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萧宴宁从梁家回宫时一直很沉默,他并不是一个很感性的人,甚至因为自己的年龄和经历,他骨子里比普通人要冷漠的多。但也许是受了梁靖绝望痛哭时的影响,这段时间他的心情莫名低落。
有时半夜醒来,萧宴宁会想也许自己可能是在做一场梦,等梦醒梁靖就会笑着同他说,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回来了,数万将士同归,未曾有数万家庭破碎,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才是一场噩梦。
但今日胳膊上被咬的伤口和被泪蜇伤的地方都在提醒着萧宴宁,他所想的才是一场梦。
现实中梁靖真的没了父兄,没了疼他爱他的父亲和哥哥,边境也真有数万人再也回不了家。
战争带来的是伤痛,是悲壮,是生离死别。
萧宴宁身为皇子,除非是灭国之战,守城之危,要不然战争所带来的影响很难波及到他身上。
京城有多少达官贵人听到西疆的消息,唏嘘也不过是一瞬,感慨也不过是半天。
伤不在自己身上,没人能切身体会别人的痛苦。
其实萧宴宁觉得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安慰梁靖的人,可是他知道梁靖需要人陪,他甚至很想一直陪着梁靖,陪他走过这段黑暗的时光,但他不能一直留在梁家陪着梁靖。
梁靖咬自己的手背,萧宴宁难受,所以他让梁靖咬自己的胳膊。
萧宴宁愿意让梁靖咬,可在这个时候,他仍旧害怕伤口被一些人看到,因为宫里总有人会拿身份说事。
即便知道梁靖处在最艰难的时刻,还会有人提醒他不该咬伤一个皇子。
萧宴宁讨厌有人对梁靖有无端的猜测,好在他洗漱睡觉时不喜欢有人在身边服侍,平时袖子一盖,自然不会有人发现那点伤痕。用这一点痕迹,换取梁靖痛哭一场,萧宴宁觉得很值得。
梁靖这个时候需要大哭一场需要把心底的痛苦完全宣泄出来,要不然他这么大点年龄,一直憋着,时间长了,怕是要把人憋坏。
萧宴宁回到宫里,一脸闷闷不乐。
秦贵妃知道他和梁靖关系好,叹息一声,吩咐宫人不要前去打扰萧宴宁,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秦贵妃又吩咐宫人,这几天多备点可口的素食。
不知道是胃口不好,还是萧宴宁真有那份心意,这几天萧宴宁都在吃素。
朝堂上因西疆战事一片压抑,虽是太子监国,朝政处理起来没那么多人相互扯皮,效率有了很大提高。
这期间没人敢提温允叛国投敌之事,和温家有关的人都被打入了天牢等待皇帝发落。
皇帝病好心里还在琢磨着要怎么处置温家这些人,义勇侯府的侯爷季堂和侯府世子季洛允入宫面圣,季侯爷这次前来是为温允作保。
他也知道这个时间点提起温家的事不对,但要是再不提,温家众人都要被斩杀殆尽。
明知会惹圣怒,季侯爷和世子还是想搏一搏。
果不其然,皇帝一听温家之名,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季侯爷忍着惧意道,他看着温允长大,温允为人忠心耿耿,是个侠肝义胆之辈。
这些年温允一直守着西疆,其他家人留守京城,季侯爷相信他绝不会为了一时的利益背叛大齐,更不会同外敌勾结埋葬大齐数万大军。
其中定有问题,说不定是有人诬陷温允。
“季卿也知那是数万大军。”皇帝根本不想听这些,他咬牙切齿质问道:“他温允的命是命,梁家父子的命不是命?西北数万将士的命不是命吗?”
皇帝很怀疑这老侯爷是为了故意气他才来的,皇帝现在一听到温允的名字就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如果不是温允联合外敌,青州城如何会失陷,青州城内得有多少人遭难!
