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雨越下越大,如天河倾倒。

远方苍穹突兀塌陷大片,露出宛如深渊的黑暗,倒映在司辰欢惊颤的瞳孔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辰欢情急之下,忘记在周身撑起结界,雨水淋透了全身,乌黑长发紧贴在鬓角,绛红衣袍在晦暗天光中越发夺目,衬得皮肤白得惊人。

然而那俊秀眉眼间,却是笼着深沉忧虑。

这股担忧,在看见空荡荡的山门时,更达到了极点。

竟然连看守弟子都不见了!

司辰欢脚步停顿一瞬,而后加快了速度,直直朝滚滚浓烟之处而去。

玄阴门的宴台设立在前山大殿的九段玉阶下,汉白玉地面宽阔无比,光滑如镜,倒映着仿佛近在咫尺的黑沉苍穹。

然而此刻,地面却翻倒着杯盏桌椅,还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司辰欢略过这一地狼藉,一眼便看到了宴台尽头,临风高立于九段玉阶之上的云栖鹤。

他身后是塌陷了大半的苍穹,风从天地尽头席卷而来,扬起他黑色袍袖,线条锋利的侧脸冷漠无比。

强大的威压以他为中心,唰然朝四面铺开,让人一见便不由自主地像要俯首称臣。

司辰欢第一次见到云栖鹤如此强大冷漠的一面,心重重一跳,原本想要上前的脚步不由一顿。

像是有所感应,隔着宽阔宴台和狂风暴雨,云栖鹤朝司辰欢的方向微微侧身。

两人目光相触一瞬。

下一秒,倒在玉阶最下方、胸前还抱着个白色圆盘的齐阙惊呼一声:“小心——”

尖锐的破风声几乎同时响起,数十根赤色血藤刺穿雨幕,带着强大气息,以刁钻的角度趁机朝云栖鹤身体各处袭来。

根本避无可避!

司辰欢也几乎心脏骤停。

但下一刻,“砰”一声,数十根血藤在距离云栖鹤身体咫尺时,像是撞上了什么坚固无比的屏障,发出刺耳碰撞声。

云栖鹤头也未回,那些赤色血藤便无火自燃,幽蓝色火焰诡异地雨中摇曳,几个呼吸间烧成细细黑灰,被雨水打落在地。

司辰欢一颗心重重落地,极大的情绪落差让他有些微微眩晕。

他甩了甩头,情绪稍定,快速打量了混乱的四周,目光忽然一顿。

他终于知道那些滚滚浓烟从哪来的了。

来自于云栖鹤身后。

原本属于玄阴门大殿的地方,如今已夷为平地,梁木碎石砖瓦堆积一地。

云栖鹤就站在这庞大废墟前,神情冷漠镇定,只是在看见司辰欢时,冷硬气息稍稍融化,不过却是对着他摇了摇头,薄唇动了动。

——不要过来

司辰欢隔着朦胧雨幕,看懂了他的提示。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一直把他蒙在鼓里!

司辰欢咬了咬牙,狠狠瞪了一眼云栖鹤的方向,并没有听他的鬼话,提气朝玉阶方向飞掠而来。

云栖鹤眼中划过无奈,他看了看躺在台阶下的齐阙,给了他个眼神。

齐阙:“……”

草,他都受伤了!

于是,在司辰欢刚踏上玉阶时,脚腕就被一只手猛地抓住,他刚想踢开,垂落的视线就看见了齐阙狼狈的脸。

于是动作一顿。

齐阙顺势把他拉倒,半个身子压住他腿,在嘈杂雨声中大吼:“别去,那母藤还没死!”

“什么?”司辰欢愕然道。

齐阙来不及跟他解释,云栖鹤方向又传来了动静。

两人下意识抬头看去。

只见云栖鹤身后堆积如山的废墟中,碎石木块从“山尖”开始簌簌掉落,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来。

云栖鹤退后一步,仰头看着不断晃动的废墟,苍白冷漠的脸上浮现一丝悲伤。

“哗!”

