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皇帝看着萧宴宁,看了许久,他随意扯了把椅子缓缓坐下。
东风寒,皇帝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萧宴宁看着他道:“父皇保证身体。”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又虚又假,但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皇帝嗤笑一声,他道:“梁绍当年刚入京,朕就做了个梦,梦到被双鹰啄了眼。当时你年幼不知事,说朕是割肉喂鹰,朕信了。现在想想那分明就是上天给朕的提醒,那两只啄朕眼睛的鹰就是你和梁靖。”
说着说着皇帝更来气儿了,当初被萧宴宁那番童言童语给哄成了傻子,还当场让梁靖给萧宴宁当伴读。
他一个念头,换来如今的两人里应外合对付他。
萧宴宁:“……”皇帝一向不信这些,现在被他气得都迷信起来了。
不过皇帝非要认定那是苍天给他的预警,那萧宴宁只能说老天也许不是在预警他和梁靖会联手,而是在暗示他和梁靖不同寻常的关系。皇帝没看出来他们的关系,那可不就是被他们这两只鹰欺骗啄了眼。
自己和梁靖的关系,萧宴宁肯定不会对着皇帝说。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砚喜,他敢保证砚喜一个字都不会对外人吐露。这个秘密,砚喜死也只会带入棺材中。而萧宴宁无论是什么身份,他都不会让梁靖身上背负佞臣的称呼,不会让人对他指指点点。
皇帝觉得萧宴宁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特,像是想反驳又不大像,总之有点神神秘秘古古怪怪。
皇帝心下烦闷,皱着眉:“怎么,朕说的不对?”
萧宴宁:“父皇这猜测有些偏颇,儿臣若真是鹰,哪怕在父皇的梦里,儿臣只会护着父皇,不会啄伤父皇。”
皇帝:“……”
皇帝冷笑:“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给朕灌迷魂汤,真以为朕不舍得对你动手是吧。”
萧宴宁:“儿臣没有。”
话虽如此,萧宴宁和皇帝心知肚明,皇帝就是有点舍不得,要不然刚才那一巴掌早就甩萧宴宁脸上了。要真舍得,刚才大殿之上,皇帝就不会打断张笑的话了,谋反这两个字只要沾在身上,哪怕日后萧宴宁坐上皇位,也会别人各种猜疑,再想洗掉都难。
萧宴宁到底是皇帝从小护到大的孩子,到底没忍心他背上这两个字。
这里面也不排除皇帝站在帝王角度打断张笑那些话,毕竟刚才萧宴宁一番大杀特杀,几个皇子都被他拉了下水,要是几个皇子身上都背着大逆不道的罪名,那下一任皇帝说不定还真得从皇孙中寻找。
皇孙可不只萧珩一个。
皇帝对萧珩的疼爱建立在对太子的信任上,对萧宴宁则是没有隔一层关系。
皇孙和萧宴宁,皇帝最终还是选了萧宴宁。
皇帝把萧宴宁单独叫来本来有心想给他一个教训,萧宴宁今日所作所为确实是越界了。
但凡皇帝年轻个十岁,都不会让这件事轻易过去。
现在,太子骤然离世,可以说就是因为皇位。皇帝的皇位属于天降,他知道身在帝王之家皇子间容易起争夺之心,所以他早早立下太子,又时时表现出以太子为重的态度,想着这样总能避免兄弟阋墙了吧。
结果到底了最后,七个皇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此时皇帝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意兴阑珊。
心下泛起一丝疲惫,皇帝望着萧宴宁:“起来吧。”
萧宴宁看了皇帝一眼,老老实实起身。