他这个皇帝在位不过十一年,别说开疆扩土了,祖宗留下的基业他都给丢了。这让他以后有何颜面去祭祖,去和列祖列宗开口说这些事。
后世史书之上,还要留他一笔无能。
一想到这些,皇帝恨不得把温允杀千百次才好。
他半世帝王英明毁于一旦,季老头怎么敢替温允喊冤。
“皇上,臣愿以项上人头做保。”义勇侯府世子季洛允一脸郑重道。
他和温允年幼相识,两人名字最后都是允字,可见关系之好。
只是后来温允戍守边疆,他留在京城,这些年两人还一直有书信往来,从信里都能看出温允对西疆的看重和心忧。温允是什么样的人他了解,性格慢慢吞吞,但打起仗来毫不含糊,为朋友可以插刀,恨不得吃西羌人的肉,恨不得咬死他们。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叛国投敌之事,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季洛允不怕人心易变,但他怕温允蒙冤而亡,世上已无梁将军,无论如何,他都要为温允争一次。
哪怕皇帝因此震怒降罪义勇侯府,季洛允还是同父亲一起冒死面圣想拼一拼。
“你的人头还是留着吧。。”皇帝怒气腾腾地坐起身,神色扭曲:“徐夏带回来的有温允亲笔所书的书信,证据确凿,朕难道要因为你一个保证就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吗?数万人,血都染红了西北,你让朕如何能饶过他。”
季洛允抬头:“皇上,只有书信,无人证。”
皇帝冷笑三声:“的确没有人证,看见他斩断退路的人都死在了安山谷。但字迹已鉴定,就是温允所书。”
季洛允:“皇上,青州城上下未曾见温允带兵前去围城,若是有人冒充他的字迹呢。皇上允臣一月,臣愿即刻前往西疆查明此事,若真是温允所为,臣愿亲手砍下他的人头。”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皇帝气红了眼:“你若想去,朕便让你去,但查案用不着你,你就在旁边看着。等抓到温允,朕让你看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季洛允还想说什么,皇帝冷冷盯着他:“今日看在安怡的份上,朕不和你计较。你们义勇侯府家规甚严,大是大非上还是不要有太多私心的好。”
说完这话,皇帝再也不想搭理季洛允,直接让他们退下。
要不是季洛河是驸马,皇帝早就让人把他们赶出去了。
叛国者死!!
季洛允离开皇宫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前往西疆。
临走,季侯爷看着他:“凡事不可徇私枉法。”
季洛允目光沉沉:“父亲,如果真是他所为,我一定会亲手将他带回京城交给皇上处置。”
季侯爷点了点头。
叛国者哪怕为敌人立下天大的功劳也不受人待见,季洛允刚到西疆,就听说温允被西羌给放弃,如今在西疆四处逃窜。
季洛允在西疆带了半个多月,终于听到了温允的消息。
等柳总派人和他一起赶到时,季洛允只看到了温允提酒坐在大门前,他这些天一直东躲西藏,头发凌乱身上很脏。
柳宗命人搜查,现场找到了温允亲笔所写的认罪书。
书上未写叛国的原因,只是说辜负了至交好友的信任,事已至此,他无力挽回,罪该万死。只是温家他人对此毫不知情,一切都是他一人所为,千刀万剐不为过,望皇帝怜悯之,能网开一面。
柳宗拿到书信,冷着脸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城。
季洛允最终崩溃,从此绝口不提温家之事。
随着造成梁家父子身亡,西北数万将士埋骨他乡的罪魁祸首温允的死,温家其他人都在天牢等死。
若非有群臣上奏阻拦,皇帝怕是要诛温家九族。
不过即便是这样,温家的家门被砸了,坟墓被人撅了,列祖列宗当众被鞭尸。
西疆战败的消息传到四海,南疆和东海同时有异动。
好在平王果断,当时便挥兵,几个来回后,平王把东丽摁住了,东丽船只被烧无数,东丽国主忙派人求和。
至于南诏,安王在当时表现非常英勇,在对战时一马当先,直接斩杀了南诏一员大将,安南军士气大增,很快控制住了局面。
南诏一看情况不对,立刻退兵。
一开始没人觉得安王会上战场,即便是上了,那肯定还需要别人的照顾。然而经过一次苦战,安王名震安南军。
东海和南疆边境太平下来,只可惜柳宗虽收复了西疆其他失地,可青州城却未能收回。
三面受敌,大齐粮草供应不足,西北大军需要休养生息,京营也不能长期留在外地。
柳宗带兵回京时,朝青州城看了许久,最终打马离开。
明明胜利了,将士们的士气低落,一路上都没什么言语。
和西羌的征战可能还要持续数年之久,只是现在两国边境暂时得到了平息。
未来某天,大齐和西羌大抵还会有一战。
也许很快就有,也许要很长时间。
再怎么悲痛,时间还是一天一天的过着。
对外人来说,悲痛的时间并不长,随着时间缓慢而坚定的流逝,再想起那场悲壮的战事,也只得到一声叹息,梁家满门荣耀,如今留下一稚子,实在让人叹息。
因为平王有平乱之功,皇帝允其万寿节入京。
兄弟多年未见,皇帝也想见见平王,蒋太后以前还提过平王入京来看她,这次皇帝同意了,她却没了当初那股兴奋之情。
过年期间,皇帝想给萧宴宁另外找个伴读,梁靖身上有孝,不适合入宫做伴读,只能令寻旁人。
不过这个提议被萧宴宁给拒绝了,萧宴宁说再过几年自己就要出府了,还要什么伴读。
主要是找一个比他还小几岁的伴读,学识又比他好,他真心受不了。
萧宴宁说这话时语气和表情都很诚恳,知道他是认真的,皇帝更加难受。
