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询问

这一抢话, 不仅让张机怔愣当场,更让身为当事人的顾至停下未出口的话语,投去黑压压的目光。

张机不明所以:“顾郎家中莫非有喜事?”

若不是院中人数众多, 顾至真想逮住郭嘉的肩,给他来一套正骨套餐。

“我这位旧交,惯爱与人玩笑,仲景兄莫要放在心上。”

顾至将分筋错骨的目光从郭嘉身边移开,顿了一顿, 郑重地望向张机,

“厚颜请仲景兄留下,乃为了一些私事。”

树影幢幢摇动, 张机感受着拂面而来的热风, 见顾至没有继续说下去, 心中有所猜测, 没有坚持再问。

“那便晚一日再走。”

飨宴结束,众人在客房落榻。顾至随着荀彧来到寝居之地,先后洗漱, 在榻上坐下。

温存过后,荀彧为他捋平鬓角沾湿的碎发, 轻声询问:

“阿漻明日可是要带着张神医去往城西的保育巷?”

顾至闭着眼, 枕着身后的臂膀, 微不可查地颔首:

“明日大公子与二公子也在。”

窗外的风声渐弱,漆案上的油灯左右摇晃,无声熄灭。

在顾至几乎要睡着的时候, 耳边传来幻觉般的低语。

“阿漻……可要与我共行昏礼?”

几乎陷入昏睡,已然打结的大脑卡机了数秒,后知后觉地强制开机。

顾至蓦然睁眼, 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望着身旁之人。

“文若方才……”

“往日因着种种缘由,未能征求阿漻之意。”

夜幕之中,枕后的臂膀缓缓收紧,身周的热度挨得更近。

“今日听到奉孝的玩笑之言,我知此事不可再耽搁,需得与阿漻早日合计。”

即使已经彻底清醒,顾至的大脑仍然粘稠如浆糊,无法思考。

“此事并无先例,我只担心文若受人非议……”

“旁人的言语,于我并无妨碍。”荀彧的声音轻柔而和缓,却带着笃守与坚定,

“我只担心阿漻对此挂怀,亦不愿阿漻陷入口舌之议。我更不知……不知阿漻与我多年相知,可会因为我二人无名份而遗憾?”

顾至自认绝不是讲究形式,被俗礼牵绊的人。他不在意无关者的眼光与评价,也不在意虚名。只是,荀彧刚才提出的这个问题,他确实答不上来。

“我亦不知……”

这些年,“改写结局”这件事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以至于在其他细枝末节上,他从未有过任何考虑。

“阿漻慢慢想,待想好了,再告诉我。”

在炙热的温度中,顾至缓缓合眼。

在朦朦胧胧地睡着前,顾至终于确认了答案。

第二日,暖阳东悬,秋气宜人。

顾至起了个大早,没有忘记昨天的“约定”,将郭嘉从被窝里刨了出来。

以往常常睡到日晒三竿的郭嘉被迫离开衾被的怀抱,被初秋清晨的凉风吹拂,似醒非醒地打着哈欠。

顾至手持一件灰色的不明物,往郭嘉面上一贴,当即让郭嘉一个激灵,从昏沉的状态醒来。

定睛一看,顾至手中捏着的是一块布巾,被水浸湿,旁边还有一只木桶,装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

“明远果然言出必行。”郭嘉打着哈欠,半真半假地抱怨,“只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要被少年人折腾。”

这番话,郭嘉说得格外自然,仿佛他和顾至不是同龄人,他不止而立之年。

顾至与郭嘉相处这么多年,早已学会过滤杂音。

他只当没听到郭嘉刚才的话,将毛巾丢给郭嘉。

“先净面,待半刻钟后,一同出城。”

郭嘉接住凉意袭人的方巾,望着刚刚爬出山头的太阳,沉默。

这个时辰,估计城门刚刚打开。

他不报希望地道:“还未用过朝食……”

“炳烛还未备好朝食。等奉孝随我去城外走上一圈,”顾至略做停顿,才在郭嘉几近生无可恋的颓然中接了下半句话,

“回来时,正好能用上饭。”

尽管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个意思。

如果不随顾至前去锻体,那这早饭也别吃了。

明白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有“留着最后的尊严走着去锻炼”与“毫无颜面地被扛到城外”的区别,郭嘉无声叹气,带着深切的悲伤,举起湿布巾擦脸。

磨磨蹭蹭地擦了一小会儿,郭嘉放下手:

“今日天气甚好,不如喊上文若与志才,与他们一同前去?”

