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风雪满路◎

初冬夜雪,朔风如刀,卷着满天银屑,簌簌落下,将汴京城裹在一片茫茫素缟之中。

城东某宅院书房,灯火昏黄。

祝无执立于案前,手执狼毫,挥笔写就,深邃眉眼笼在跳跃的烛光中,忽明忽暗,叫人分不清喜怒。

曹颂立于下首,拱手禀报:“主子,夫人她…于子时一刻离开。”

祝无执笔锋微顿,墨迹滴落,眸光闪过了然和失望。

俄而,他搁下笔,淡声道:“可将那带了人皮面具的女死囚放入宅子?”

曹颂垂首称是:“禀主子,已经趁庭院仆从昏迷将她带进去。”

祝无执道:“明日按计划假意搜捕。”

“不要惊动官府,只暗中透露给那几个江湖人士。”

曹颂拱手称是,躬身退下。

屋内炭盆明灭,祝无执负手立于窗前,看院中雪色茫茫,远处皇城巍峨沉寂。半晌,他唇角露出个嘲弄的笑。

到底还是跑了。

她总是这样叫人失望。

轻叹一声,他想,且先允她逍遥几日,待汴京事平,再接她回来。

雪夜沉沉,庭院如冢,书房灯烛温暖似炉。

可这暖是假象,沉寂亦是假象。唯无声涌动的暗流,才是这汴京皇城中,真正的底色。

*

翌日天蒙蒙亮,月亮虚影还挂在空中,温幸妤便起身收拾妥帖。

曲三娘等人把陆观澜的骨灰交给她,驱马车前往提前收买的商队,以镖师身份,将她安顿好。

他们给商队的说辞是,温幸妤出身书香门第,向往江湖,但家中不同意她出门,故而出此下策,花银子请商队带她出城。

商队的人见温幸妤气度温婉,确实看着像书香门第闺秀,又听得父亲只是七品官,他们商队并非得罪不起。再者温幸妤出手阔绰,有钱能使鬼推磨,商队的人和镖师很快松口答应。

温幸妤害怕靠商队出城不够稳妥,也怕会牵连旁人,故而打算瞒着曲三娘等人,先假意上商队的车,再寻机会下车,改头换面后自行想办法出城。这样就能混淆祝无执亲卫视线,让他们去追商队,给她留出逃遁的时间。

可还未上商队的车,就听得曲三娘说,昨夜开始城中已有人手持男女两种画像,在几个码头和城门处蹲守搜捕,

按照迷香药力,他们不该醒来这么快。温幸妤只当是习武之人不同,她迷香的量不够足。

思来想去,她觉得若不靠商队遮掩,恐怕出不了城就会被捉。

无奈,最终决定还是先藏在商队货物中出城,等行至合适的地方,再转道去别处。

商队的人将货物装好,温幸妤便按照原先计划,藏在一堆叠衣裳的箱子内。

她蜷缩在内,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待听到城门处有人询问盘查,登时紧张起来。

不过好在这商队的人和守城之人有交情,塞了些银子后,痛痛快快放行了。

商队行至离汴京三十里处时,停了下来。

温幸妤掀开箱盖,跳下装货的马车。

只见雪幕中,有一青年牵马立于路旁,身着狐毛大氅,头戴斗笠,身形颀长。

显然是在等她。

他踏雪而来,扯下面巾,露出一张清隽明秀的脸。

正是沈为开。

温幸妤怔愣片刻,疑惑道:“沈大人,你怎么在这?”

沈为开笑道:“阿莺姐莫怪,我问了曲三娘你的去处,特地快马来此等候。”

说罢,他在温幸妤不解的目光中,从怀里拿出一份凭由:“这凭由上姓名和地点皆是空白,姐姐可随意填写。”

温幸妤接过扫了几眼,看到了上面的官府印。

沈为开知她有疑虑,解释道:“放心,我绕过他的视野办的,不会被发现。”

温幸妤捏着凭由,心情复杂。

她看着青年笑眯眯的眼睛,问道:“你为何…如此助我?”

