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深夜之中,视线模糊不易看清,自然也就方便了许多事情。
那封信件上标明的沿路,早就已经被胡人铺设了兵马埋伏。
楚御每走一里就能拿到的探子送来新的埋伏布局。
从位置上基本可以判断他们周围哪里有胡人开展埋伏。
楚御冷声问着,“去探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探子如实禀报,“他们的人发现了我们也不吭声。”
“这么看来,一切确如夫人猜测。”
对面胡人前来埋伏的,是能帮他们进入北蚩内部的人。
楚御相信虞绾音的判断,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盯着他们点,确保我们占上风。”
楚御将探信递还给身边人,“记得遣人埋伏在他们身后的位置。”
“倘若他们先有异动,一定会被咱们的人先行解决。”
“是。”探子领命,下去安排。
楚御继续前行。
队伍蜿蜒在空荡寂静的山路之间。
入眼是漆黑阴翳的密林,和越来越繁密的黑夜星辰。
星辰光点他们头顶缓慢而诡秘的闪动。
直到他们明知自己完全踏入敌人的包围之中。
再也没有退路。
不知何时。
“轰”地一声巨响在山林间,犹如平地惊雷响彻云霄!
山林震颤,树影摇动。
无数黑影从原本寂静的密林之中腾起!
无数埋伏敌军嘴里大喊着胡人号令,朝着正在前行的队伍发起进攻!
*
戎肆一大清早晨起,天刚蒙蒙亮。
四下昏暗一片,天光抖落之处还泛着乌青晦暗。
戎肆掀开营帐帘幕的手生生顿住,营地周围还是楚御的人在值守。
但很明显与昨晚值守安排差异很大,最起码少了一半的人。
值守不会突然之间改变规模。
戎肆心头一股不太好的预感乍然升起!
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锐利如鹰的晦暗眼瞳在凉夜清早之中,显得格外渗人。
戎肆从营地内看了一圈,就近寻到一个值守侍卫盘问,“其余人呢?”
他的声音很重,带着些愠怒和威压。
值守眉眼闪躲,仍旧公事公办地回禀,“侯爷安排轮值,属下只是听命办事。”
“侯爷安排。”戎肆口中碾着这几个字,转头看向楚御所在的营帐。
他大步流星地朝着楚御营帐走了过去。
门口朝越仍在值守,他拦住戎肆。
被戎肆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
近乎是同时,按时晨起准备出征的戎肆手下也接二连三地从营帐里出来。
每一个人出来都察觉到了不对。
四下追问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营地之中愈发吵闹。
戎肆闯进楚御营帐时,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桌上放着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敌军谎称护送粮草的真实时间。
子时。
戎肆嘴里爆出一口粗话,转头出了营帐,把字条扔给朝越,“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朝越垂眸,没有直视戎肆的目光,“侯爷说,若是能骗过你,也能说明,他比你合适进敌营骗人。”
戎肆一把拎起朝越的领口。
虞绾音这一晚原本就睡得不踏实,这会儿很快就被外面的动静弄醒。
她好似听到了什么争执声,一下子坐起身,草草挽过头发,更衣出门。
等虞绾音出营帐时,正好看见戎肆拎着朝越。
她几步上前,从戎肆手中将朝越拉下来,“怎么了?”
戎肆气得脸颊通红,“你问他们。”
虞绾音看向朝越。
朝越面对虞绾音不能有那么多哑谜打,只能将事情如实禀报。
戎肆转头前去查看他一早准备的那些东西,果然也全部都被楚御带走了。
虞绾音从朝越这里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
眉头紧皱不展。
他们两个人,为了避免她动心思想要去北蚩营地,谈论这些事情都是避着她。
他们自己协调安排。
但也没想到,楚御诓了戎肆自己就去了。
虞绾音焦急地问,“你们安排了来回送消息的线人了吗?”
“若是子时,那现在应当有结果了,那边怎么样?”
现在的确也还没有结果回来。
朝越沉默着,“现在才寅时,夫人稍安勿躁,再等等。”
营地里戎肆的手下都被气得不轻。
宗承扯着大嗓门,跟其中一个楚御手下掰扯,“怎么着,你们侯爷该不会觉得我们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是不信我们,还是防着我们啊?”
“懂不懂同盟友军不得欺瞒?!”
“你们侯爷就那么相信自己偷摸地准备能万无一失?!”