一道巨大阴影轰然冲破废墟,千百条赤色血藤铺天盖地散开,可怖狰狞宛如凶兽,藤蔓根部,却是深深扎入一个瘦弱身影,冷若冰霜的脸不带一丝感情。

“那……那是什么?”

司辰欢死死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心头巨震。

齐阙沉默一瞬,道:“当年皆传云琅门主走火入魔,手刃爱妻,事后,白姝夫人的尸体却无人找到,仙门只当是被大火烧尽,然而,她根本就没死,现在还成了鬼蜮幻境的阵眼。”

阵眼……是了,既对丰都城如此熟悉,又亲历当年玄阴门巨变的,除了云栖鹤,便只剩下他的母亲——白姝。

司辰欢恍然大悟,却又揪心起来。

他忙抬头看去。

在他和齐阙对话时,成为母藤的白姝又和云栖鹤打起来了。

漫天挥舞的赤色藤蔓阴邪无比,顶端触手俱是尖锐利齿,稍稍一碰便能剐掉人一层皮,此刻在千百道藤蔓中,云栖鹤速度快成一道残影,所过之处藤蔓全都落地,“砰砰砰”溅起无数水花。

白姝明显不是云栖鹤的对手,残存的血藤瑟缩一瞬,挣扎着就想要离开。

她只是往上一飞,无数红线“唰”地凭空浮现,与此同时宴台地面缓缓浮现一个巨大法阵,数十个倒地的人身上发出红光,连带着齐阙怀中的白色玉盘也变为红色。

错综交错的红线化为天罗地网,狠狠把像要逃跑的藤蔓往下一坠,轰然落地,在废墟中砸出一个深坑!

云栖鹤趁机而上,又是百条藤蔓簌簌落地。

女人尖锐的惨叫声回荡在玄阴门上空。

“这是什么?”

司辰欢指着脚下的巨大法阵,敏锐注意注意到了那些发着红光的人都是仙门弟子。

齐阙侧脸上沾着灰尘,浮现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不是云唳让我设下捆缚阵法嘛,灵力不够,只好拿这群仙门弟子做阵眼吸取灵力了,他们进山门时不是往圆盘里注入了一道灵力,刚好以此为引。当然他们也没死,只是灵力竭尽罢了。”

司辰欢扶额,咬牙切齿说:“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齐阙:“那你要自己去问云唳了。”

司辰欢没有说话了,只是站起来想要往玉阶上飞去。

齐阙忙按照他肩头,眉头一蹙:“等等,现在还不是你帮他的时候。”

司辰欢回头,黑而亮的眼睛盛满怒气:“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阙暗骂一声,表情也不耐烦,忽然伸脚踢向靠近台阶边卧倒的一个青衣人:“起来,别装死,跟这小子解释。”

“嘶,你轻点。”

司辰欢愕然看着那原本应该昏迷的青衣人捂着腰,吃痛坐起来。

竟然是文京墨!

“你……你们?”司辰欢的目光快速在两人身上扫过,反应过来,他们竟然是一伙的!

好啊,就瞒着他一个!

文京墨看着他的表情,忙解释说:“我刚入幻境时,想去看看这幻境是不是局限在丰都城,没想到我走出城外,除了一个方向的幻境有景物外,其他全都是屏障,而那个方向正是药宗……总之我联系上云栖鹤后,他便让我药倒了玄阴门弟子和满堂宾客,幸好这幻境里的假人比较笨,这才得手。剩下的,你抬头看——”

司辰欢顺着文京墨的手指看去。

只见原本只是天边塌陷的苍穹,不知何时塌陷的范围越来越大,连带着山脚下的城池村庄,在雨幕中扭曲虚幻,只剩下一道如梦似幻的残影。

“幻境……要塌陷了”,司辰欢喃喃道。

文京墨点了点头,神色严肃道:“那幕后之人原本想诱导仙门弟子杀了云唳,如今又利用白姝师姐乱他心神,可惜……呵”。

他嘲讽一声,接着道:“你也知道云唳恢复修为的事不能展现人前,但母藤剩余的力量马上不能支撑起幻境,等回到现实鬼蜮中,母藤还没死,仙盟却可以通过布置好的水镜看到发生的一切。”

齐阙补充:“所以,当回到鬼蜮才是你出手的时刻,还记得你吞噬楚川身上的母藤吗?”