沈为开摸了摸下巴,故作沉思,而后灿然一笑:“大抵是…你过去也帮过我。”

支撑我走出牢笼。

温幸妤更疑惑了。

在她记忆里,二人除了幼时一同玩耍外,再无交集。

见她疑惑不解,并不相信,沈为开也不解释,唇角梨涡若隐若现:“阿莺姐,快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温幸妤回过神来,只见商队的人虽未催促,却神色已然不满。

她只好点头道谢:“多谢,若日后有缘再见,我定报答你。”

沈为开笑着点头,催促她快走。

时间仓促,她也不好再磨蹭,转身往镖师所在的马车走。

走了几步,忽然就听到沈为开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阿莺姐,此去路途艰难,更有被捉风险,你不如……”他顿了顿,似是好心提议:“先住我的另一处宅子。”

温幸妤愕然回头,就见青年眉眼真挚:“姐姐别误会,那宅子在我老师名下,他暂且查不到,等风头过了,我再送你离开。”

听完,她毫不犹豫的摇头,婉言拒绝:“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并不喜汴京,更向往江湖。”

沈为开也不纠缠,叹息道:“好罢,沈某祝姐姐此番离去,一路顺风。”

温幸妤颔首道谢,跳上马车。

沈为开看着商队没入风雪,颇有些遗憾。

可惜没能让她跟自己走。

俄而,他轻笑一声,温莺啊温莺,怎么还是这般天真。

他笃定,不出十日,她就会被祝无执捉回汴京,同他再次相见。

*

温幸妤和几个镖师坐在围着棉帐的车厢内,思索着沈为开的事,总觉得这人对她好得离奇。

她想不通,只好先放下,掀开隙车帘,只见无边雪野于面前铺开。

天地是如此的广阔,雪覆盖了四野八荒,抹平了山峦的棱角,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唯剩下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纯净与苍茫。

远处巍峨皇城溶于层层雪幕,一点点倒退消失不见,她狂跳的心,也渐渐平稳下来。

离开了。

终于离开了。

抱着装观澜哥骨灰坛的包袱,她眼中泪意朦胧,眸光却异常坚定。

纵使寒风刺骨,前路艰难,她也绝不后悔。

*

两日后,雪霁云散。

汴梁深宫,沉沉如晦。

这段日子,刘贵妃凤体沉疴,药石无灵,太子以老皇帝心疼贵妃、亲炼救命丹药,无法上朝为由,临朝听政。

各朝臣却心知肚明,真正生病的是老皇帝。

皇帝寝殿福宁宫日闭重门,唯闻铜漏点滴,似催寿数。

入夜,皇帝病情转急,一众太医围于龙榻前,施针的施针,灌药的灌药,满头大汗。

片刻后,皇帝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圆瞪,生机骤绝。

太医们手忙脚乱,竭力抢救,半个时辰后跪倒在地,神色大恸。

“陛下…驾崩了!”

侍疾的刘贵妃面色惨白,以指探鼻息,而后软倒在地。

太子和其余宫妃闻讯赶来,只见皇帝气息全无,面容灰败,悲痛之余,欲命内侍冯振传各大臣进宫,商量此后事宜。

冯振还未出得寝殿,就有小黄门连爬带滚进来,满面惊恐,嗓音尖利:“太子殿下,周平章带着五千人马逼近宫门,恐最多半个时辰,破宣德门而来!”

太子并不知皇帝谋划,闻言大惊失色,六神无主。

只见枢密使林维桢紫袍玉带,缓步入殿,先是问了太医话,确定皇帝乃“病故”,并无异常后,心落下一半。

他拱手朝太子道:“殿下莫慌,皇城司的人已暗中戒备,周士元若敢率叛军入宫,那是自投罗网!”

话音落下,却听得宫门之外,金铁交鸣,杀声骤起,如平地惊雷撕裂死寂。

不多时,殿门轰然洞开,同平章事周士元,一身朱紫蟒袍,须发戟张,率黑甲死士,踏入寝殿。

殿内宫人吓得惊声尖叫,太子被侍卫护在身后,脸色惨白:“枢密使,不是说有禁军吗?!怎得将叛军放进来了!”

面对此等变故,林维桢却面色如旧,镇定自若,他侧头看了眼慌乱的太子,暗嗤蠢货,面上却依旧恭敬。

他道:“殿下莫怕,我林某定誓死护你周全!”

刀光映着殿内摇曳的宫灯,一片肃杀之气。

周士元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挥手,命属下控制殿内众人,亲自走到榻跟前,让带着的大夫去探脉。

大夫望闻问切,却见皇帝僵卧如朽木,原本苍白的唇色,忽然慢慢变黑,呈现中毒之像。

确实是中了丹毒,魂归紫府。

听得大夫禀报,他心头巨石方落,杀意再无阻滞,看着不知真相的林维桢,怒指其面容,声若洪钟:“林贼!尔竟敢毒杀天子!今日本相,清君侧,诛国蠹!”

