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物是人非◎

温雀离开后,温幸妤在窗边坐了很久。

雀娘那句话,如同荆棘扎在心头,绵绵密密地疼。她一猜便知这事同祝无执的脱不了干系。

他在逼她妥协,逼她为了家人接受他。

她怜惜雀娘与妹夫寒门不易,做不到拒绝。只是心底郁结愈发沉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正出神,宫人趋步而入,恭敬禀道:“娘娘,陛下驾临,欲与您同进午膳。”

温幸妤眼睫微颤,缓缓收回投向窗外目光,低声道:“知道了。”

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走向殿中那张早布置妥当的食案。

祝无执步履从容走来,一身月白常服,比平日多了几分清雅温润。

他目光扫过温幸妤沉静的侧脸,在她对面安然落座。

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菜肴。清炖蟹粉狮子头、玉带虾仁、鹅油酥卷、并几样时鲜小蔬,汤是碧绿的莼菜羹,盛在青玉碗中,色泽清雅。

食案上,银箸玉匙,悄然无声。

祝无执亲手舀了一小勺碧莹莹的莼菜羹,放入温幸妤面前的小碗中,动作自然熟稔,仿佛寻常夫妻。

“莼菜清嫩爽口,你尝尝。”

温幸妤嗯了一声,拿起玉匙,轻轻拨弄着碗中嫩叶,并未立刻入口。

殿内一时只闻细微的碗箸轻碰之声。

祝无执慢条斯理地用了些菜肴,目光落在温幸妤身上,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方才见雀娘出宫,你们姊妹叙话,可还欢畅?”

温幸妤执匙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祝无执俊美温和的面容上。

他目光含笑,带着询问的关切,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她们姊妹情谊。

虚伪。

她心中浮现这两个字。

殿内熏炉的香气弥漫,莫名叫人觉得沉闷烦腻。

温幸妤捏着勺柄的手紧了紧,忍了又忍,才强压下把眼前这碗汤泼他脸上的冲动。

雀娘刚找过她,临去时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恳求,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是惹怒了祝无执,他定会对徐长业的仕途出手打压。

沉默蔓延。

窗外天光明亮,于屋内投下光影,缓缓移动。

祝无执也不催促,指尖轻轻搭在银箸上,耐心等待。

良久,温幸妤搁下了汤匙。

她的确做不到拒绝唯一亲人的祈求。

那是她念了十几年的妹妹。

她在这世上的唯一念想。

她安慰自己,反正也逃不出皇宫,只是对祝无执改改态度,又不是要命的事。

那么多痛苦都捱过去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陛下,”她顿了顿,直视着祝无执乌沉的眼眸,开口道:“您打算给子由安排个什么职位?”

话音落下的瞬间,祝无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面色如常,眼底深处浮现极淡的满意。

“徐卿文采斐然,策论亦有见地,是难得的俊才。”

祝无执声音平缓,“我观其性情沉稳内敛,勤勉务实,适合做些文字功夫。”

他略作停顿,望着温幸妤沉静的脸,继续道:“集贤院如今正缺人手校理典籍,编纂新书。此职虽非显要,却近在禁中,是磨砺心性、增长见闻之地。”

他细细给温幸妤剖析,似乎真在替温雀夫妻细细打算,“徐卿初入仕途,根基尚浅,在此处潜心几年,于学问、于仕途,大有裨益。”

“况且……”

祝无执目光在温幸妤脸上逡巡,捕捉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语气温煦:“集贤院离内廷也近些,往来探望总归是方便许多,雀娘能常入宫陪你叙话。”

温幸妤心中默念着这个官职。

她祝无执身边待了多年,在皇宫待得亦日子不算短,故而对前朝官职有几分了解。

集贤校理乃正六品京官,清贵是清贵,却实实在在是个需要坐冷板凳的闲散差事。

校理典籍,编纂新书。

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沾不到丁点实权。

祝无执没让徐长业离京,看似是近在禁中的恩宠,实则是掌控。

徐长业的前程,如同系在风筝线上的纸鸢,线轴就牢牢攥在祝无执手中。

这风筝飞得高不高,端看温幸妤是否和能他冰释前嫌。

温幸妤觉得内心闷堵,呼吸不畅。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碗半凉的莼菜羹上,眸底是深深的无力和愤恨。

