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楚御脸上的表情有片刻凝滞。
北蚩王反倒无比坦然,“我们和你们中原不同。”
“从小我们便受此番教养,女子是珍贵的宝物,不得独占。”
“若你愿随我同盟,那我也不介意与你一起。”
“哦?”楚御的神态也很快恢复如常,“你若想招安我为臣下。”
“君上可愿与臣下共妻?”
“共妻也有主次之分,主位可随意同衾,次位非诏令不得同衾。”
楚御黑瞳微眯,饶有兴致地听着,“原是如此。”
“不过,与你共谋,我也担心杳杳恨我,即便共妻,她若不再愿意见我,我跟什么都没有并无差别。”
“我有些好奇,你是如何把杳杳苦骗至此。”
北蚩王淡然道,“她生出怨恨,无非是担心我把她家人如何了。”
楚御有意无意地问,“所以你手里捏着她的家人?”
“她的阿姊,就在我麾下,何况鄯沉隽如今对我很是臣服,忠心不二。”
北蚩王弯唇,“没有她想得那般剑拔弩张。”
“是吗。”
“我对她阿姊仁至义尽。”北蚩王看着楚御,“我知女子留在北蚩会有诸多麻烦。”
“所以准她女扮男装留在我的营地里,确保虞绾音日后能看到,依旧能自由来去的鄯沉隽。”
“而不是被夺为人妇,困在谁家后院里的鄯沉隽。”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骗她。”
楚御提起,“那些出自你手的信件,可让她大病一场,对你痛恨有加。”
北蚩王理所当然道,“质子怎能随意与外界来往。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能通信来往,而我可以。”
楚御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是你的错。”
“你如今沦落敌营,想知道的事,就只有和虞绾音有关的吗?”北蚩王兴致盎然地看着楚御,“三句不离她。”
楚御无声轻笑,“不过是闲聊罢了。”
“君上如今不杀我,想要与我合谋,还答应与我共妻,”楚御毫不避讳,“那你想要什么。”
北蚩王看着他,“要你燕州领土,要你手中兵马全部调入北蚩营地。”
楚御微微眯起眼睛,“君上倒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嗯?”北蚩王将茶盏推到楚御面前,“我想这应当是我们合作,最基本的诚意。”
楚御沉默良久,把玩着手中茶盏,“那我该如何保证,你不会过河拆桥?”
“会不会答应好我的,又不给我了。”
“不必担心,你我结为同盟,我们不仅有共同的利益,还有共同的敌人。”北蚩王别有深意道,“戎肆的父亲当年,可是背叛了你们,才害得你小小年纪家破人亡。”
北蚩王的话点到了楚御长久以来压抑的内心深处。
他脸上的冷静沉默有片刻的崩裂。
“若是我,还被戎肆抢了妻,定是要杀之二后快的。”
“你想想,戎肆的父亲什么都要,要功勋、要利益,如今他一样,贪得无厌,还想要你的妻子。”
“你竟也能容得下他,”北蚩王笑了,“我都要敬楚侯,是个君子。”
楚御手指蜷曲一下,缓缓握紧,“君上既然看出来了,那我也不做隐瞒。”
“我的确也想杀他。”
“不急。”北蚩王势在必得,“我给你三日时间,楚侯可以慢慢想。”
“三日后,我等你的答复。”
话落,北蚩王命人将楚御从营帐之中带走。
单泽看押着他穿过规模浩荡的北蚩军营。
军营内黄沙满地,随处可见训练的军队。
带着强悍的杀戮与进攻气势,将耳骨震得发麻。
他们走到一半,迎面跑过来一匹马。
卷过一层黄沙,拦住他们的去路。
马背上的人来势汹汹,下马之后紧盯着单泽。
大步流星地朝着单泽走了过去,粗气沉沉,“谁许你越过我调战俘的?!”
单泽把楚御往旁边一推,正面迎上前,“怎么贺兰主
帅连战俘都要计较,是最近实在没什么功绩了吗?”
贺兰钧气笑了,“也不知道什么狗,闻着肉味就得咬上来。”
“这才是真的饿急了。”
单泽脸色黑了下去,脚步沉沉地拎着刀朝贺兰钧走了过去,“你再给我说一遍?”
“怪你爹我,遛狗没栓绳,让畜生都闻见了过来咬人!”
单泽一拳就打了过去,被贺兰钧径直握住拳头,反手回击!
楚御眼皮跳了一下。
心下暗讽。
粗野。
很快,粗野的两人一拳一拳地就打了起来。
一旁两边属下匆忙上前拉架,“主帅!”
