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翌日。
仙门弟子一大早便装束整齐,准备进入玄阴门。
司辰欢在人群中扫了眼,发现跟在方凌霄身后的陆蓬后,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发现还少了个人。
“文京墨呢?”他看向药宗的方向。
药宗带队弟子自然是白落葵,她明显不想回答司辰欢的问题,只是脸色更阴沉了些。
司辰欢心微微一沉。
今天是进入幻境的第四天,大概率也是决定生死的最后一天,除去误犯禁忌死亡的弟子,所有人都聚集在此处了。
文京墨不会也……
司辰欢暗自摇了摇头,祸害遗千年,那奸商不会这么轻易就死的。
他摒弃掉多余想法,和众人一同出门。
刚踏出客栈门口,一道巨大阴影笼罩在身上。
他下意识抬头看去。
今日是个阴天,漫天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风卷云涌,树枝状的闪电隐隐在云层中作响。
灰寂苍穹下,一艘巨大的墨绿飞舟缓缓驶过,投下浓重阴影,船头赫然绘着药宗的标识。
“怎么会是药宗的飞舟?”
“对了,当年云琅夫人不是从药宗返回宗门,结果在宴席上被走火入魔的丈夫杀了。”
众人七嘴八舌,直到白落葵开口:“可是当时药宗的飞舟,是晚上才到的玄阴门。”
身为药宗大小姐,她知道的自然比别人多些。
此言一出,全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方凌霄凝视着飞舟离开的方向,缓缓开口,说出众人担心的猜想:“恐怕屠城的时间,提前了。”
花兑泽作为器宗带队弟子,自然也站在最前方,他气质沉敛许多,闻言赞同地点头,肃容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快些进入玄阴门吧。”
一群人乌泱泱地穿过长街,朝山道走去。
今日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幕后之人觉得没有伪装的必要,长街上空空荡荡,阴风卷着未收的菜篓、提篮,咕噜噜滚过街尾,一派萧瑟荒凉景象,隐约有了几分现世空城的气息。
一路上众人都是打起精神,万分警惕。
司辰欢则故意落在人群后,时不时看向陆蓬。
终于,穿过宽阔山道,尽头屹立的高大山门出现在眼前。
众人精神一振,兴奋和惊惧交杂,复杂的目光纷纷看向山门上铁画银钩的“玄阴门”三个大字。
楚川昨夜便得了云栖鹤给的令牌,此时率先上前同看守弟子交涉,弟子点了点头,拿出个白色圆盘,要求进入宗门的弟子输入一道灵力进去。
这道圆盘上绘着繁复的五星符文,正是后来各大城池所用的护城阵法,专门检验是否有邪魔混入。
方凌霄警惕地上前,查看了一番圆盘,确认没有多余的符文后,才让弟子输入灵力。
众人有序进入山门中。
司辰欢排在末尾,抬头下意识去找陆蓬的身影。
结果这一看,便见一群白衣银甲的剑宗弟子中,赫然少了那道单薄身影。
陆蓬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司辰欢呼吸一滞。
幸好他昨晚有准备,趁夜捏了个小纸人,往陆蓬身上放了道寻踪符。
他此刻稍一定神,感受着符纸的灵力,悄无声息朝山下掠去。
而不远处,偷偷观察着司辰欢的林昱眼中露出兴奋。
他就知道,这个司酒身上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朝旁边的弟子匆匆吩咐几句,也不着痕迹离开。
此时,丰都城一户普通人家内。
这处院子极小,位于曲折小巷中,只有两间破旧却收拾干净的瓦房。
陆蓬推开院门。
院中正在挑拣黄豆的老妇人和小女孩纷纷看了过去。
“哥哥,你回来了!”