冬日地凉,萧宴宁膝盖处跪得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意,但他第一次没有仗着皇帝的宠爱顺着杆子往上爬。
历经今日,他和皇帝之间多多少少都回不到从前了。
说实话,萧宴宁刚才都没敢想皇帝会打断张笑的话,开口护他。
父子间沉默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明雀的声音:“皇上,梁侍郎派人快马加鞭来禀,说是已把平王等人拿下。因人数众多,他们明日才能回京,便先遣人来禀,以免皇上挂心。”
听闻这话,皇帝似笑非笑:“梁靖这是怕朕挂心,还是怕朕的七皇子挂心啊。”
门外的明雀没敢吭声,萧宴宁只当没听出皇帝的阴阳。
皇帝从鼻子里冷哼两声,他轻声道:“梁靖对你倒是忠心。”
没有立刻回京,哪是什么人数多不多的问题,明明是在观望,观望京中局势,万一萧宴宁出了事,梁靖能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萧宴宁:“父皇,不是他的错,都是儿臣的错。梁靖没什么心眼,就是被儿臣带坏了。”
皇帝:“这话你自己信吗?他一点心眼没有怎么在战场上带兵打仗,他看人不准的话又怎么能当上将军。他要真是一点心思都没有,今日又怎么可能立下从龙之功。梁靖从小被你护着长大,他了解你的性子,不过是不想在你面前表露出自己有心机罢了。”
萧宴宁:“……”
要说是因为他们关系特殊,皇帝怕是会大发雷霆吧。
见萧宴宁被自己说的哑口无言,皇帝起身。
他来这里,一是为了教训萧宴宁,二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情。
如今平王被抓,不用担心平王会举兵入京了。
皇帝很快下了几道圣旨,他下圣旨给刑部侍郎金丛,让他前去接应梁靖,且同梁靖就地审问平王。
至于康王、瑞王、慎王和静王统统被皇帝扔到了诏狱,由于桑分别审查,由萧宴宁监督。皇帝还派人把一直在家休养的礼部尚书徐渊给拿了,还有大理寺卿袁古方,这两人,皇帝让秦追和户部尚书杜检参与审案。
就萧宴宁这表现,皇帝相信秦追会以最快的速度查出徐渊和袁古方有没有问题。
萧宴宁要上进,秦家往上推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拖他后腿呢。
下完旨意,皇帝出神许久,他道:“朕去看看太子。”
皇帝其实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太子没了,总觉得这是一场梦。
说到太子,几个字都跟着变得沉重起来,腿也跟灌了铅一样,有点走不动了。
皇帝去东宫时,东宫一片悲戚之声,所有人都在哭泣。
皇帝去时,太子已被小殓,从遗容来看,太子脸色红润,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就好像睡着了。
皇帝看了太子最后一眼,惊觉太子很瘦。
皇帝闭了闭眼,心口泛疼。
太子是他从小就寄予厚望精心培养的孩子,如今生死隔绝了一切。
在众人的哭泣声中,皇帝心里浮起各种想法。
他要是没当皇帝,太子估计也不会早逝。
如果他一直是一个闲散的王爷,在通州地界,那他和平王还是好兄弟。
这些想法在皇帝心中一一闪过,最后皇帝平静下来,他心道,他是皇帝。
是皇帝就不该胡思乱想。
皇帝登基之后就会开始修建自己的坟墓,太子不会。皇家陵墓工程浩大,选址、设计、营建都需要很长时间,往往需要数月甚至数年,太子需要等待陵墓工程基本完成才能下葬。
钦天监根据风水堪舆、天文历法精心选了下葬之日,是来年的五月初八。
在那之前,太子墓必须要建好。
大殓之后,皇帝下令太子灵柩暂时停放在几筵殿,供皇室成员和百官祭奠。
萧宴宁祭拜太子时遇到过萧珩,以前总是喜欢围在他身边露出腼腆笑容的萧珩如今再看到他则是紧绷着脸,眼中满是防备。其实不只是萧珩,他那几个哥哥家的孩子现在见了他都不会往他身边凑了。