楚御安静地看着他们缠斗在一起。
想到了先前虞绾音从虞荷月嘴里问出来的北蚩军师阶级。
北蚩驻营,分贺兰与单泽两大主帅阵营。
两大阵营多有不和,如今看来竟不合到了这种地步。
护送楚御的将士先避开他们,被一路押送到了那个给他准备好的关押营帐。
营帐远远看去是由北蚩兵马所组成的铜墙铁壁。
营帐顶端是数不清的北蚩驻军长枪,刀尖林立。
最前方的守卫走到营帐前打开门前锁链。
营帐房门锁链卸下,显露出屋舍里面的昏暗光线。
而后将楚御推了进去。
“哐当”一声,营帐屋舍门被关上。
楚御所在营帐的门被关上。
他独自坐在暗影之中,一早就料想到了这个境况。
北蚩王奸诈,不会这么容易相信他。
不过也无妨。
他的任务并不主要在于北蚩王。
*
时至深夜,到了前来送膳的时辰。
外面将士也换班用膳。
送膳的队伍领命出门,途径单泽营地。
队伍之中尾端一人铠甲帽檐抬起,赫然显露出了伍洲那张清俊面容。
伍洲是楚御他们与穆戈达成共识,被调换士兵身份,潜入北蚩大营的几十名线人之一。
他只要是在穆戈所能涉猎的区域,都能自由行动。
他听见了单泽属下的闲聊声,“听说为着今日打架一事,君上把两位主帅叫过去训斥一顿。”
“骂咱们单泽主帅急功近利,一点面子也不给。”
“咱们君上是真的偏心贺兰主帅,不说别的,就是贺兰主帅手底下兵都比咱们多。”
送膳队伍悄无声息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他们很快就走到贺兰主帅所管辖的营地中。
四下又传来了议论声。
“单泽那狗东西怎么就那么招君上喜欢。”
“君上不是一直偏心单泽吗,不然单泽把咱们的功绩抢去,他连个屁都没放。”
“我还听说,单泽敢明目张胆地抢咱们的,对咱们动手,是因为君上好像有想废了贺兰主帅,立单泽为武将之首的打算。”
“那凭什么啊?!”
伍洲眉眼微动,听到这里倒是觉得新鲜,脚步放缓了一些,思索片刻又跟上了队伍。
两个阵营,都认为北蚩王更偏心对方。
很快,送膳的队伍停在了鄯沉隽营帐门口。
鄯沉隽背对着房门,静坐在营帐之中。
直到,屋门“吱吖”一声细响。
营帐门被打开,领头的将士粗声粗气地示意,“快点。”
伍洲领命颔首,“是。”
他踏入营帐,蹲下来,将饭菜摆在一旁桌上。
鄯沉隽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公子。”
她身形一顿,转过身。
鄯沉隽看着来人帽檐压低,身上的铠甲,上面刻着穆字,但只露出了半张轮廓清晰流畅的脸,并且陌生无比。
她站起身朝他走过去,“你是……”
“公子那封信件送进中原大营,卑职前来协助公子。”
鄯沉隽看了他一会儿,“杳杳叫你来的?”
“是。”
鄯沉隽立刻抓住他手臂,“你是不是能送消息出去。”
“能。”
“你们竟然真的来了,我还以为……”
不仅来了,他们好似完全知道她是什么目的。
甚至与穆戈配合得比她想象中更好。
鄯沉隽不过多寒暄问话,反倒直接塞给了伍洲一张卷布,“既然来了,有些事情我做不了的,需要你们帮忙。”
伍洲接过来,“公子想要我们怎么配合?”