女孩笑着叫了一声,如一只轻巧蝴蝶扑在他怀里。
陆蓬一把将人抱起,冷硬的眉眼柔和一片,他揉了揉女孩的头,抱着人坐到老妇人身边,无比自然道,“娘我来,你眼睛不好,别累着了。”
老妇人沧桑的眼睛看向他,“好,回来就好啊”。
陆蓬接过她手中的提篮,开始认真地挑拣出饱满的黄豆。
他娘卖了一辈子豆腐,据老人家说,她以前是生活在别的小门派管辖的城镇,仙人高高在上,却同人间压榨百姓的官府并无不同,每季的苛捐杂税压弯了凡人的腰,当大家都快活不下去时,行尸来了,仙人们跑了,只留下一群普通人独自逃命。
那年头太恐怖了,到哪都能碰到吃人肉的行尸,他爹为了保护他们母子三人,被行尸吃掉了。他娘比较幸运,被一个仙人救了,并安置在城中。
后来,娘才知道这位仙人是传说中顶顶大名的琅玉仙君,而这座城是丰都城。
在陆蓬成长的岁月里,老妇人无数次述说她对琅玉仙君、对玄阴门的感激,家中吃得最好的不是他,也不是妹妹,而是那立在神龛上的泥塑雕像和长生牌,每日都准时更换鲜果和线香。
他娘无比虔诚地感恩着仙人。
曾经,他也是这般。
直到那一夜仙人提着剑,屠戮了满城。
娘和妹妹的尸体在他面前倒下,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
陆蓬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一夜呛烈的浓烟,他眨眨眼,将眼中的水意逼散。
如今,本应惨死的娘和妹妹坐在他旁边,女孩柔软的小手一颗颗挑出饱满黄豆,放到老妇人沧桑手掌中,低低的笑语如同每一次午夜梦回,是他无数次沉溺的美梦。
真与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陆蓬握惯了长剑的手挑拣着黄豆,神情认真,侧脸线条柔软,像是在做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狂风掠过小院,吹得堂屋房门作响。
门扇开合间,露出正中一方高高神龛,神龛上端放着一块长生牌和泥塑雕像。
雕像垂着眼,正对着陆蓬的方向,似乎在注视着他。
陆蓬若有所觉,抬眼正要看来,院门却再一次被人推开。
一道单薄人影出现在门口。
来者容貌精致俊秀,绛红衣袍灿烂夺目,一时间灰暗的院落仿佛都亮堂几分。
陆蓬猛地扭头,看清来人时紧皱眉头:“你怎么会在这?”
“这话该我对你说吧”,司辰欢扫过院中作惊讶状的老妇人和小女孩,明白了过来,他额侧太阳穴清晰鼓动,道:“这是幻境,她们都是假的,你快和我回玄阴门。”
陆蓬膝上还放着那篮没有挑拣完的黄豆,他没有动作,只是面无表情看向司辰欢:“真假又如何,总归,她们还在我眼前。”
司辰欢急得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按照他们的计划,是要利用屠城前的这段时间把幕后之人钓出来,解决完幕后之人再来想办法解决阵眼。
但如今陆蓬还缩在这小院里,而屠城的时间还不知道提前了多久,万一出现什么意外……
司辰欢不敢想象。
他咬牙道:“屠城在即,不说仙门弟子,你难道还想看你母亲和妹妹死在屠城中吗?”
陆蓬却用刚才的话堵他:“你不是说她们是假的,我又何必在乎两个假人呢?”
看来软的不行了。
司辰欢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周身淡蓝色的灵力如波纹荡漾,映衬着他白皙却面无表情的侧脸。
“是自己走,还是要我绑你走。”
陆蓬放下了膝上的篮子,终于站了起来。
“那就试试。”
……
天空越发黑沉,万里乌云望不到边,滚滚雷声伴随着树枝状闪电,炸响头顶,仿若世界末日一般,化作可怖渺茫的背景。
狂风掀起司辰欢绛红衣袍,高束马尾飞扬,拂过他锐利双眼。
“那我就不客气了——”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他便冲了出去。
飞掠的红影直直撞上陆蓬遽然横挡的双臂,眼神对视的瞬间,司辰欢化拳为爪,就要抓住陆蓬肩膀,后者却矮身闪过,猛然拉开了距离。
两人你来我往,肉眼只能分辨出一道红影和白影猛地相交又分开。
他们默契地没有去管躲在小院角落的老妇人和女孩,短短几息间便过了上百招。
“我就知道,司酒你果然有事瞒着大家!”
突兀的声音响起,司辰欢和陆蓬俱是一愣,原本缠斗的身体分开。
他们顺着声音看过去时,便看到一身宝蓝华袍的少年一手一个,掐着老妇人和小女孩的脖子,将两人拽离地面。
她们表情痛苦,面色涨红,林昱却是一脸得意:“不过倒是多亏了你,否则我还忘了,除了云栖鹤之外,还有这位陆蓬也是丰都城人。”
“你想干什么?”陆蓬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面如寒霜,厉声斥问。
“不许动,否则我的手不小心一抖,你的母亲和妹妹,可就没命了”,林昱的声音有恃无恐,显然是听见了方才陆蓬和司辰欢的对话。
他兴奋的目光落在司辰欢身上,催促说,“赶紧动手,把陆蓬杀了,结束幻境。”
司辰欢没料到林昱会出来横插一脚,他下意识看了陆蓬一眼,想到云栖鹤的计划,没有动手,而是提醒道:“你忘记幻境的禁忌了,不得伤害丰都城百姓。”
林昱不可置信,简直要气笑了,“司酒你疯了,只要幻境结束,管他什么禁制!”