小孩子嘛,远不如大人那般能隐藏住自己的心思。
萧宴宁神色平静地朝萧珩点了个头,然后就离开了。
这些天宫里宫外都很忙。
宫里蒋太后病了,皇后病了,好在这些年秦贵妃一直协理六宫,后宫倒没生什么乱子。
后来,皇帝也病了。
这次是真病了,一开始是心口泛疼,后来吐血了,秦贵妃又忙着照顾皇帝。
宫外,禁军各种出动,官员各种排查,吓得老百姓天一黑就关闭房门,生怕自家被牵连进去。
这次祭拜完太子,萧宴宁去见了秦太后。
秦太后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今天精神很好,还出门晒了一会儿太阳。
看到萧宴宁前来,秦太后笑了。
如果不出意外,等过了这个年,百官就会向皇帝请封萧宴宁为太子。
成了太子,以后萧宴宁就能顺理成章的继位。
萧宴宁很规矩地向秦太后请安,然后落座。
秦太后看着他,眼中是克制不住的满意。
“等年后,你也该选妃了。”秦太后笑着说,眼下不合适提这些事。年后,太子病逝也有一段时间了,到时再提萧宴宁的亲事正合适。
萧宴宁看向秦太后:“这事不着急,我有些事不明,想在太后这里求个答案。”
秦太后:“你说。”
萧宴宁:“当年太后给我金元宝惹出了南疆金矿造假之案,太子哥哥这才奉命去南疆。这期间太子被人追杀,太后可曾想过原因?”
秦太后脸上的笑淡了几许。
“当年太子哥哥回京之后说过,有两拨人追杀他,他落崖之后,因眼睛失明才和东宫护卫走散……”
想想那个故事应该是这么讲,太子被两拨人追杀落崖,有一拨是秦太后派去的,另一拨应该是裴德妃那边派去的。
秦太后知道还有一拨人追杀太子时,应该很惊讶,于是改了主意,她没再去追杀太子。那时萧宴宁太小了,写个平安符都那么丑,要是有人藏在暗中能提前为萧宴宁扫除有些不必要的障碍,那就不用她动手了。
秦太后很快查到了另一拨人的身份,但她一直按兵不动,就等着合适的时机利用起来。
本以为太子落崖必死,结果因为萧宴宁等皇子陷入流言风波,秦追参合进来了。
甚至,秦追还把太子给找回来了。
这对裴德妃来说不是好事,对藏在暗中的秦太后来说挺好。
只是她想了很多,就是没想到萧宴宁从小就是一坨烂泥,怎么扶都扶不上墙。
中间有段时间,秦太后望着萧宴宁应该很绝望。
后来有南诏女子带着孩子拿着太子玉佩进京,秦太后听到消息后应该派人去南疆查了当年太子落崖之后的事,确定太子和南诏女子之间的关系,于是就把消息透露给了康王,或者是引诱康王的人去查当年的事。
秦太后本想让康王对付太子,康王没有动,而是查证之后把消息透露给了瑞王,康王想让瑞王他们对付太子。
结果就是瑞王等人得到消息,欣喜若狂,然而他们又碰到了爱管闲事的季洛清。
当时估摸康王和秦太后看到这一幕都在背后骂瑞王他们。
据瑞王说,几年后他又在京城看到那女子。
如果那女子被救下之后就离开了,应该知道京城危险。想来南诏女子失踪的那几年,应该是被康王的人看管着。
而这期间太子不知此事。
再后来,秦太后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不好,她可能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那女子被秦太后派人从康王那里放了出来。
这次秦太后的目标不是瑞王,应该是萧宴宁,她想让萧宴宁借机看清太子的面目。
萧宴宁早说过,那场救人就像是一场劣质的表演,两拨人和安王打着打着打到了他庄子前。
安王救人的结果给萧宴宁狠狠上了一课。
萧宴宁当时还说,把太子拉下来,谁得利,事情就是谁做的。
他一直怀疑康王他们,后来才想到,太子出事,所有皇子都得利,包括他。
甚至可以说,太子下马,他得到的利益最大。
萧宴宁自己没做过这些,那必然有人替他在做。
萧宴宁也是在永芷宫出现厌胜之术后想到这些的。
萧宴宁看着神色淡淡的秦太后,道:“母妃宫中出现厌胜之术,太后就没想过去救母妃吗?”