皇帝很想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学,平日里多用功少捉点虫少逗个鸟肯定能比过那些伴读,那到时也不会觉得丢人了。
但看萧宴宁那样子,皇帝怕他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答案自己受不了,愣是没问出口。
找伴读的事暂时作罢,不过皇帝还是想着年后把这件事落实了。
哪有皇子没伴读的。
萧宴宁可不知道皇帝的想法,知道了他也不在意。
年后,平王入京前,萧宴宁终于有机会去见梁靖了。
自打梁家父子出事后,梁家大门紧闭,至此不见客。
霍氏不见客,萧宴宁也不好大张旗鼓敲梁家大门。好在他知道梁靖的住处,很顺利的找到了外墙。
这么多年的锻炼,萧宴宁体格不错,在砚喜等人的帮助下,萧宴宁提着糕点顺利爬了上去。
刚露出个头,萧宴宁就看到梁靖在练武。
春寒料峭,梁靖身上的衣服明显湿了,可他还没停下,一招一式都很沉稳。
“梁靖。”萧宴宁坐在墙头上小声喊道。
梁靖听到声音愣了下,抬头四下看去。
他神色凝重,目光沉沉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孩子,在看到墙头上的萧宴宁时,梁靖双眸蓦然一睁陡然愣住了。
他没想到萧宴宁会来,更没想到他会骑在墙头上。
回过神,梁靖飞快走到墙下:“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见他眼中终于有了这个年龄该有的颜色,萧宴宁道:“我来看你,不想打扰你母亲,就爬墙了。”
看他想跳下来,梁靖吓坏了,他道|:|“我让人搬个梯子来。”
萧宴宁摇头,喊人搬梯子,那不就看到他了,到时惊扰到霍氏,又需要一番折腾。
再说,眼前还有树,哪里需要梯子了。
萧宴宁利索地跳到墙边的树上,顺着爬了下去。
萧宴宁从来都不是什么循规舞蹈的人,以前和人打架时,墙头翻的比现在还利索,那都是直接往下跳。
现在不过是爬个树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他是利索了,可把墙外的砚喜给吓坏了,萧宴宁要是从树上掉下去,那他的小命也没了。
砚喜倒是也想爬上去看看情况,但想到萧宴宁的吩咐,他只能在原地打转,心里拼命祈祷萧宴宁赶快出来。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换衣服。”萧宴宁看着梁靖道。
梁靖这才感觉到冷,他忙邀请萧宴宁去房内。
萧宴宁来过梁靖家很多次,以前这个时候梁家暖房还在烧着,现在房内也很冷。
但从表面看就知道梁家如今的生活远不如以前。
梁靖去内室换了衣服,看着萧宴宁,他道:“我去找个暖炉。”
萧宴宁抓着他的手:“不用,我又不冷。”
他把手里提着的糕点打开放在桌子上:“我让人专门给你做的,你尝尝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梁靖看着桌子上细腻的桂花糕,萧宴宁拿起一块放在他手里:“桂花是我自己摘的,留着给你做糕点的,你快尝尝。”
梁靖没有抬头,他略显粗糙的手拿起那块糕点放在嘴里,很慢很慢地嚼着。
萧宴宁看着他,撇开了眼。
梁靖吃了两块就说吃不下了,萧宴宁并没有强制他继续,而是道:“你最近过得好不好?你母亲还好吗?”
梁靖抬头,眼睛明亮,他道:“我挺好,就是母亲前些日子病了,有点咳。”
萧宴宁:“要找御医吗?”
梁靖摇了摇头:“已经找了大夫吃了药,现在好多了。”
“梁靖。”萧宴宁看着他跟个小大人一样,心下很难说是什么滋味:“我在宫里你在宫外,你有什么事,我没办法及时知道,也没办法立刻就帮你。但真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你就去秦府找秦昭,让他告诉我。我有出宫令牌,我可以出宫的。”
萧宴宁没说去找季洛清,因为义勇侯府为温允求情的事,他不知道梁靖心里怎么想。
孩时的友谊纯真,但也很容易受伤。
萧宴宁作为一个大人,怎么可能提起让他难受的事。
梁靖动了动嘴,他很想说什么,只是没说出来。
他看着萧宴宁想笑一下,只是他已经很久不笑了,脸和嘴角都有些僵硬。
萧宴宁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不想笑就不笑呗。”
萧宴宁自然知道如何和一个孩子聊天,梁靖一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不知不觉中和他说了很多话。
只是时间不等人,时辰差不多了,萧宴宁要回宫了。
他来的时候爬墙,走的时候也一样。
临走,他望着比自己矮的梁靖小声道:“我下次再来看你。”
梁靖眼中有些期待,他道:“你下次来直接敲门就是,爬墙太危险了。”
萧宴宁笑了笑没吭声。
他爬上墙头上,砚喜看到他都快哭了。
跳下去后,萧宴宁站在墙下没有立刻离开。
梁家从来没有这般萧条过,如今虽有了身后名,可家里只剩下霍氏和梁靖这个小娃娃。
以前风光时,四周皆是友人,如今风光不再,友人无踪影。
如果有可能,萧宴宁也不想梁靖小小年龄感受人生之苦,但这条路注定只能梁靖自己走。
他能做的就是有空来看看梁靖,让他知道自己在惦记着他。
当然,萧宴宁也没想到,后来,他竟然会看到有人欺负梁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