他想到什么,眉眼一沉,“看来,你果然是想害死大家,呵,幸好我跟了过来,否则还不知道你这个仙门叛徒!”
司辰欢还没说话,陆蓬便先否认:“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是幻境阵眼。”
他的目光扫过林昱手上的人质,喉结剧烈滚动,语气却是镇定:“我在丰都城时,不过只是个毫无灵力的平头百姓,若我是阵眼,怎么会有关于玄阴门的记忆?你们弄错了。”
司辰欢听到这,猝然看向他。
某些忽略的异样此时冒出头来。
对啊,他和楚川昨日便潜入玄阴门,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全都清晰详尽地如同时光重现。
说明阵眼之人对玄阴门极其熟悉,否则无法构筑出如此精细的建筑布局。
难道阵眼真的不是陆蓬,那就只剩下……
但不可能,即便阵眼真的是云栖鹤,他们也不会杀了他,所以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司辰欢一时心神不宁,总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轰隆——”
在他沉思中,惊天巨响突兀炸开,将他吓了一跳。
这声音不是来自头顶,而是……
三人齐齐看向玄阴门方向。
只见黑沉天穹下,苍茫青山上忽然飘散出阵阵滚滚浓烟,磅礴的威压如汹涌潮水迅速席卷整座丰都城,压得三人脊背都弯了几分。
怎么回事?!
三人神情齐齐一变,都想到了某个恐怖的可能。
莫非是云琅走火入魔,屠城……开始了?
司辰欢心中的担忧被验证,他快速扫了一眼院中情况,明白过来陆蓬绝不是幻境阵眼,也没有必要同他在这里纠缠。
他匆匆转身离开,飞速向玄阴门掠去。
林昱看见他走,明显慌了神。
难道这陆蓬真不是阵眼?
就在他愣怔间,忽有一道凌冽白光自上而下而来,直直劈向他的手臂。
林昱下意识松开左边禁锢女孩的手,带着老妇人旋身从右侧避开。
小女孩的身体从半空掉落,眼看要摔到地上,却被一只苍白的手及时揽起抱在怀里。
正是陆蓬。
林昱呼吸急促,表情恼怒,他方才若不是避得快,此刻一双手恐怕要被硬生生砍下来了!
区区一个小弟子,竟敢这么冒犯他?!
若说方才林昱还想跟着司辰欢离开,在陆蓬砍下一剑后,当真动了杀人心思。
这么想着,他掐着老妇人的手一个用力,后者发出凄惨的哀嚎,陆蓬脸色更难看几分。
“林昱你敢?”
“呵”,林昱笑了一声,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他,“我有什么不敢的,两个假人而已。别说她们,就是你,也得死!”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上来。
作为世家弟子,林昱的打法很不光彩,因为他是用老妇人当作挡剑牌。
当陆蓬要出手时,他就拉着人挡在身前,对上母亲的脸,陆蓬的灵力往往中途强行收回,不过几招他便吐出一口呛烈鲜血。
林昱眼中光芒愈盛,瞅准时机一脚飞踢在他胸前,陆蓬的身影猛地飞出,砸塌了大半院墙,尘土飞扬。
当陆蓬挣扎从碎石砖块中爬起,一只长靴又狠狠踩在他胸前。
林昱用了全部力气,还恶趣味地碾了碾,他弯了腰,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不知死活的小弟子:“敢对本少爷动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也罢,管你是不是阵眼,先杀了你,再杀了云唳,总归有一个是。”
他眼中露出杀意,慢慢举起长剑,锋利剑尖倒映在陆蓬眼底。
“咳咳……”陆蓬难以抑制咳嗽起来,面上却没有惧意,只是艰难看向林昱身后。
当他过来时,已经把老妇人丢在地面了。
看来林昱还是顾忌着幻境的禁制。
确认了“母亲”的安全后,陆蓬躺回地面,面无表情的脸上甚至还透着几分平静。
他早就该死了。
和家人一起,死在当年丰都屠城的大火中。
陆蓬其实一直以来心里都清楚,那一晚是云唳冒着大火将他救了出来。
可那又如何?
