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劝谏
这话不可谓不突然。
话题的突兀程度与跳跃程度, 像是前一刻还在玩狼人杀,后一刻就邀请他去攀登珠穆朗玛峰。
着实让他想不通缘由。
“臣才疏志浅,只怕有负主公的厚望。”
不管曹操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也不管曹操这个提议是否出自真心,他都只有拒绝这一个答案。
对于他的选择,曹操似乎早有预料。他派人给顾至递上汤水,等顾至毫不客气地饮用了一盏,方才接着开口。
“旁人恨不得将所有权柄握在手心, 登上无人掣肘、无人企及的高位。为何明远对此一无所图,几次将权柄拒之于身外?”
“鸿鹄有鸿鹄的志向,燕雀有燕雀的生存之道。若硬要让两者相等, 一勺烩之, 不论是哪一方都会纰缪横生, 永无宁日。”
类似的对话, 过去早已经过一轮。
如今再次听到相仿的话,曹操的心绪庞杂难言。
“天下之人大多追名逐利,无论有无才能, 都逃不过一个权字。若所有人都能如明远这般,对权力毫无追逐之心, 孤又岂会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迷雾终于被拨开, 顾至总算探明白曹操的心思。
曹操之所以几次三番的找他谈心, 不是因为曹操有多么信任他,只是因为顾至全无野心,让曹操感到放心罢了。
手中的汤水变得没滋没味, 顾至感受着聚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放下杯盏。
曹操能放得下心,他可放心不下半点。
总是聆听领导的小秘密, 和老寿星上吊没什么两样。
“主公尚在病中,当少思少虑。”
曹操叹道:“许都暗流涌动,没个消停。哪怕孤再想安心,也全无办法。”
这话听起来颇为无奈,顾至却从中听出些许杀机。
自从掌握绝对的权力,曹操就多了个毛病——总想用杀来解决问题。
一旦曹操习惯了用杀来解决问题,走向原著结局不过是迟早的事。
“若有恣意作乱者,当断其笔锋,折其刀刃,让他无乱可做。无论是犯民的豪族,还是生事的豺狼,都可用温水煮之,日以继夜地磨平爪牙,直至再无作乱之能。”
为了打消曹操的杀念,顾至正襟危坐,沉声提醒,
“若行事过于急进,引来过多的戒惧与不安,怕是会陡生动荡。”
“若作乱的是亲近之人,又当如何?”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听得人心中一凛。
顾至回忆着昨天临走前看到的那一幕,不露声色地询问:
“主公口中的亲近之人……指的是哪一位?”
“孤的幼弟曹疾,把孤当做弑父者,”
曹操的神情与口吻都极为平静。但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有一道漩涡,在无光的水地静静蛰伏,欲将一切生命吞噬,
“他在孤的饮食上做手脚,装神弄鬼,四处散谣,想让孤获得应有的‘报应’。”
听到这事与曹昂、丁夫人无关,顾至心下略松。
对于曹疾此人,顾至没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原著中的曹疾英年早逝。他和曹嵩一起在青州避难,被陶谦的部将所杀。
这个世界的曹疾,时刻跟在曹嵩身边,沉默寡言,深居简出,顾至无法凭借一面之缘去断定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正思量间,又听曹操低声自嘲。
“莫说曹疾,若非孤是局中之人——只怕也要怀疑老父之死,究竟是不是孤之所为。”
顾至知道曹操现在最需要的是发泄,不是他人的回应。
他一语不发,听着曹操的倾吐。
“父子相残,如此有违伦常之事,孤岂会去做?”
“可笑的是,孤昨日听到张神医的提醒,第一个怀疑的,竟也是孤的亲子与孤的枕边人。”
或许疾病会消磨理智,增添情绪化的忧愁。
顾至望着难得流露真情的曹操,浮起几分复杂的心绪。
“一边是日渐衰老,精力难济的孤,一边是年富力壮,如午时烈日的长子,孤无法克制心中的猜忌。”
望着曹操鬓角的花白,回忆着过往的种种,顾至终究放下成见,低声宽慰道:
“能正视、承认自身不足之人屈指可数,只这一点,主公就已胜过许多人。”
曹操看向顾至,眼中同样溢着复杂之色:
“明远亦变了许多。”
要放在以前,除非必要,顾至绝不会对他说出这种“好听”的话。
“四季轮转,万物迁移,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生老病死如此,人心亦如此。”
曹操一语不发地听着,目光悠远,不知落在何处。
许久,他再次开口。
“倘若今日,转交兵马调度之权的是子脩,你可会答应?”
