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锻体

不久前的毒酒事件历历在目。听到刘协要与他喝酒, 顾至的神色微不可查地一顿,探究地看向刘协。

刘协神色如常,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会引来怎样的猜测。

顾至收回目光, 直言道:“臣不善饮酒,陛下若有雅兴,不妨去找其他人。”

御座上方寂然无声。上首的帝王久久未语,只从喉咙口涌出一道无声的叹息。

顾至没有再在宫中逗留。在向这位时运不济的帝王行完臣礼,他转过身, 步履未停地走出宫殿。

纵然刘协没有任何理由对他下手,只是单纯地想找人饮酌,聊一聊心事, 他也不能留下。

他与刘协没有相交之心。过去不能, 以后亦是不能。

繁杂的心绪被暂且搁置, 顾至回到家中, 取出早些日子备好的木匣,纳入怀中。

当他再次推开院门,通体金灿的烈阳已迫临西山, 几缕余晖洒在巷道内,仿佛在为他指引明路。

顾至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 敲响隔壁的院门。

为他开门的是荀彧, 似已久候多时。

融融霞光笼着眼前之人的面庞, 将他唇边的弧度映得更加明暖。

“ 阿漻回来了?”

心中那隐约浮现,沉闷而晦暗的阴霾一扫而空,顾至向前一步, 离开墙角聚集的阴影,来到夕阳投落的门前。

顾至回以一笑,将怀中拢着的木匣交给炳烛, 对着荀彧低声诉苦:

“耽搁了大半日,好歹没错过宵禁的时候。”

走入院中,郭嘉与张机正在树下玩六博,戏志才与荀攸捧着一卷竹简,在林荫的另一侧阅读。

郭嘉正百无聊赖地瞅着棋局,察觉到门边的动静,抬眼一瞧,当即丢下手中的博箸,麻溜地起身。

“腹中早已空空,敲起战鼓,可算是把主人家等来了。”

其余几人都对郭嘉的调侃见怪不怪,唯独张机疑惑地瞥了顾至与荀彧一眼,唇张开又闭上,什么也没问出口。

荀攸将一切看在眼里,视而未见地放下书简,小心地收入竹箧。

宴请的人员到齐,炳烛备好桌椅,请各位开饭。

待用过飧食,小酌过后,张机询问顾至:“你说的那位‘性子幽静,惯爱独处,得骗过来把脉’的子侄在何处?”

正欲起身辞别的荀攸停下动作,无声调转目光,投往顾至的所在。

顾至亦不偏不倚地看向荀攸,没有任何掩饰的意味。

直到这时,张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上现出几分抱歉的神色。

荀彧解围道:“舍侄近日偶然不适,劳烦先生。”

被二度点到的荀攸缄默不语。

他近日并未觉得不适,但既然叔父如此言道,那他也只能当做自己不适。

荀攸没在刚才的事上扭扯,从容地坐在院中的木枰上。

正事在前,张机亦抛开所有心绪,坐在荀攸的前方,取出脉枕为他诊断。

把了许久的脉,张机捋着长胡不语,示意荀攸张口,查看舌象。

当着众人的面,荀攸毫无挂碍,当场照做。

张机看完舌象,换了另一只手继续诊脉,有一茬没一茬地顺着胡髯,仍然沉默。

有了先前的案例,顾至现在一见到张机反复诊脉,沉默不语就会生出不好的预感。

再加上荀攸在原著中亡故的时间与荀彧、荀悦颇为接近,顾至忍耐再三,终究还是开口询问:

“仲景兄,情况如何?”

“小友卫气不固,三腑失调,平日不过是乏力了些,可一旦外邪入侵,袭入体内,怕是会来势汹汹,难以招架,有碍寿数。”

这话让在场的其他人俱是一怔。

这些年荀攸鲜少生病,亦不曾和郭嘉一样过食过饮,睡眠无节律,谁能想到他如今的体质并不比郭嘉好上多少。

张机见众人面色讶然,缓缓摇首,顺长的胡髯随之摆动:

“过饮、过食,过劳、少食,过度耗费心神,少觉,都会侵害脏腑,湿困暗耗,不利气血。”

荀彧急问道:“可有调理之法?”

张机道:“耗损虽多,好在尚未伤及根本,只需耐心调养,避免操劳,按时用餐,自能康复。”

见荀彧神色舒缓,张机向他借取笔墨:

“待我开一副方子,先让郎君饮用月余,再做调整。”

哪怕被断言“有碍寿数”也不曾蹙眉的荀攸,在听到“先饮药月余”这几个字时,不由变了神色。

郭嘉站在一旁,顺势问道:“荀家从兄至少要饮药三月,我得饮药四月,荀家侄儿三腑俱伤,怎么也得饮药五月吧?”

