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舍不得离开我?”◎

和温幸妤预料的差不多,重阳节那天晚上,祝无执满面愠色,质问她是不是盗了骨灰又想逃跑。

她矢口否认,祝无执自然不信,冷脸拂袖而去。从那夜开始,他加强了对她的管控,并且将花房里的花尽数毁去,又丢了所有制香用的书籍、工具以及香料,以这些行为,来警告她不要妄图逃跑。

她按照计划,温言软语安抚他,哄着他,终于在立冬前,祝无执对她态度好转。

两人似乎恢复到了一种浓情蜜意的状态。

一切好像都在意料之内,一切都显得那么合乎情理,合乎他傲慢的脾性。

可温幸妤总有种隐隐不安感。

来不及让她深想,九月二十三这天,祝无执难得早归家。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祝无执说要作画,她就在一旁磨墨添香。

书房灯火摇曳,炭盆中火星明灭,温暖如春。

祝无执一身月白单衣立于书案前,笔锋游走间,一副寒梅图便跃然纸上。

温幸妤立于莹莹灯火下,神情恬静柔顺。

良久,他搁下笔,负手打量着自己的画片刻,又垂眸看旁侧的女子,平缓道:“你觉得这画如何?”

听到他问,温幸妤愣了一瞬,然后细细看了几眼。

山峦起伏下,有红梅覆雪,傲然绽放,原本冷肃的天地被这抹傲然赤色,渲染出磅礴的生命力。

她不懂画,仅凭着个人感觉,觉得是极好看的,遂轻轻点头:“很好看。”

紧接着,他就听到青年轻笑一声,然后把她拉到怀里。

后背贴着他灼热的胸膛,青年像是只巨大的鹰,将她包裹在宽大的袖袍中。

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呢喃叹息道:“你不懂。”

温幸妤愣了一瞬,以为他是在说她不懂画。她有些无奈,回道:“我未学过书画,自是不懂画作的。”

祝无执又笑了,她感觉到他的胸膛都在随着闷笑震颤。

她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总觉得今日的他很奇怪。

不等她问,祝无执忽然松开手坐在椅子上,把她也拉坐在他腿上。

他环着她,掌心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抱着只温驯的猫儿,转了话题,不紧不慢道:“明天我要去趟应天府,可能七八天都不在家。”

温幸妤的心不可控制的狂跳起来。

她掩盖着情绪,疑惑道:“去应天府作甚?”

祝无执垂下眼,望着烛火下她那双清透温暖的眼睛,语气缓和:“贵妃娘娘身患顽疾,太医束手无策,陛下命我于民间搜罗大夫,带去皇宫为娘娘治病。”

温幸妤哦了一声,如同这段日子来无数次那样,无比自然的搂着他的脖子,眼神流露出几分依赖:“那你要快些回来陪我呀。”

祝无执笑了笑,直直凝视着她,那双桀骜冷淡的凤眸里坠着几点灯火,比往常多了几分温柔。

他抚了抚她后背青丝,嗓音低沉悦耳:“怎么,你舍不得离开我?”

听到这个问题,温幸妤心头发颤。

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躲避性的,把脸贴在他肩颈处,轻轻嗯了一声。

似乎很眷恋不舍。

祝无执眼底情绪翻涌,不过瞬息,就恢复平静。

他听到他略微干涩的声音响起。

“我会尽快回来,你…”他短暂停顿,笑着说出了后半句话:“在家乖乖等我。”

或许因为撒谎的心虚愧疚,温幸妤莫名觉得有些难受。她沉默了几息,收敛好情绪,攀着他的肩膀坐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应下:“好,我等你。”

仿佛如胶似漆的小夫妻,连分开几日都依依不舍,互做承诺。

假意真情,真情假意,都是令人沉溺的泥沼。

祝无执抱着她,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多希望她说的都是真话。

*

翌日清早。

晓色微茫,淡薄的天光透入窗棂,似乎把庭院里的冷气也带进屋子。

祝无执掀开秋香缠枝莲蜀锦帐,更衣洗漱后,去外间用早饭,走到一半,却又折返回来。

他把半边幔帐挂在玉钩上,坐于床侧,垂眸看着她。

温幸妤被吵醒,迷迷糊糊睁眼,就见祝无执正坐在床侧看她。

她揉了揉眼睛,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准备出门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注视着她迷蒙的脸半晌,抬手拂开她脸侧的乱发,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才说道:“等我回来。”

温幸妤昨夜思虑过重,几乎没怎么睡,此时困得厉害。

她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闻言胡乱点了下头。

祝无执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笑了笑再没说什么,起身去了外间。

用完饭,他乘马车前往皇宫。

霜风渐紧,还有三日立冬,汴京城已浸透刺骨冷意。

寒冷的北风夹着汴河的水雾,又湿又冷,冻彻骨头。

下早朝,他打发了车夫,缓步行至樊楼。

天色阴沉,樊楼高耸入铅灰天幕,飞檐翘角挑着几缕惨淡天光。

祝无执来到三楼雅阁,李行简已在内等候。

阁内银丝炭在铜火盆中烧得赤红,哔剥作响,暖香浮动。

他脱下薄氅衣坐在主位,端起茶杯轻呷。

李行简见他神色淡淡,泰然自若,好像五日后要做的不是窃权乱政的大事,而是去奔赴宴席。

他不免感叹,明明还不到二十三,心思却如此深不可测,智多而近妖。

二人谈了会话,事毕祝无执起身要走,李行简忽然想到近日,祝无执交代的关于温小娘子的事,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的好奇。

他道:“你费尽心思,假意放她离开,意图让她明白外面的危险,老老实实依附你,可…倘若她这次回来,哪怕知道外面危险,也还要走呢?”