司辰欢愕然退后两步,抬头看向已然倒在废墟中、身上藤蔓近乎全无的女人:“可是白姝前辈她……”

“她早就死了”,云栖鹤停在废墟前,居高临下打量着全身染血的女人,暴雨将她身上的血水冲刷得干净,那张素净的脸也显露出来,有了几分记忆中的模样。

天穹在他身后快速塌陷,大地轰隆剧烈震响,虚无的空间飞快吞噬着整个天地!

女人睁大了眼,哀求地看着他。

云栖鹤对上她的视线,却是隔着九段开始塌落的玉阶,同司辰欢说着话,嗓音带着疲惫:“……帮她解脱吧。”

幻境彻底塌陷!

司辰欢蓦地睁开了眼。

周围漂浮着浓郁的鬼气,天空呈现诡异的赤红色,荒芜土地上散落着成堆的白骨,似乎是被动静吸引,起伏的山丘后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行尸,它们看到躺了一地的新鲜血肉,飞快地跑来。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仙门弟子恢复了意识。

“怎么回事?这是哪?”

“等等,我的灵力怎么没有了?!”

“啊,我的灵力也没有了!”

“快看,是行尸,好多行尸!”

接二连三的惊呼声中,苏醒过来的仙门弟子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然而四面八方的行尸很快将他们包围。

司辰欢当先拔出花逢君,长剑出鞘的清脆声响起,他扬声道:“这是鬼蜮,有法器的快拿出来!”

这群弟子的灵力在幻境中被压榨得一滴都不剩,所幸回到现实,可以使用储物戒中的法器,当下众人来不及深思怎么突然从幻境中出来,纷纷拿出法器挡住行尸的攻击。

而司辰欢在一片混乱中快速扫过。

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拉住了他。

微凉的熟悉感让他放下差点扬起的花逢君,转身看去,果然是云栖鹤。

他身上的衣服换作了鸿蒙书院的白色弟子服,幻境中那股强大的气息此刻收敛地滴水不漏,苍白的脸色还显出了几分虚弱。

“去吧”,他朝一个方向看去,微垂的睫毛遮掩了眼中的情绪。

司辰欢鼻子也一酸,但知道此刻他们的举动都被外界监视,他塞给了云栖鹤一个高级防护法器,道:“等我回来。”

然后径直朝云栖鹤方才看的方向走去。

观察到这一幕的白落葵神色有异,直觉司辰欢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原本握着灵石恢复修为的动作一顿,起身准备跟上司辰欢。

但她刚走了两步,文京墨就挡在他身前,满面笑容道:“师妹是不是没有灵力了,快让师兄看看。”

待白落葵好不容易绕过他时,司辰欢却已没了踪影。

“他想干什么?”

丰都城内,一处宽阔广场处。

数百道淡蓝色水镜清晰映出弟子的影像。

在弟子们进入鬼蜮前,每人身上都强制佩戴了影石,并且无法自行关闭,除了能避免弟子自相残杀外,也能避免进入鬼蜮的弟子被邪魔替代、混入宗门中。

当然强行破坏也不是不行,但出去鬼蜮后会面临严苛的审讯,反而落人话柄。

而且,这种监视也不全然是坏处。

司辰欢一边砍杀行尸,一边利用体内藤蔓感应着灵力波动,想着某些人等会的反应,面上浮现出冷意。

终于,他在焦黑土地上看到了几道干枯的滕蔓,蜿蜒扭曲,尽头是一道青衣细影,她静静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随着司辰欢的走近,仙门各位长老也看清了地上那人的脸,广场上原本有些嘈杂的人声肃然一静。

半晌,还是剑宗宗主月怀霁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嗯?这不是应该死于琅玉仙君之手的白姝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假的,肯定是邪魔假冒。”

“是啊,谁不知道三年前云琅走火入魔,手刃妻子,焚烧其尸,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对啊,而且她身上那些血藤,一看就是邪魔!”