张机正色道:“此乃脏腑之症,更需细细调养,少说也要一年半载。”

眼见荀攸面上的异色肉眼可见地扩大,郭嘉轻笑,竟有几分不怀好意。

“公达需得好好调养,按时饮药,莫要糟蹋自个的身子。”

荀攸已恢复往常的神色,丝毫未将郭嘉的话放在心上。

他看向藏着隐忧的荀彧,低声道。

“从叔莫要担忧,攸自当注意己身。”

顾至看不得郭嘉这副找了难兄难弟就开始清闲的模样,阴恻恻地开口:

“奉孝莫要笑得太过开怀,从明日起,每天卯时,我来寻找奉孝,带你去城外跑上一圈。”

郭嘉的笑意顿时从面上消失。

须臾,他上身一晃,竟是学着顾至曾经的模样,“虚弱”地往旁边一歪,倒在炳烛身上。

炳烛不明内情,当真以为郭嘉疾病发作,焦急地将人扶住。

郭嘉“咳咳”地掩唇,满面虚弱:“在□□弱,怕是不能同去,只得辜负明远的好意。”

在场之人除了炳烛与张机,都能看出郭嘉在模仿谁,欲言又止地投来视线。

郭嘉脸不红心不跳地靠着炳烛,再次咳了两声。

顾至没有理会郭嘉的表演,径直询问张机:“以郭祭酒的身骨,是否适宜锻体行气?”

原本被郭嘉的动作惊了一跳,正要上前把脉,冷不丁瞧出对方是在装病,正呆怔的张机,听到顾至的问话,想也未想地回复:

“郭祭酒此病正是无制之祸,若要尽早康复,不仅需要节制饮食,寝居有度,亦需日日走动,强身健体。”

见所有人都是一副平静的模样,没人因为郭嘉的“发病”而担忧,炳烛在短暂的惶然与困惑后,意识到自己被骗,即刻松手,往一旁退了两步。

身边冷不丁失去支撑,郭嘉险些绊了一跤。但他顾不上哀悼炳烛的无情,满心注意力都停留在张机刚才说过的话上。

他站直身子,脸颊发苦,犹想挣扎:“这锻体一事,不可操之过急……”

一涉及养生领域,张机当即肃了神色:“郎君尚且年轻,被筋骨撑着,尚且察觉不到异常。一旦岁数渐长,只怕会与那位荀郎君一般,伤了脏腑。”

再度被点名的荀攸无言地听着,在张机说到“岁数渐长”这几个字时,眉宇不易觉察地一动。

“郭郎正值壮年,正该及时修养己身,强身锻体,固本培元。”

听着正气凛然的劝说,郭嘉脸上的苦意更重。

他对顾至言之必行的作风心知肚明,却仍想挣扎:

“明远若想找人一同锻体,不如带上公达……”

荀攸的亏损之症比他还要严重,就算排个先后,也该是更严重的优先。

郭嘉如此作想。然而,这一想法还未得到顾至的首肯,就被张机否决。

“那位荀郎君卫气不固,于锻体一事上不可操之过急。当先饮用一月的草药,再做打算。”

旁侧,顾至的神色并未有显眼的改变,可郭嘉分明从落在己身的目光中察觉到几分磨刀霍霍的声响。

郭嘉当即将目光转向另外二人:“锻体一事,自当有备无患。看似身体康泰,与如今身体康泰,但曾经生过重疾的人,当一同强身健体,未雨绸缪。”

此言一出,荀彧无奈一笑,一直在角落冷眼旁观的戏志才亦投来浮絮般的目光。

炳烛讶然出声:“郭郎君莫非不知?家主与戏家郎君,每逢休沐之日,都会在院中习剑?”

至于这跟谁习剑,为何习剑,自不必说。

听到另外两人比自己更早地被压着“锻体”,郭嘉稍感平衡,面上的苦意一扫而空。但一想到明日出城“锻体”的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会遇到怎么样的难题,他的神情再度垮下。

张机取到笔墨,写了一份药方,交给荀攸。

而后,他将顾至喊到一旁。

“明远若无其他事,明日午后,我便离开许都。”

顾至道:“仲景兄一路疾行,这几日又连着问诊,何不在城中多休息几日?”

张机笑道:“许都已是京畿,名医众多,除却疑难杂症,城中黎民皆可寻医问药。医者当竭尽所能,为所需之人治病。南阳等地病患众多,我当往那儿去。待一月后,我再回返,为荀郎君更换药方。”

顾至正色道:“我知仲景兄的四方之志。本已劳烦仲景兄许多,不该叨扰,但且厚颜,请仲景兄再留一日。”

张机知道他不喜强人所难,闻言奇道:“这是为何?”

站在稍远处的郭嘉忽然出声:“自然是为了请仲景兄喝一杯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