听曹操又一次提起曹昂,顾至只抬头扫了曹操一眼,没有接茬。
“正如明远所说,‘四季轮转,万物迁移’,新旧交替乃是常理。对于士人而言,他们更愿意选择‘新’,还是‘旧’?”
曹操坦直地正视他的所有缺点,坦诚他的猜忌之心,为此感到歉疚。
可不管他如何评价自身,他的猜忌,他的冷酷,他的专行之心,没有丝毫的改变。
或许……在原著中,在他决定对付荀彧、毛玠、崔琰等人的时候,他也曾如今日这般,为自己的冷硬而自嘲,为自己隐诛有功的旧臣而生出些许愧疚。
可若是一切从头再来,不管多少次,曹操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对袁绍即是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顾至不敢深想荀彧的遭遇,他攒紧袖中的手,挥散仅有的一分悯恤。
他想立即起身离开,只因惦记着这几年的布局与今日的来意,继续虚与委蛇。
他没有立即回答曹操的问题,只反过来询问曹操:
“主公想要这间屋宇的上半间,还是下半间?”
曹操似有所觉,等着顾至的下文。
“一间房屋,若只有下半间,则无法为人遮风挡雨;若只有上半间,将顷刻坍塌,不复存在。”
“九层高台,起于累土。若无台基,如何能有高台?”
缓而有力的话语传入耳中,曹操盯着不断晃动的竹帘,冷声反问:
“无论是完整的屋舍,还是九层高台,孤一人便能筑成,何须寄托于后嗣?”
“欲速则不达。若台基未能夯实,上面的屋舍与高台,不过是歪折的空架子,一推就倒。”
顾至扫了眼刻漏上的时辰,抚衣起身,
“时日不早,臣还要进宫觐见,就不在主公这多留了。”
“今日明远两次提到‘急进’‘欲速’,”
曹操同样起身,走到堂屋的正中,
“是担心孤仍抱着称公的念头,在这劝谏?”
“主公想岔了。”
顾至向着屋外走去,步履未停,
“该说的话,早在我与文若陪主公对弈的那一日就已全部倒了个干净。今日不过是主公有此一问,我有此一答,仅此而已。”
顾至没再去管身后的动静,快步离开。
走出曹府,坐上事先备好的轻车,一刻不停地向宫中疾进。
顾至赶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行程,在心中幽幽一叹。
要不,下回还是称病不去算了。
想要摆烂的心思,因为逐渐逼近的世界线而重新振作。
他不知道这一次究竟能否改变结局,在这个世界的重重限制下,只能谨慎地,一步步地做出微小的改变。
持续扇了十几年的蝴蝶翅膀,就算不能掀起飓风,也该调转一部分风向吧?
那一分躁动与不确定,在经年累月中被抚平。
顾至下了车,踏入宫门,被谒者领到一处靠近复道的宫殿。
进入正殿,视野一下子暗了下来。
阴冷的风从两侧吹来,刺得领头的谒者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宫殿内部采光不佳,透着几分难言的阴森。
搭上铺面而来的冷风,凡进入者,皆忍不住头皮发麻,仿佛站在幽静森然的墓地,寒噤且压抑。
顾至不知道刘协召见他,为什么挑了这么一处像是闹鬼的地方。
他泰然自若地找了一处席位坐下,看似放松,实则警觉地关注着周遭的每一个动静。
曹操比原著早几年拿下兖州,更早地发育地盘,且压制世家的方法不如原著中激进,不曾做出屠城之举。
因为这几个原因,曹家的事业稳扎稳打,除了少数野心勃勃,别有用心的豪族,几乎没有漏洞。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刘协无从下手。他与曹操的对招通常都是不伤根本、零打碎敲的周旋,至今为止,还没有用过称得上狠辣的手段。
可顾至始终无法消除心中的警惕。
他记得刘协在原著中的手段,也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刘协时疾速搏动的心律,更记得那个让他辗转反侧,却辨不清缘由的梦。
宫人奉上美酒与糕点,顾至一口未饮,一口未食,静坐原处,等候刘协的到来。
片刻,屏风后头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刘协身着衮冕,走到黼扆前。代表十二章的图纹随风晃动,最终停在御座前方。
顾至起身行礼,在刘协示意他入座后,就像一根木头桩子似的,牢牢地扎在茵席上,不主动开启话题,也不主动出声。
刘协率先开口:“顾卿近日可好?”