随着月怀霁的话,诸位掌门长老纷纷开口。

原本以为死去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鬼蜮,无不让在场众人感到惊诧,虽然大部分人一口断定是“邪魔假冒”,但也有部分敏锐的掌门察觉到了什么,缄口不言,只有面上细微的表情才显露出内心的惊骇。

……

“白姝夫人可是白宗主的女儿,他定能认出这是假冒的。”

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在场众人纷纷朝药宗宗主白陵游看来。

众目睽睽下,白陵游面带神伤:“小女已经死在三年前,没想到竟还有邪魔假冒她。”

这一句,直接就是把水镜中的白姝一锤定音为“邪魔”。

在场的人也不知信了没信,嘴上都是附和之声。

月怀霁扫了一眼全场,嗤笑一声,也不再说了。

“他在干什么?”

重新看向水镜的长老们奇怪发现,镜中的少年一剑刺向地上那个假冒白姝的“邪魔”后,自己却也跟着倒在了旁边,若不是他昏迷前撑开了一个防护道具,此刻早已被扑上来的行尸啃食了干净。

鬼蜮内。

司辰欢借着花逢君凌冽剑光遮掩,一截碧绿藤蔓从袍袖中快速伸出,刺进了白姝体内,两道千丝藤触及的刹那,眼前有白光闪过,意识极速下坠。

经历楚川那一次吞噬母藤的经验,司辰欢做好了进入凶险幻境中的准备。

谁曾想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漫天的雾气。

哗啦的水声在耳边响起,潮湿水汽扑面而来,蒸腾缭绕的雾气笼罩着在一方巨大池水,鲜艳如血的红莲亭亭玉立。

在氤氲冷雾和层叠相交的红莲后,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忽然出现,漆黑双眼直直看向了他。

是白姝。

司辰欢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警惕心愈盛。

他想起来了,这是药宗的药池,当年他和白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不用紧张”。

出乎意料,女人虚弱的声音透着冷静,完全不像是血藤寄生的母藤。

司辰欢却没放下心来,花逢君凌冽的剑尖仍然直指着女人。

母藤狡诈,谁知道不是在故意假装白姝前辈。

面前的女人对上长剑,却丝毫不见紧张,反而露出赞赏神色:“你很好,面对这种阴邪之物,是要时刻保持警惕。”

“不过,也多亏了你和唳儿,把千丝藤打残,我的意识才有机会重新苏醒。”

白姝笑了笑,那笑容却像是要哭了一般。

水声淅沥响起,司辰欢似乎看到有赤红血藤一扫而过,不过却不是对着他的。

白姝不知做了什么,药池上萦绕不散的冷雾忽然开始慢慢消失,瞬息间露出了全貌。

红莲依旧挺拔臻艳,池水清澈一望到底。

因此司辰欢轻而易举就看清了此时白姝的样子,刹那间瞳孔巨颤,喉咙像是堵上了什么酸涩的东西。

只见泡在池水中的女人,除了头颅之外,脖子以下全都化作了密密麻麻虬结交错的赤红血藤!

这一幕太过恐怖诡异,那些血藤如蛇一般缓缓蠕动,触手端的利齿甚至还会互相嘶哑吞噬,搅动得水声不断。

原来一直响起的水声,竟然是来自它们。

司辰欢握着剑鞘的手青筋暴起,眼睛也泛起了红血丝。

他们怎么能这般……

“抱歉,吓到你了吧。”白姝的神情柔和了些。

她从始至终都是冷静的,同她身上那些丑陋可怖的血藤形成鲜明的反差。

这一刻,司辰欢忽然相信白姝没有在说谎。

她就是当年那个研制出化魔丹拯救了数万百姓、是玄阴门云琅的夫人,是云栖鹤的母亲。

是一个天资卓绝又无比坚毅的女子。

白姝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缓缓叹了口气:“几年不见,你和唳儿都长大了。”

“先从我和千丝藤的孽缘说起吧,当年我能研制出化魔丹,也是多亏了它。”

“化魔丹?主要材料不是噬魂草吗?”