鄯沉隽示意那张卷布,“这里面是图纸,画着北蚩大营军火布防,你们来安排如何应对军火。”
“好。”
“不可轻敌。”鄯沉隽一瞬不瞬看着他,“这只是一件。”
“除此之外,北蚩军力庞大,骁勇武将众多,硬碰硬难以估算损失。”
“北蚩左膀右臂,贺兰钧和单泽,两人多有不合。”
“论兵卒势力,实际上是贺兰钧更为出众。”
“除了外力的军火硬攻。”
“第二件事,我需要你们,”鄯沉隽看着伍洲,“和我一起,卸了这左膀右臂。”
她定定地直视伍洲眼瞳,“逼反贺兰钧。”
伍洲从鄯沉隽的营地中出来,出神良久。
直到胡人将领用北蚩语问了伍洲两句话,伍洲才回国神来,简单用北蚩语回。
盘问没什么异常之后,他们就领队回去。
伍洲跟在后面,先前他们过来的那条路上,不只是那两个将士在议论。
议论的人越来越多。
闲话越传越偏离本意。
已经逐渐从北蚩王想要废了贺兰钧。
变成了北蚩王日后完成大业,怕这两元大将无法平衡,打算狡兔死走狗烹,铲除贺兰钧。
伍洲眉眼微动。
又想起了刚才鄯沉隽的话。
适才明白,原来军中两元大将不合,以及现在这些离奇的传言。
多半是鄯沉隽有意放之。
逼反贺兰钧……
如果在这样的谣言横生之下。
贺兰钧和君王离心,不再效忠只是时间问题。
想来,鄯沉隽是想打长久战略。
现在他们来了,就可以提上日程。
但是想要立刻将一个好好的主帅策反,也还是有些难度。
最起码,伍洲暂时想不出来如何策反贺兰钧。
送膳的一行队伍,前往楚御营帐。
伍洲将膳食和消息一并送到楚御面前。
和他一同潜藏在军营里的同伴协助盯梢。
营帐内,伍洲将一叠卷布条递给楚御,与他说着鄯沉隽的计划与打算。
楚御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张北蚩主营的军用布防线路。
极其繁密的信息被容纳在巴掌大小的卷布上,甚至有北蚩军营每一部分的武器量级。
他们的人,现在大多在这半边的单泽阵营中。
楚御抬眼,他心知肚明。
这多半是鄯沉隽给的。
这也是她费尽心思想要传达的东西。
这里面从哪里攻击北蚩大营最轻松,一目了然。
楚御划破指尖,在那张卷布上点了几个红印。
是他们现如今兵力可以涉及之处,以及会协助他们的穆戈所在阵营的方位。
除此之外,楚御又给他一张按照鄯沉隽所给的图纸,安插线人,布局进攻的态势图。
以及建议进攻路线和内部协调路线,“这些,送出去让戎肆当日就安排好。”
伍洲答应着接过来。
楚御又问,“要策反贺兰钧是吗?”
“是。”
楚御沉吟片刻,“重臣谋反,其一必得让他长久经受不公,积怨已久。”
“其二,是受巨大的损失,危机生命信仰的那种。”
“不过我关在这里,策反贺兰钧能做的未必有鄯沉隽做得好。”
楚御将自己所能给的都给了伍洲,“等你能出去的时候,回去送给夫人,她必定有办法。”
伍洲领命,退了出去。
他们虽然在北蚩大营中安插了数十个线人。
但大营中足有十几万兵马,想要任性妄为的自由出入还是不切实际。
伍洲只能在北蚩军营每五日的采买日程,被穆戈安插进采买队伍里出去。
足足要等四日。
第三日。
北蚩王如约来到了楚御的营帐。
他的语调悠扬,“三日了,楚侯想明白了吗?”
这次是换成了楚御为北蚩王添茶,像是这里的主人一般,“君上都来了,我若是想不明白,君上要杀了我吗?”
“没用的战俘,自然如此。”
楚御闻言笑了。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将自己的令牌拿了出来,“我日日想来,君上所言甚是。”
“我们利益一致,敌人一致,我也只能赌一把,君上也是个君子,不会过河拆桥。”
北蚩王不紧不慢道,“若楚侯是真心与我共谋,我自然也真心相待。”
“我的兵马众多,足有十万,寻常小将领怕是他们不会听从,剩下的君上安排。”楚御说着,将令牌递给了北蚩王,“只有一点,不能亏待了我的臣下。”
“那是自然。”北蚩王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卫,侍卫立马上前将楚御手里的令牌拿过来在手心翻看。
侍卫查看无误后,将令牌递交给北蚩王。
楚御冷眼看着北蚩王手里的令牌,很快瞥见了营帐外一闪而过的单泽身影。
北蚩王从营帐中走出来,帘幕掀开又放下,缓慢地摩挲着那张调兵令牌。
一出门,就看见单泽站在门口。
北蚩王将令牌递出去,“去遣人去调燕州兵。”
单泽一早就听闻这是十万兵马的调兵令牌,立马收入囊中。“是。”
这等能扩充兵马的好差事,他断然不可能假手于人。
这个俘虏,果然没有白抢。
等晚膳时间到。
伍洲再度被派遣进来送膳,一张字条被楚御塞进他掌心。
伍洲起身将字条藏进袖口,再带出去。
并不需要再带给鄯沉隽,而是需要带出北蚩营地,送去给虞绾音他们。
次日,伍洲混迹在准备军中伙食的队伍里,跟着他们出去准备粮草和采买的空隙。
在同伴的掩护之下半路离开,寻到自己藏在山中的马,上马朝着他们先前的驻营赶了过去。
将积攒的信件和东西送到半路接应的人手里再快速离开。
*
兵马和消息接连送回营地里。
虞绾音才稍稍放心些许。
她展开卷布,看着上面描画极其细致的图纸,“这个是谁给你们的。”
送信将士如实回禀,“伍洲说,是鄯沉隽。”
虞绾音心口微顿。
将士逐个解释,“鄯沉隽给的图纸,侯爷标记的点位。”
“目前我们的兵马蛰伏在这个位置。”
虞绾音许久没有回话。
一旁戎肆暂代回应,“嗯,知道了。”
虞绾音也没有想到,她和阿姊的第一封书信来往。
不是什么寒暄问好,也不是从前收到的那种虚假的日常描述,而是军事布防图。
虞绾音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侯爷可还好?”
