤维持着垂首的姿势,沉默如同一尊碎裂的观音像。

薛见春暗叹一声,心说明远说得对,这两人之间怕是经历什么事,心结比之前还要严重。

她不再多言,捏了捏温幸妤的指尖,转移了话题,眨眼道:“待这孩子落了地,你便是他的干娘,如何?”

“让他承欢膝下,给你这烦郁的日子添点鲜活气。”

那两个字带着的期许,令温幸妤手指一颤。

她动了动唇,缓缓抬眼望着薛见春赤忱的眉眼,终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她做春娘孩子的干娘。

与祝无执无关。

*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转眼署夏消逝,秋日已至。

这几个月,薛见春和温雀会时不时入宫跟温幸妤叙话。

温幸妤的情绪的确比之前好很多。

祝无执命人往李府送了不少名贵药材,且几番暗中助李家的生意。这算是对薛见春开解温幸妤的恩赐。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祝无执有时候觉得,好似他们一辈子就这样了。

她待他无情意,却也安安稳稳留在他身边。

他想求更多,但又不敢求更多。常安慰自己,这样的日子他该心满意足。

*

初秋夜风微凉,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如星闪烁。

微风卷过院中竹丛,窸窣作响。正屋窗纸上映出一点昏黄烛火,摇曳不定。

徐长业回到家中。他着素色襕衫,腰间束带松垮,显出几分下值归来的疲态。

他驻足片刻,缓缓扫过四方庭院。

从前只觉得这陛下赐的居所清幽雅致,而今踏入仕途,再看这院子,竟觉处处狭窄窘迫,处处透出寒酸气。

就如同他这集贤校理的官职。

他不免想到,汴京物贵,多少同僚熬白了头也赁屋而居。

他心底那点不甘,被这凉凉的夜风一吹,愈发清晰起来。

内室烛光昏暗,温雀正倚在榻边,两个孩子已在榻上熟睡,小脸红润,呼吸均匀。

她脸上带着哄睡后的淡淡倦意,抬眼望见丈夫,便起身迎上,接过他解下的外袍。

“回来了。”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孩子的梦。

“都睡熟了?”他低声问。

温雀点头。

徐长业目光掠过妻子未施脂粉的面庞,落在熟睡的孩子身上。

他俯身,指尖轻柔拂过幼子细软的额发,温热的触感令他心头发软。

俄而,他直起身,跟温雀走到外间,坐到小案旁。

案上烛火昏暗,映得徐长业侧脸轮廓分明,俊雅中透着难掩的郁结。

“今日如何?”

温雀倒了杯温茶推到丈夫跟前,面带关心。

徐长业并未立刻作答。

他喝了口茶,轻轻搁下茶杯,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校理之职,清倒是清贵,”

“只是终日埋首旧纸堆中,校勘典籍,编纂文书,终究是案牍劳形,难有寸进。”

他顿了顿,目光抬起,穿过烛光看向温雀:“孩子们一日日大了,总在这方寸之地嬉闹,终非长久之计。可我俸禄不高,人脉稀薄……”

他微微摇头,轻叹一声。

温雀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并未接话。

徐长业目光重新投向内室的门帘,仿佛在透过帘子看熟睡的孩子。

“两个孩子都聪慧。”

他的声音低下去:“可惜我出身寒微,别说日后为孩子谋个好前程,觅条平坦轻松的路,就连现在寻个好先生……”

“都不容易。”

温雀脸色不大好看,她抬眼看着丈夫俊雅的面容,一只手握紧了茶杯:“徐子由,你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徐长业起身,从背后环抱住温雀,贴着她的耳畔,温声道:“雀娘,你阿姐如今虽得陛下恩宠,但……”

“天恩难测,没有得力的娘家帮助,单凭一人之力,纵有万丈恩宠,又能维系多久?”

“按你阿姐固执的性子,待耗尽了陛下耐心,届时会落得何种下场……雀娘,并非我危言耸听,你且好好想想。”

“为咱们的孩子,为我,为你姐姐…好好想想。”

温雀握着茶杯的手指骨节泛白,良久,她闭了闭眼,重重搁下茶杯。

“只此一次。”

她顿了顿,“只是为了阿姐,为了孩子。”

嗓音干涩,像是在强行说服自己。

【作者有话说】

晚上一点左右还有一章[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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