“那你可知,这噬魂草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药宗离开了我,便不能培育了?”白姝道。

司辰欢皱了皱眉,想起丹枫城乌家正是因为噬魂草引来药宗陷害,想起十七岁时他在鸿蒙书院偷听到白芷威胁师父楚逢尘交出幼苗、培育噬魂草,“难道,这噬魂草和千丝藤有联系?”

“嗯”,白姝轻轻点头,吐出了一个深藏于心的秘密,“当年邪魔能吞噬血肉,冒充修士,闹得人心惶惶,药宗为了解决此事,弟子天天出去收集各路药材炼药。有一天,我那藏不住事的姐姐来我面前炫耀,说宗门找到了一味极特殊的药材,我实在好奇,便去偷了一截过来,那是一株封存在玉匣中的漆黑滕蔓。”

司辰欢道:“千丝藤?”

白姝点头:“经过我试验,这种滕蔓的生命力和攻击力极强,不仅可以无限繁殖,断藤之间还会受母藤控制,更有趣的是,从那些被抓的冒充修士的邪魔身上,也发现了一种赤红血藤。所以我想,这么有趣的灵植,很适合当我的本命法器。”

司辰欢惊道:“前辈炼化千丝藤当本命法器了?!”

他不觉肃然起敬。

正常人面对这种诡异滕蔓,一般反应都是避之不及,可白姝竟然将它炼作本命法器!

“这么惊讶做什么,你身上不也有千丝藤吗?”白姝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与此同时,从她胸口不断蠕动的血藤中,忽然冒出了一截浑身漆黑的细小滕蔓,滕蔓顶端没有牙齿,取而代之的是两片冒着淡淡磷光的叶子。

司辰欢盯着这无比熟悉的叶子,脱口而出:“噬魂草。”

“嗯,药宗没有想到,噬魂草来自于我的本命法器,只知道其中掺杂了千丝藤,用完了我当初留下的幼苗之后,竟然直接用千丝藤当作药材入药,折腾了什么破魔丹出来……”

“当年我给出的幼苗不多,除了楚师兄、文师弟外,还有一位姓乌的药师,现在想来,反而是害了他们”。

白姝说着,唇角忽然留出一道鲜红血迹。

“前辈”,司辰欢一惊,想要上前查看。

“别过来”,白姝低喝一声。

她身上滕蔓蠕动得越发快速,胸前冒出的那截漆黑的噬魂草藤蔓渐渐被周围的血藤围攻,张开利齿撕咬。

白姝语气快了几分:“正是因为和血藤同出本源的噬魂草在,我还能保留最后的神智,当年玄阴门巨变,是鬼蜮之战时苟活的鬼仙伪装成门下弟子白雪庭,勾结药宗,控制我害了云琅,又把我放到鬼蜮中……”

“我没有时间了,司酒,你和唳儿都是好孩子,希望一辈子都要好好的,不要像我和云琅一样,我对不起他,但终于可以去找他了……”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胸前的噬魂草滕蔓几乎被吞噬殆尽,脖间缠绕的血藤逐渐裹上她苍白的脸,尖锐牙齿深深扎入头颅中,下一刻汩汩鲜血迫不及待涌出,映在司辰欢骤然紧缩的瞳孔中。

“不——”

剑光闪过,精细的锋芒只斩落裹缠在她头上的滕蔓,然而已经扎入头骨吸食血肉的藤蔓却束手无策,更别提还有更多的滕蔓下一刻又重新死死裹住女人。

“没用的,我和它纠缠太深,早已分不开了。”白姝微弱的声音从血藤后传出,听上去却是冷酷的,“司酒,你的滕蔓呢,帮阿姨解脱吧。”

司辰欢手上的剑猝然掉了,痛苦道:“不……”

如果白姝毫无理智,他不会犹豫直接吞噬母藤。

但是,偏偏她还有神智尚存,也就意味着,他会亲手杀了云栖鹤的母亲!