“当前一切都好。”将士示意第二张,“这是我们当前安插线人,布局进攻的策略,以及各方路线。”
虞绾音将图纸递给戎肆,“这些事情宜早不宜迟,还是得尽快安排。”
将士补了一句,“今日就得安排。”
戎肆接过来,将宗承叫到面前,递给他下去办。
将士最后将另一张字条给戎肆,“这个是给您的。侯爷说,最好您把这事办完之后,就举兵到北蚩大营,一刻不要耽误。”
虞绾音听着势态这般紧急,也隐约预料到了什么。
她正要细问,但将士顾不得与虞绾音细说,继续传话下一件事,“除了这些,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需要麻烦夫人想办法。”
将士说着,朝虞绾音伸手示意,“事关如何策反将领的,如今是要快些达到目的。”
“夫人这边请。”
虞绾音闻言点头,“好。”
而后随他走到一旁。
戎肆收回视线,打开楚御给自己留的字条。
正巧宿方从不远处跑回来,“主公!北蚩大营有兵马拿着楚御的调兵令牌,前去调楚御的兵马了!”
戎肆剑眉拧起,毫不客气道,“是他的兵吗,他就敢调?!”
戎肆深吸了一口气,眉宇神色阴沉下去,合拢字条,“走,叫兄弟们收拾收拾,该干活了。”
“调兵令牌,老子也有。看中原的兵马是听我的还是听胡人的。”
那是先前,他跟楚御商议好,一个人留下应敌,一个人前去鄯善时,他需要兵马过境也需要调兵应敌,问楚御要的调兵令牌。
那张字条,正是楚御让他动用燕州调兵令牌,前去接应燕州兵马的示意。
戎肆折返回营地,虞绾音正好跟那将士商议结束。
她看着戎肆回来叫人,“你们要启程了?”
“嗯。”戎肆嗓音沉沉,示意刚刚她与将士商谈的另一件事,“你们商量的如何,可有策反之法?”
“有。”虞绾音抿唇,仰起头看他,“今日你打完,得回来接我。”
“好。”
*
戎肆带兵启程。
浩荡兵马从营地里出发,朝着楚御驻军的位置赶去。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穿过山野。
他们赶到楚御兵马驻地时,远远地听到了单泽站在山头的呼喊声。
戎肆先停下来,远远地望着那个胡人背影。
胡人看起来已经占了先机。
日光筛过树梢,打落在戎肆琥珀瞳孔深处,杀意时隐时现。
单泽手执令牌,堂而皇之地朝着下面一众兵马命令,“你们侯爷有令,随我入北蚩军营!”
山下将士纷纷看向单泽手里的令牌。
山间有片刻的停滞。
但是众人反应很快,按照令牌指令,纷纷前去军备武器,整齐地阵列起来。
单泽远眺那规模浩瀚的队伍在短时间内集结。
心下难掩得意,他高喊一声,“准备好了,我们就走!”
戎肆抬手朝身后手下们比了个手势,众人纷纷压低骑行声音,井然有序地穿过密林,寻找合适进攻的位置,呈现出埋伏预备攻击的态势。
沙沙声轻微地响动在耳侧,犹如风过原野。
草木伏地。
单泽还在满意地远眺那即将收入麾下的燕州兵马,下面浩荡的队伍突然间朝着单泽拉开了弓箭!
一枚箭羽正中单泽腰腹!
让他整个人都愣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弓箭。
紧接着山谷之中迸发出轰然的“杀”声!
单泽身后的兵马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之后纷纷掩护上前!
和冲上来的楚御兵马交战在一处!
单泽军师在混战之中忙看了看单泽手里的令牌,“主帅!这怕不是兵符调令!”
“楚御给咱们的,是燕州营中杀令!”
下一瞬,另一座山头上响起悠扬的号角声。
他们放眼望去,赫然看到黑压压的匪徒士兵遍布山野!
而那高大马背上的悍匪领主手里,拿着真正的兵符调令!
他声线浑厚有力,穿云破雾,“众将士听令!斩杀北蚩主帅,转攻北蚩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