秦太后在宫里数十年,秦贵妃又是她的嫡亲侄女,永芷宫怎么着也得有几个秦太后的人。
可厌胜之术就那么发生了。
秦太后估计也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皇帝对秦贵妃的惩罚是禁足吧。
萧宴宁曾以为厌胜之术是皇后所为,最后他觉得应该是裴德妃。
秦太后需要康王笑到最后,她只需对康王动手,所以便不会轻易动裴德妃。
至于皇后,看到秦贵妃落难,则顺势而为。不只皇后,各宫妃嫔都是如此。
其实要不是秦太后在秦贵妃被禁足后,她拿秦贵妃惨兮兮的处境点萧宴宁,他还不一定往秦太后身上想。
有些事从头看结果难,从结果回头看,就会发现很多问题。
秦太后受先皇临终所托,结果皇帝并未过继为嗣,先皇和她名下空空无人。
后来皇帝又执意想把蒋太后接入京,秦太后膝下无子,只能任由人拿捏。
一辈子守着皇太后的名头,看着风光,可皇帝生母入京,宫妃纷纷拜见,纷纷站队。秦太后难道还要和蒋太后争什么吗?她避入佛堂,只觉得自己这个太后的名头是个笑话。
萧宴宁身上淌着秦家的血,秦太后自然想让他坐上那个位置。
这有可能都成了秦太后的执念了。
等萧宴宁想通这些后,心下一冷,第一反应是秦追所代表的秦家知不知道这些。
后来他想,秦追应该不知道,秦追不会用厌胜之术害秦贵妃,害了秦贵妃等于害秦家。
但他还是不敢和秦家表露心思。
这也是萧宴宁犹豫再三,把心思告知梁靖的缘故。
萧宴宁讲着一个替换了姓名的故事,偶尔发出疑惑。
只可惜至始至终都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最后萧宴宁笑了,他道:“很多事都太久远了,已无从查证,今日也不过是说个故事给太后解闷。”
说罢这话,他起身准备告退,临走,他又道:“我刚才说成亲的事不着急,不是这段时间不着急,而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娶妻生子。萧家和秦家的血脉始于我,也终于我。”
秦太后终于变了脸色,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萧宴宁:“你……你……你既这样,为何还要费尽心思得到那个位置。”
萧宴宁笑:“我想得到,是因为我不想有那么多算计我,也不想自己哪天被扣上不明不白的罪名。”
秦太后:“……”
秦太后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她像是枯萎的花,马上就要谢了,所以她又变得平静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心生怨恨?”
萧宴宁:“我是晚辈,不能说谁对谁错。父皇当年入京时,太子都七八岁了。父皇二十多岁的人,他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不愿受人控制。太后准允时,就该想到这些事会发生。太后当年若是狠心一些,就该联合舅舅废先皇诏,选一稚子小儿入京承欢膝下。到时,满朝文武,谁敢说半句不是。”
当时诏书由秦追起草,前往通州送诏书的是秦追和前司礼监掌印怀恩,他们是先皇心腹,可那时也是秦太后的心腹。
秦太后狠一狠心,也许事情就不同了。
秦太后没想到萧宴宁会这么说,随着萧宴宁的话,她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她蓦然站起身,睁大了眼看着萧宴宁。
萧宴宁朝她拜了一拜,转身离开。
秦太后在他身后笑了起来,一开始轻笑,随后哈哈大笑,她道:“你身上不亏流着萧家的血,果然够凉薄,怪不得你能走到最后。可惜,当年我没看透形势,没那份狠心。”
要不然,她何至于此。
秦太后笑得眼疼,她在这宫里守了一辈子,退了一辈子,现在听到了自己从未敢起的念头。
作者有话说:
没看时间,一下子超过十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