林维桢见皇帝“死相”不正常,知道恐怕生了变故。

他当初准备的丹药确实有毒,但那毒要三日后方起效。但现在,榻上皇帝嘴唇乌黑,显然已毒发生亡。

几乎不用想,他明白过来是周士元换了丹药。

他心下不安,却已无退路,只得扬声道:“周士元,你带兵入宫,意图谋反,还颠倒黑白,简直罪不容诛!”

说罢,他看向殿门,高声道:“祝指挥使,还不快带人来镇压叛军?!”

殿外有冷风呼啸,宫人哭嚎,唯不见祝无执身影。

林维桢登时面色骤变,心知祝无执恐已叛变,自己将命丧黄泉,一时间心中大恨。

周士元见祝无执按照约定并未出现,不免得意,他看着面色惨白的林维桢,笑道:“林贼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落下,变故丛生

一直垂首立于角落,瑟瑟发抖的老内侍,蓦然抬头。

他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面具之下,赫然正是那本应僵卧龙榻的老皇帝赵迥。

他直起腰,浑浊的眼扫过殿内众人。

“周士元,尔率甲士,擅闯宫禁,形同谋逆!林卿……”老皇帝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面无人色的林维桢:“丹药有异,其心可诛!皆国贼也!”

“祝卿何在!”

话音落,祝无执身披玄光重甲,手中长剑而来。

他身后,无数禁军锐士如黑潮决堤,汹涌而入,刀枪如林,瞬间将周士元及其属下团团围困,水泄不通。

祝无执扫过三人各异的脸色,面色如常,声音沉冷:“诛杀叛逆,擒拿国贼,敢有异动者,立斩!”

说罢,他身边的副指挥使扬声道:“若现在投明,陛下仁慈,可饶一命。”

此言一出,周士元和林维桢如遭五雷轰顶,面无血色。

那些叛军,亦被这“起死回生”的天威所慑,一时茫然无措。

林维桢没有亲卫保护,被擒跪于地。

他目眦尽裂,怒骂道:“竖子尔敢!你认贼作父,对得起定国公府上百冤魂吗?”

祝无执睨着他,声音平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再者…定国公府的人是被周士元和王崇害死,并非陛下。”

林维桢没找到自己会栽在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手里,恨声道:“祝无执,你今日背叛我,可曾想过温幸妤焉有命在?!”

祝无执轻轻摇头,怜悯道:“不过一个农女,你觉得我会在意?”

说罢,独留林维桢怒骂嘶吼,他持剑踏出殿门。

周士元已由属下护着,厮杀往外退。

福宁宫内,顿成修罗屠场,禁军甲胄精良,阵列森严,如墙而进。周士元豢养的兵士虽凶悍,却因变故而士气衰退,更不用说还有放下兵器投降的。

不消一炷香,喊杀渐息。

周士元被擒,叛军伏尸遍地。

祝无执收剑入鞘,行至皇帝前,拱手道:“启禀陛下,叛逆已诛,二贼就擒。”

赵迥已经换上龙袍,坐于圈椅上,太子安静立于一旁。

他摆了摆手,苍老的脸上带着疲惫:“把人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祝无执面色如常,沉声应诺:“臣谨遵圣谕!”

躬身退出殿门,禁军如拖死狗般将失魂落魄的周士元,与瘫软如泥的林维桢押了下去。

天上又飘起雪花,慢慢掩盖满地鲜血。

他望着远处朦胧山峦,眸光淡漠。

*

其后两日,周林两党由祝无执彻查清洗,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自危。

除此之外,在百姓的震惊中,定国公府平反,祝无执恢复身份,袭定国公之位。

一朝落魄的国公府世子,不到三年,就复仇雪恨,重登高位。

皇帝嘉奖其平乱,特许黄金千两,并赐还国公府宅院,但并未进行拔擢。

祝无执官职未升,朝中议论纷纷,言陛下疑心,恐不久会让其卸职,唯剩虚衔加身。

深夜,祝无执忙完事宜,回到宅院。

曹颂禀报完商队去向,问道:“主子,可要前去接夫人回来?”

祝无执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封名帖,递给曹颂,嗓音不疾不徐:“不急。”

“不久前,澶州凤池山上的黑石寨被招安,半月后将来京受封,你且让伍子晦拿我的名帖快马前去,让寨主于三日后,劫下所有过路商队和行人。”

“告诉他们不得伤人,多加恐吓即可。”

【作者有话说】

抱歉晚了点[可怜]

但是凌晨还会有一更,大概三点左右,宝宝们可以明早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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