营地里的喧闹声,让虞绾音有些心神不宁。
她往外走了几步,看向不远处天色青白之处。
*
风声鹤唳,战火消弭。
西边的天还未亮全,初升的日光火红如血。
穆戈单膝跪在地上。
他看着峡谷之中满目疮痍、血流成河,耳边一阵翁鸣,久久不能回神。
浮尸沃野千里。
在恍惚之中,他听到有人朝他走来。
是他身边的军师。
军师低声道,“已经抓获了燕北侯楚御,及其手下千余名俘虏,是否收兵。”
穆戈勉强能直起身子,收起长刀。
他看着这片原野,闭了闭眼睛。
“收兵。”
“是。”军师回头高喊了一句,穆氏兵马便都齐整待命,将自己所捕获的俘虏一个一个拉起带走。
战场被简单的收拾过,只留下满地尸骸。
穆戈转过身,没有再看那片惨不忍睹的战场,径直朝着规整队伍走了过去。
他的部下也迎面走来禀报,“将军,我们可以启程了。”
他低低地说了句,“回营地。”
接着从部下身边走了过去,领兵折返。
战胜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片峡谷。
此时天还未全亮,峡谷之中鸦雀无声。
不知哪一处先开始发出响动。
浑身鲜血的汉将“尸身”一把推开了身上压着的胡人“尸身”。
嘴里骂骂咧咧地,“压着我了你不知道吗?”
“吃什么长得这么沉。”
胡人被他一把推撞在旁边的石头上,后脑重重得磕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胡人起身要还手,“我要不是为了穆林主将,我跟你在这整这没用的,给你脸了……”
紧接着周围还躺着的“尸体”连忙爬起来劝架。
峡谷之中场景变得诡异起来,凄惨荒凉的修罗地狱里,浑身是血的亡人们和谐友善地拉架。
“行了行了。”
“都打完了,还打什么。”
“你们这一会儿闹起来,被外
面人听见就坏了。”
地上躺着勤勤恳恳装尸体的少年将士听见动静便心知不用装了,爬起来一下子抹掉了脸上红乎乎的泥水,踢开了他们先前准备的枯草填充的残肢。
少年跟他们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妥,便又折返回来把地上那个枯草残肢抱上一起走。
战时物资短缺,拿回去还能烧个柴火。
只见少年在峡谷中遍地捡断肢残骸。
不远处将士喊了他一声,他捡好最后一个再赶忙跟上。
很快原野之上的尸体重整队伍,离开了这里。
被拉拽下来的胡人也有几百,这些人不可能再回胡人阵营,只能跟他们回汉人的阵营。
说白了也算战俘。
他们整军离开之后,天色大亮。
回北蚩营地的队伍蜿蜒穿梭在这片山区。
主将穆戈长久出神,回想着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军师察觉他的异常,也跟着叹了口气。
算不清楚事情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
等他们反应过来早就没了回头路。
错就错在穆林主将那日错误预估了汉人的情况而擅自动兵。
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一错到底。
队伍行进踩过黄土泥沙,很快便看到了不远处主营地里密密麻麻的营帐。
营地练兵声遥遥而来,由远及近。
穆戈手里的缰绳越抓越紧。
不知何时突然停下。
但前面的押送队伍还在前行。
军师见状心下不安,转头看向穆戈。
发觉穆戈正盯着不远处的北蚩大营出神。
“将军,别停啊,”军师有些着急,赶忙小声提醒穆戈,“事情既已如此,也没有别的办法。”
“您只能继续走。”
穆戈没做声。
军师脚步忙乱,四下看着,压低声音催促,“这退一步,咱们整个大营都得被看押处斩!”
“便是旁的不可信,汉人不可信……”
“您信沉隽公子总不会错!”
“这么多年,沉隽公子不都是这么帮咱们过来的吗?”
穆戈长久僵硬的面容这会儿才稍稍有了松动。
是啊。
沉隽……
这是沉隽帮他出的主意。
这么多年,每一次鄯沉隽帮忙就没有输过。
他不相信谁,都该相信鄯沉隽。
“对……”穆戈心神不宁地开口,嗓音因为沉默而显得沙哑粗粝,“沉隽。”
“沉隽他不会害我们。”
穆戈自言自语道,“即便是不行,我们大不了日后跟着沉隽去鄯善。”
“我们还有去处。”
“对嘛。”军师看穆戈总算有了好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沉隽公子说得对。”
“北蚩领土好端端的,不差中原这一寸,活着要紧。”
穆戈深呼吸片刻,吩咐给军师,“去给沉隽公子递个信,说人都来了。”
军师领命,“好。”
穆戈看军师离开,自己也催马走进了北蚩大营。
凯旋队伍一进大营,周围立刻响起了些呼喝声。
战胜缴获俘虏按流程登记在册,有人上前招呼穆戈下来,“可以啊!你此番好跟君上交代了。”
穆戈勉强地扯了扯唇角。
同伴看他,“怎么,打胜仗还不高兴?”