“好孩子,阿姨疼得太久了……你帮帮阿姨”,白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她整个人几乎被赤红血藤缠绕,只有一双眼睛露出,然而那双眼中的清明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血红肆虐的眼。

代表着属于白姝的神智逐渐被侵蚀!

与此同时,水面如沸腾一般掀起滚滚水花,母藤强大的力量荡开一圈圈无形的威压,鲜艳灿烂的红莲齐腰掉落,片片花瓣无力飘在水中。

这颗母藤的修为竟然有化神期!等它彻森底吞噬白姝,司辰欢绝对不是对手!

司辰欢狠狠闭了闭眼,眼角有一颗晶莹泪珠滑落,再次睁开眼时,一截碧绿滕蔓从他手中唰然飞出,赶在血红占据那双美目的最后,直直刺进眼珠,深深扎根血藤中快速吞噬。

“哗——哗——”

白姝身上的赤红血藤飞快蠕动缠绕,发出磨砺刺耳的刮擦声,然而那些想要攻击绿藤的血藤仿佛被无形的牢笼死死枷住,大张的尖锐利齿停留在绿藤毫厘之处,再也无法靠近。

这是司辰欢最为顺利的一次吞噬,人形的赤红血藤如同干瘪了的气球,只剩下最后一点血肉和几根枯藤,“啪嗒”掉在池水中。

司辰欢已是泪流满面。

幻境的天地快速崩塌,景物扭曲消失。

在意识的最后,一道温柔响在耳边:“跟着我,找到结界的破损处,这是他当年保护的天下,如今靠你们了。”

司辰欢猛然睁开眼。

他此刻周围已聚集起了密密麻麻的行尸,全都挡在了他昏迷前撑起的防护法器外。

他快速朝身侧看去,然而白姝原本躺着的地方只留下落在地上的衣服、几根枯萎滕蔓。

连一根白骨都不曾留下。

司辰欢心中涌出强烈悲伤,他死死咬着唇,在影石的记录下低头遮掩了情绪。

这时,掉落在地的青衣中忽然有一处鼓起,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冒出来。

等司辰欢仔细看去时,一根不过小指大小的漆黑滕蔓从衣服中飞出,朝某个方向遥遥飞去。

想到白姝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司辰欢心跳渐渐加速,他飞快收敛起地上青衣塞进储物戒中,然后一剑逼退周围围拢的行尸,整个人如一道流星跟着滕蔓飞去。

他却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时,衣襟处有一小点白光掉落。

影石跟着司辰欢的视角离开,也没有记录到这一幕。

而掉在地上的小纸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跺跺脚,“啪嗒啪嗒”迈着小短腿朝地上掉落的枯藤跑去。

周围的行尸对这不能吃的小纸人视若无睹,挥舞着干瘪的腿,去追逐新的血肉了。

这片天地很快只剩下小八,它拿出云唳哥哥给他塞的一张符纸,极有耐心地等待在几根枯藤旁边,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乎其微的神魂残片从那些枯藤中飘出,眼看就要消散于天地。

符纸上的符文此时却忽然亮光大作,那些残魂像是受到什么吸引,快速钻入符纸中,符纸自动变作三角形状,落在了小八手中。

小八抱着几乎有它半人高的黄符,迈着短腿朝某个方向快速跑去。

当仙门弟子们逐渐利用灵石恢复修为,正准备出发寻找结界破损处时,一朵巨大烟花猝然绽放在诡异的赤红色天穹下,几乎整片鬼蜮都能抬头看见。

那是这一次猎阴大会的信号弹,若是有谁发现鬼蜮结界破损的地方,便可发射信号弹。

是谁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