祝无执系大氅带子的手一顿,旋即慢条斯理系好带子,嗤笑道:“不会的。”

“她再顽固,再执拗,也不能改变她本性里的怯懦。”

家养的雀儿,哪怕再渴望外面的天地,也会被风暴吓退,重回主人身边,寻求庇护。

李行简有些不认同。

春娘说,温幸妤此人看着柔弱胆怯,但骨子里是坚韧的。

就像蓬勃生长的野草。

但他没有反驳祝无执,只笑道:“如果是这样最好。”

祝无执不置可否,瞥了李行简一眼,推门出了雅阁。

他没有回宅子,隐匿行踪,去了城东另一处不为人知的宅院。

为贵妃寻药是假,真正的目的是麻痹群臣。世人多疑心,直接放出皇帝病重的消息,他们不会相信。

反之,放出贵妃病重的假消息,他们定会自己探寻,随后顺理成章的得到皇帝“病重”的消息。

如此,他们只会觉得这才是真相,减轻怀疑。

只待五日后,宫中传出陛下驾崩的消息,周士元叛军入宫,林维桢给他以为的“皇帝”喂下毒药,皇帝戴上有毒的人皮面具……就是他收网的时刻。

在此之前,他要放跑温幸妤。

一来,放她逃跑,是为了让她吃些苦头。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是,他确定她一定会逃。

二来,林维桢等人知晓他看重温幸妤,定会留后手,打用她威胁他的主意。

让温幸妤离开,是为了她的安全。

曹颂已提前准备好和她身形相似的女囚,等她一走,就立刻戴上人皮面具,于宅内伪装。

*

祝无执离开的第二天,薛见春来了宅子。

两人坐在屋里喝茶吃点心,温幸妤对于祝无执说得话并不相信,于是问道:“这几日你可曾听说过‘贵妃生病寻医’的消息?”

薛见春点头回道:“是有传闻,宫门口还贴了告示,说若能治好贵妃,赏黄金千两。李明远最近好像天天忙着找名医。”

“他说如果帮贵妃找到大夫治好病,定能让李氏更上一层。”

说罢,她撇了撇嘴,颇为嫌弃:“李氏这群人,平日里不干好事,总弄些子歪门邪道,汲汲营营想攀高枝。”

温幸妤道:“人各有志,和我们道不同罢了。”

薛见春赞同点头:“那是,这群渣滓,我们才不和他们是一路人。”

温幸妤不置可否,又问了些细节,确定祝无执确实没骗她,且已离京后,才算放下心来。

她以要和薛见春同床午憩为由,支开了芳澜和静月。

放下幔帐,她凑过去耳语:“春娘,这次是逃跑的好机会。”

薛见春赞同道:“的确,趁他不在,还有几分逃跑的可能。”

二人睡在被窝里,耳语商量逃跑的详细事宜。

计划清楚,薛见春就打着呵欠道:“躺着躺着就困了,我在你这睡一会哈。”

说完就翻了个身睡着了。

温幸妤:“……”

幔帐内光线昏暗,她望着模糊的缠枝莲帐顶,丝毫睡意也无,内心忐忑期盼。

*

祝无执离开的第三天,正是立冬时节。

深夜子时,漆黑的天幕飘飘扬扬下起了雪,庭院内不一会就覆了一层,天地一片素白。

暗处的亲卫按照曹颂的命令,江湖侠客袭来时,假装反抗了几下,就顺势被迷烟迷倒在地。

宅子里的仆从们,也被温幸妤早就准备好的迷香薰地沉沉睡去。

她在祝无执的书房翻出自己的户贴,换上薛见春当年走镖时穿过的窄袖男衫,蹬好长靴,揣好钱袋,其余什么都没带,毫不犹豫的,阔步奔出宅子。

巷子里雪色弥漫,寒风刺骨,站在几个头戴兜帽的江湖人士,三男两女。

温幸妤没见过,*但薛见春提过几人样貌特色,她挨个打了招呼道谢。

身形高挑,腰挂短刀的人称快刀曲三娘,她打量着温幸妤,爽朗一笑:“果真是个柔弱妹妹,你既是春娘闺中密友,那便是我们的朋友,不必客气。”

“走吧,先去我们那,明日一早再送你出城。”

按律法,夜深不可出入城门,想要出城,只能等明日清晨。

温幸妤点了点头,又看了眼矗立在茫茫大雪中,圈禁了她好几个月的宅子,最后缓缓垂下眼睫,怀揣着紧张而复杂的心绪,坐上提前准备好的马车。

车轮碾过一地碎琼乱玉,于风雪中坚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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