穆戈寻了个妥当的理由,“大哥二哥都在汉人手里,高兴不起来。”
同伴点头,“也是。”
穆戈走到前面,将一个一个战俘安置在战俘营地里。
他们营地里的战俘也都是汉人兵马,加上这次的上千人,也有个两三千。
楚御被单独押送,一入营就被安置在穆戈的营帐阵地附近。
穆戈让战俘登记入俘营,有意无意地跟汉人战俘对上视线。
一触即分,谁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破绽。
汉人战俘手上都捆着铁链,记录完身份就转过头与营地里的战友视线汇合。
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
穆戈的心绪也逐渐从焦躁不安变得和缓。
他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平静的心跳声。
忽然,不远处下属恭迎声响起,“单泽主帅。”
穆戈微微蹙眉,抬眼看过去。
单泽骑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从他们这边经过后,停了下来,“回来了?”
“听说你今日打了个胜仗。”
穆戈眉眼微动,颔首示意,“不过是侥幸罢了。”
“怎么能是侥幸,”单泽轻蔑地移开视线,“你为君上卖命,靠得都是侥幸,那这军营可留不下你们。”
“在北蚩,打胜仗是应该的。你那两个蠢货兄长都快把家底赔进去了,你要是再输,的确也不像话。”
穆戈微微屏气。
单泽远远地看见了押送楚御的那辆马车,“听说你还抓了个头领?”
单泽催马走过去,挑开马车帘幕,径直看见马车内的楚御。
楚御没什么情绪,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里面。
毕竟是燕州王侯。
手里握着的燕州领土,如今中原近乎半壁江山。
和寻常战俘不是一个待遇完全可以理解。
燕侯是个稀罕的战俘。
也是如今君上最想要的战俘之一。
单泽当然知道这个战俘的重要性,径直开口跟穆戈要,“你年纪轻,不会处理战俘,这些战俘都交给我。”
穆戈心口一沉,忍不住上前一步,“我打下来的凭什么给你?”
单泽扬眉,“你要是处理不好,生出什么岔子来,你能解决吗?”
“带走!”
单泽话音刚落,他身边的武将立马上前。
“我看谁敢!”穆戈扬声,拦在他们面前,“这些汉人战俘需得好生关押,暂且别动。”
“你别忘了,我兄弟,还有手下几千将领也都在汉人军营,这些战俘……”
单泽听来反而笑了,“这些战俘如何,你难不成还想用这些战俘把他们换回来。”
“在北蚩,战败被俘的兵将,就是废物!死有余辜!”
单泽的话语刺耳,激得穆戈面容寒戾。
“把废物换回来有什么用,君上怎么可能留?”单泽连马背都没下,自始至终也没有正眼看待穆戈,“要么,把这些人都交给我,要么……”
单泽语调拖长,别有深意地停顿片刻。
空气中氤氲着剑拔弩张的紧绷感。
穆戈沉声,“我若是不给,又能如何?!”
“君上这段时间事务繁重,放过了你们穆氏,可不代表君上不想追究你们的兵败。”
“我只要说两句话,君上还是会让你把战俘交给我,有什么区别?”
单泽示意手下。
手下径直撞开穆戈,去调战俘!
穆戈踉跄几步,下意识握住自己的佩剑!
一旁军师连忙按住穆戈,“不可,不可冲动!”
“军中与上级拔剑是大罪!”
单泽冷眼看着他束手无策的举动,等着抓他的把柄。
军师使劲浑身解数按下穆戈手里的剑。
直至单泽的手下完成转交手续,将战俘全部转调到他的营地里,单泽才心满意足。
单泽多绕着楚御的车马,转着看了一圈。
随后启程,直接带楚御的车马前去北蚩王所在的主营,准备邀功。
其余人都分派给手下人安置。
战俘队伍浩浩荡荡地迁移。
每个人的手上都拴着结结实实的铁链。
穆戈紧盯着单泽的背影。
一旁同伴见状偷偷冲着单泽的背影啐了一口,“估摸着他是早早听说你们打赢了回来捞好处的。”
“他可是拼了命都捞不到一个敌方将领,这风头怎么可能让咱们给占了。”
“这也就是大哥不在吧,要是他们在,肯定跟他干一架。”
穆戈久久没有吭声。
这些战俘引入军营来是干什么的,只有他们知道。
如今被单泽带走了……
那后面。
穆戈转头问着,“沉隽怎么还没有来?”