说实在的,她很想怒骂他伪君子,想不管任何人任何事。可她做不到不顾自己的亲妹妹。

她若不管不顾发泄了情绪,惹恼了祝无执,保不齐他盛怒之下,会对雀娘和徐长业做出什么事来。

为了雀娘,她终究要违背本心,委曲求全。

“陛下思虑周全,集贤院清贵之地,确是个好去处。”

祝无执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心底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就抛之脑后。

温幸妤夹一块鹅油酥卷,放入祝无执眼前的青瓷碟中,看着他扯出个浅笑:“用饭吧。”

说罢,她垂下眼,夹了菜放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着。

很奇怪,明明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珍馐,此刻却觉得滋味莫名,如同嚼蜡。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柔和的脸,被朝政扰烦的情绪,登时好了不少。

他温声劝温幸妤多用些,而后夹起她夹来的鹅油酥卷,慢条斯理吃完。

其实他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但只要是她给的,他就心生喜爱。

*

从那天后,温幸妤和祝无执的相处平和了许多。

虽然温幸妤大多数时候都淡淡的,但不会再横眉冷对,也不会抗拒他的拥抱触碰。

祝无执为了讨她关心,在仁明殿旁修了一座大花房。里面四季如春,种着各式各样名贵的花,有专门的花匠培育照料。

很可惜,温幸妤对此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只会偶尔去看一眼。

祝无执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她只笑了笑,回了句“过去为了谋生才制香,现在吃穿不愁,自然也没有养花看花的心思”。

那天下午,祝无执站在花房里,鼻尖萦绕着馥郁的香气,心情却很失落沮丧。

他以为她喜欢制香,喜欢花。

没曾想只是他自作多情。

*

暮春时节,细雨绵绵。

拱垂殿灯火荧煌,

祝无执靠在椅背上,脸色阴沉。角落静侍的宫人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案上奏章堆叠如山,他面前摊开一本,上面写着“宗庙承祧”,“国本空虚”之类的字眼。

身为皇帝,即将二十七,却还未有子嗣。

别说子嗣,立朝多年,除了温幸妤这个出身低微的婕妤,祝无执没有再册封任何女子。

朝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少人上书劝谏,都被祝无执搁置一旁,理都不理。

如今年岁渐长,上书的人越来越多,今晨甚至有老臣以命相要挟,劝祝无执充盈后宫,早日绵延子嗣。

那老臣情绪激动,小跑着去触柱,好在最后被拦住,人没出事。但这事让祝无执生了一肚子火。

他把人贬谪去了岭南,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但子嗣一事…的确也是祝无执的心病。

一想到三年多前那个未出生孩子,他就郁气难解。

他倏地合上眼前那本奏章,闭上了眼。

他很珍惜和她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并不想强迫她行房。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事,他不想辛苦夺来的皇位,等他死了后落在外姓手中。

窗外的雨势渐弱,夜风微凉,御书房内灯烛摇曳。

祝无执批罢奏章,步出殿门。

庭中春海棠花事已颓,几点残粉缀在暗叶间,雨珠自花叶坠落,滴答轻响。

撑伞走到仁明殿,就看到书房的灯亮着。窗纸薄透,烛影勾勒出窗内人纤瘦身形,映在窗上,如隔雾看花。

夜风拂过,庭树簌簌,雨声淅淅沥沥。

他静默望着,在庭院了站了一会,才走到檐下,合伞推门进屋。

温幸妤垂首案前,执笔缓动,神情沉静认真,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轻步入内。

她似未觉,笔尖犹在纸上移动。

祝无执近前,目光落在纸上,认出是《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之句: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字迹遒劲,力透纸背。

祝无执心中骤然一刺,生出几分恼怒。

清静经…她竟觉得他烦。

他脸色阴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他伸出手,抽出她手中的毛笔,置于青玉笔搁上。

温幸妤倏然抬首,眸光如浸窗外冷雨,映着一点摇曳的烛火。

她侧头看过去,就见祝无执一身淡青广袖,乌发半束,温雅斯文,含笑立在她身侧。

“字已极好,”他开口,嗓音低沉温和:“可愿随我习画?”