见郭嘉仍不死心,还想找人作陪,一解心中的怨念,顾至径直道:

“文若与阿兄今日另有要事。”

不等郭嘉垮脸,顾至压下坏心思,刻意加了一句,

“倘若奉孝真的想与文若、阿兄一同锻体,等城外‘行军’结束后,奉孝可回到此处,和文若、阿兄并肩练剑。”

“……”从来视烦恼于无物的郭嘉,此刻竟是一个头两个大。

“那倒罢了,我怕把院中的树削着。”

最终,迫于老友的威慑,郭嘉不得不拖着八百年没赶过路的脚,跟着顾至前往城外。

一个时辰后,正在院中收拾的炳烛,忽然听到几道若有若无的敲门声。

炳烛直起身,停下手中的工作,疑惑而不确定地侧耳,聆听院外的动静。

过了十几息之久,院子外鸦雀无声,连虫鸣都难以捕捉。

炳烛只当自己听错了,继续低头弯腰,收拾木架上的竹篾。

等他收拾了一小会儿,院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这次,似乎还夹着颤巍巍的悲鸣。

炳烛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发毛。他捡起墙角的竹扁担,蹑手蹑脚地走到院门旁,小心地拉开门栓。

他抱着扁担望向门外,只看到空荡荡的一片。

深灰色的石板组成巷道,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炳烛松了口气,正要关门,忽然,一只灰黑的手颤巍巍地举起,出现在炳烛的视野之内。

高亢的尖叫声传遍左邻右舍,炳烛心跳乱撞,举起竹扁担,就要往前面打。

“等等,手下留情——”

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干涩而沙哑,听起来竟有几丝撕心裂肺。

炳烛下意识地停手,低头一看,看到一个浑身黑扑扑的青年倒在门槛边,抖着胳膊,向他伸出求助之手。

在瞅了许久后,炳烛终于从此人的眉眼中找到强烈的熟悉感:“郭……郭郎君?”

他连忙丢开扁担,将地上倒着的人扶起,

“郭郎君,发生了何事,莫非你遭到了贼人?”

“非也,”

郭嘉此刻神色平静,可不知为何,炳烛竟从他的脸上看到类似悲壮的蕴意,

“我并未遇到匪徒,却遇上了比匪徒还要可怕的人。”

炳烛正要再问,忽然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得知郭嘉今早跟谁在一块,炳烛多少猜到郭嘉的遭遇,他咽下胸腔中的同仇敌忾,面色讪讪。

“郭郎君,你先进屋洗漱一番,换一套衣服。”

炳烛举目四望,没有看见其他人影,将郭嘉扶进屋内,

“顾郎君没有和你一同回来吗?”

郭嘉抖着腿,艰难地迈过门槛:“那个狠心的顾郎……”

腿上传来的酸疼感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咽下半个音节,

“他让我爬了半个时辰的山,把我弃在门口,一个人跑了。”

他此刻如同乡里那些年过半百的老者,艰难地抬起左脚迈了一尺,哆嗦地收回右脚,

“也不知他去做什么事。”

炳烛倒是知道顾至去做什么。

在郭嘉回来前,曾有人帮忙传信,找张神医出门。

结合昨天的事,与以往他与家主的谈话,不难猜出他要去往何处。

虽说心中有了猜测,炳烛却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言:

“炉上还有朝食,等郭郎君洗漱完,我便为郎君取来。”

听到有炳烛大厨特制的美味朝食,郭嘉微佝的背瞬间挺直,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耳房,麻利地关上大门。

被他健步如飞的模样震慑住的炳烛:“……”

顾至不知道可怜的炳烛又被郭嘉演了一把,在郭嘉进屋洗漱的时候,他与张机来到城西一处偏僻的老巷,走进一处墙体斑驳,看似寻常的院落。

推开木门,宽和的男声传入耳中。

张机听到熟悉的音色,循声望去。站在宽敞院落中的是一道瘦高的身影,那人站在另一道清瘦年轻的身影旁,正神色和缓地与另一人交谈。

这两道身影,张机都见过,正是曹丞相的长子曹昂与二子曹丕。

再往边上看,院子内坐着十几个幼童,衣着并不华贵,但干净、合身。长者七八岁,幼者二三岁,这些幼童皆整齐地坐在院子的一侧,好奇地看着他这个陌生的访客。

最为年幼的几个孩童手中各抱着一块浅黄色的糕点,用玉米牙小口地啃咬。

张机尚且不知道顾至的嘱托,但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他不自觉地放缓脚步,停在十步之外。

曹昂与曹丕察觉到门口的动静,停下谈话,朝门边看来。

看到门边的两人,曹丕收回目光,往曹昂的方向瞄了一眼。

曹昂疾步上前,并袖行礼。

“先前在府中,不便与先生说道。今日厚颜相邀,想请先生为这些稚子诊一诊脉。”

张机再次将目光转向一侧的孩童。

站在他身边的顾至低声解释:“这些稚儿,在战乱中失了去处,被大公子安置在此地。”

得知这些孩子都是孤儿,张机的目光骤然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