很快前来送信的将士急匆匆地回来,“不好了!”
穆戈眉头越皱越紧,“怎么了?”
将士上气不接下气地
回,“主将,君上说沉隽公子近来与军中来往甚密,最近几日不许出门!”
穆戈心底一凉,“我去找他。”
“没用,君上也禁止咱们跟他往来。”
“沉隽公子的营帐被围起来了。”
穆戈脚步停滞,心绪沉入谷底。
*
单泽带走所有战俘之后,器宇轩昂地站在北蚩王营帐外,等待北蚩王的通传。
而他身后就是被人一左一右看护的楚御。
很快,侍卫从营帐里出来,侧身让开,“主帅请。”
单泽先入营,“君上,我把燕北侯给您带来了。”
北蚩王背对着他,看着自己面前铺展开的舆图,“你倒是挺大的能耐,如何抓获的?”
单泽眉眼微动,“前阵子穆氏那一族兄弟自作主张给军营造成了一些损失,臣下看不过眼。”
“所以在俘虏中假意透露了一个粮草供应补给的消息,送去给敌军。”
“我们提早埋伏,正好一击即中!”
北蚩王点了点头,他实际上并不在意单泽是怎么抓获的。
是谁抓的,如何抓的都不重要。
如果手底下的人都挤破脑袋想要在他面前效犬马之力,于他而言是好事。
他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带进来。”
单泽应声,出门将楚御代入军营之中,随后退下。
楚御踏入营帐,抬眸看见北蚩王身立于宽阔宏伟的九州舆图的正中央,身形高大,近乎占据了整个中原腹地。
屋内烛光灯影在北蚩王眸底忽隐忽现。
就这么静默无声地与他对视。
北蚩王打量了眼前的温润公子许久,眼尾噙着变幻莫测的小衣,声线粗糙沉厚,示意,“坐。”
楚御走到一旁桌椅边,坐下来。
他身后始终站着两个押送将士,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北蚩王并没有第一时间坐下来,他眉目幽深地走近,给楚御倒了一盏茶,“久仰大名。”
北蚩王说着,将茶盏递过去。
楚御没有碰他递的茶水,慢悠悠道,“没想到我处处谋算,竟还是折损在你的陷阱上。”
北蚩王也不生气,笑着将茶盏放下,“所以,这么小的一个陷阱,是如何让楚侯如此疏忽。”
北蚩王话里有话,楚御当然听得出来。
楚御扬眉,“怪你啊。”
北蚩王听来有趣,“为何?”
“若不是你进攻中原,我和杳杳的夫妻渊源应当坚不可摧。”
“而你从中作梗,让南陇那个匪贼钻了空子,让杳杳与我都无法亲近如初。”
“我和那个匪贼如今暗中争斗,谋算得失,谋的可都是你啊。”楚御弯唇,“要是我能在你这里多占一些便宜,多得到一些鄯善的优势,自然能将我的夫人抢回来。”
“否则我也不会多知道一些情报,就迫不及待的赴约了。”
楚御意味深长道,“偏偏赴的,还是个陷阱。”
北蚩王无声轻笑,“这么听来的确是怪我。”
楚御平静道,“愿赌服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楚御弯唇,“不甘心。”
“那你告诉我,我还能如何,你们还能让我如何?”
他一早有把握,北蚩王想利用他大于想杀他。
因此,他很巧妙地将主动权调转给北蚩王。
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引导给北蚩王,让他们达成共同之处。
果不其然,北蚩王迎上他的视线,“从你的目的看来,你想要的人,刚巧我也想要。”
“你想要的领土我也想要。”
“我身边武将太多,缺文官。”北蚩王看着他,“若是你愿意让贤臣服于我。”
“我得到了,你也就得到了。”
“怎么是你得到了,我也就得到了。”楚御靠在一旁,“我想要她,怎么跟你分。”
北蚩王悠游地笑了,“你应该知道……”
“我们北蚩,尚共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