温幸妤皱了皱眉,望着他隐含期盼的凤目,终是没有拒绝。

她点了一下头。

烛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将那应允的神色遮地模糊不清。

祝无执心绪稍愉,取过一张素白澄心堂纸铺于案上。

他立于温幸妤身后,虚虚拢住了她执笔的右手,垂眸看着烛火下她莹润的侧脸。

此情此景,让祝无执有一瞬恍惚。

仿佛回到旧年深夜,她念香方,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字的日子。

那时她初执笔,惶惶然不敢落墨,他的掌心覆在她柔润的手背上,一笔一划引着她写。

无数个夜晚,燃了不知多少灯油,多少蜡烛。

他循循善诱,极有耐心,慢慢教会她写字。

秋闱前,他说他是她半个先生,要来了那两件寒素的冬衣。如今那衣衫,还被他珍重收在箱笼中。

物是人非。

祝无执咀嚼着四个字。

舌根随之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

祝无执的指节修长,覆上温幸妤微凉的手背。她感觉到他胸膛灼热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

这触碰令她指尖不可控地一颤。

祝无执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回过神来。

他思索了几息,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

“我教你画幅雪竹图,可好?”

声音低沉,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响起。

他曾因自负,亲手折断她这支青竹,害她变得死气沉沉,枯败颓唐。如今他想让她重新活过来。

温幸妤嗯了一声,没有提任何意见。

“枝节挺劲,凌寒不凋。雪落其上,愈显其苍翠。”

他引着她的手,笔锋侧转,竹节便在纸上立起,一节一节,坚韧不拔。

墨色由浓转淡,笔锋横扫,竹枝斜出,遒劲的线条在纸上延展,带着一种孤绝的韧性。

分明是照着庭院墙边,被暮春夜雨浸润的翠竹所绘,却带着冬日雪竹般,与她如出一辙不肯摧折的坚韧。

温幸妤任由他牵引,却有些心不在焉。

当年祝无执教她习字,亦是这般拢着手。

她初学握笔,总不得法,手腕僵硬,他温热的掌心便包裹住她的手,一笔一划,耐心牵引,悉心教导。

那时烛火温暖,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如春阳化雪,万分柔和。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股酸楚无声地漫上喉头。

笔下行去,那本该挺直的竹枝末端,突然带出一丝微弱的颤抖,歪了一点。

温幸妤压下纷乱的心绪,不愿再多想,垂眼看着纸上的画。

“雪意。”

祝无执恍若未觉她方才细微的颤抖,只将声音放得更缓,引着笔锋游移。

笔尖含墨极淡,轻轻掠过纸面,留下飞白,宛如薄雪初覆,虚虚压住竹枝的苍翠。

祝无执握着温幸妤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腕的纤细,以及生机勃勃的脉搏。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眼睫低垂,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大半情绪,叫他看不分明。

凉风将窗户吹开个缝隙,案上烛火一跳,光影剧烈摇晃,两人的面容也随之忽明忽暗。

雪竹图成。

雪意凛冽,竹枝清瘦坚韧。

案上烛光昏黄,两人得身影投在地上,恍若爱侣温情的相拥。

温幸妤退开他的怀抱,看着案上的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祝无执看着她沉默的脸,缓缓开口:“今晨早朝,有老臣泣血陈词。”

他顿了顿,凝视着她沉静清润的杏眸,低声道:“言我即位多年,中宫空悬,更无子嗣,此乃宗庙之不幸,社稷之大忧。”

看温幸妤神情未变,不曾恼怒,他才继续道:“我温言抚慰,但他情绪激切,竟意图触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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