不等顾至回答,刘协又是一叹,“这几日,宫中少了一些人,前头又出了那样的事……朕倒是一点也不好。”
这番话别有深意,顾至听得耳朵痒,不由在心中腹诽:就某种程度而言,刘协与曹操还真是相似。
他权当自己是个腼腆的人,继续沉默。
刘协兀自叹了两声,也觉得没意思得紧,停下这番蓄意的抱怨。
“很久以前朕便想问——朕可有什么事做得不妥当,惹恼了顾卿,让顾卿对朕避之不及?”
顾至垂着视线,盯着不远处的宫灯,并袖一揖:
“陛下此言让臣惶恐。陛下贵为天子,岂会有不妥当之处?”
说是惶恐,可他的面上没有半点惶恐之意。几乎就差直言“确实如此”,“陛下何必多次一问”。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刘协不禁想起初见那年,那震耳欲聋,以“明白就好,离我远点”这八个字做解读的自我介绍,刹那间,他失了语,坐在五重席铺叠的座位上,顺着顾至的视线,一同看向殿中那盏栩栩如生,仿佛一个侍女举着鱼篓的宫灯。
两人无声而坐,同时盯着等人高的青铜灯具。
不知过了多久,在顾至感到无聊,想要找个理由告退的时候,刘协的声音再次嗡嗡响起。
“朕初登位的那几年,见多了风雨。朕在年幼之时,曾以为士兵恣意作乱,在宫中屠戮宫人便是世间最严酷的事。直到董卓篡逆,朕看到西凉贼兵屠戮无辜的黔首,看到百姓无处可归,无粮可用,只能易子而食……朕才知晓,真正严酷的黄泉之景,朕一直未曾经历过。”
顾至脸上漫不经意的神色褪去,他侧过头,第一次正视上首的这位帝王。
“朕曾想……若是朕能早出生几年,早一些做出改变,在一切变故来临前正本清源,是否能改变大汉的危局,让那些百姓免遭屠戮,免受丧亲之痛?”
比起最初那句“朕不好”的虚假抱怨,方才的那两段话,带着清晰可见的真实,并非纯然的表演。
顾至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力壮,却与曹操一样现出少许老态的天子,难以抑制心中的感慨。
这个世界的刘协,不缺聪慧与手段,也不缺进取之心,更有爱民体恤之意,唯独缺了时势。
他在十余岁稚龄亲自为民赈灾,识破贪官蠹虫的手段,斩杀首恶。
又下诏罢兵劝农,欲派遣使者游走天下,问民间疾苦。
可他终究不过是浩然洪流中的渺小一粟,改变不了泱泱大势。
哪怕他贵为天子,最终也只能任天摆布,在沧浪中浮沉。
顾至望着刘协眼底的不甘与怅然,略作思索,徐徐开口:
“陛下若是早几年出生,未必不会步质帝的后尘。”
汉质帝倒是生得早,但因为过早显露锋芒,被梁家毒杀。
刘协的母亲就是被何皇后毒死的,若他再早出生几年,只怕也逃不过何皇后的毒手。
“退一步而言,若陛下早几年出生,兴许先帝的寿数也会有所改变。若先帝不死,何进亦不会被诛,则董卓无法进京……弘农王,亦不会被废,死于毒酒。”
一个变量会带来一系列的变化。如果刘协早出生几年,他或许会死在权力斗争中,更有可能永远做他的陈留王,一辈子与皇位无缘。
“臣曾听过一句话——未曾踏上的另一条小径,兴许布满了荆棘,比如今这条满是坎坷的行途更糟。”
曾经没有踏上的那条路不一定会更好,他只是受不甘的情绪驱使,美化了那条不曾走过的道路。
刘协蓦然一怔。
他回忆着幼年的不顺,想起鸩毒生母的何皇后与逼迫祖母的何进,不得不承认,顾至刚才的所言,不仅仅是一个猜想,更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眼中沸腾的不甘,如同被针扎毁的牛皮囊,轰然坍塌。
只余怅然。
刘协将玉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在宫侍准备上前续酒的时候,抬手制止。
他询问顾至:“丞相这几日可还安好?”
顾至回道:“丞相身康体健,只是偶感不适,并无大碍。”
“那就好。”刘协垂眸看向空了的酒杯,冁然一笑,“那就好。”
顾至不知道这接连两次的“那就好”指代的是什么,有什么不同。
他无意深究,就势起身。
在顾至提出辞意之前,刘协再次抬首,与他对视。
“顾卿,陪朕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