若不是云琅,他的母亲,他的妹妹,还有满城的百姓,原本都可以活下来!
如今这样也好,在幻境中,为了保护“妹妹和母亲”而死,对也是一个好归宿了。
陆蓬闭上了眼。
滚烫的鲜血飞溅,喷洒在他侧脸。
却不是他的。
陆蓬愕然睁开了眼。
对上小女孩苍白的脸。
剑尖透胸穿过了她稚嫩的胸膛,汩汩涌出的鲜血侵染了他给她买的新裙子。
那张玉雪可爱的脸蛋变得苍白,唇角留出刺目血丝。
“哥哥……哥哥别怕。”
气若游丝的几个字吐出后,小女孩脑袋一歪,倒在了他胸前。
陆蓬侧脸还沾着血迹,他此刻死死睁大着眼,整个人如同被梦魇缠住,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怎么可能……
林昱也是不可置信,抽剑而出,下意识退后一步。
他可不是因为杀了小孩感到愧疚,只是被这假人的举动震惊到头皮发麻。
幻境中的人怎么会主动挡剑?!
就好像是,活生生的人一样。
另一方面,他破坏了不允许丰都城伤害百姓的禁制,此时幻境还没塌陷,万一来个玄阴门守卫杀他怎么办?
“都该死”,林昱低低骂了一声,提剑上来想赶紧把人杀了。
“你还我的女儿——”
悲哀的恸哭又自身后响起,林昱下意识举剑一扫,锋利剑尖轻而易举划破老妇人的脖颈。
她死不瞑目缓缓倒了下去。
林昱的表情像是见鬼了。
怎么回事,这个幻境有这么真实吗?
他隐隐感到哪里不对劲,然而却说不上来,只是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难道是玄阴门的守卫要来了?
林昱深刻记着那日在酒楼门外,一个普通的玄阴门守卫就轻而易举杀了药宗弟子。
他无比珍惜自己这条命,当即提着长剑扭头要走。
算了,这陆蓬命硬,还有两个假人愿意为他挡剑,还是赶紧去找林家守卫,以免发生意外……
走到院门处的林昱身形突然一晃,剧痛从胸口处袭来。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五根苍白的手指透胸而出。
燃烧金丹带来的一瞬强大灵力,让陆蓬的修为一瞬间堪比化神期,在林昱尚未反应过来时,直接徒手刺进了他胸膛。
“你疯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蓬在他身后,神色冰冷到可怕,他捏爆了那颗跳动的的心脏,然后抽出手来,厌恶地在衣服上擦拭。
“世家弟子的心,竟然也是血肉做的。”
他低低嘲讽了一句。
林昱颓然地地。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他终于知道害怕,手指无力地朝着陆蓬方向伸出,“救……救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然而陆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径直抱起地上毫无生息的女孩和老妇,将她们放置在椅子上,依偎在一起,就像他刚进院时看到的那样。
他打了一盆清水,手帕沾湿,轻轻擦拭两人身上的血渍。
另一边,林昱挣扎呼救的动作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绝望地垂下了手。
陆蓬恍若不觉,他一步步,替女孩和老妇清理干净。
那些可怖的血迹和狰狞伤口,在温柔的动作下逐渐掩去,仿若生前,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唤他一声“哥哥”或者“蓬儿”。
陆蓬退开了些许。
喉间强忍的血意终于忍不住,成倍翻涌而出。
他唇间咳出大口大口鲜血,胸前的银甲几乎成了血衣,他挺拔的身形支撑不住,半跪在女孩和老妇身前。
丹田处的金丹还在不住燃烧,陆蓬眼前发黑,在意识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母亲和妹妹手拉着手,站在不远处,对他招手。
隔了三年生死,她们终于要团聚了。
陆蓬笑了,他自己不知道,那是个很干净的笑容,带着十六岁少年的单纯。
陆蓬伸出了手,像要和她们一起拉手离开。
“砰——”
院门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堂屋房门狠狠砸在墙上,发出刺耳震响。
眼前的幻影消失,陆蓬涣散的瞳孔凝聚一瞬。
下雨了。
冰凉的雨丝淅淅沥沥打在地面,冲刷着满地的血迹,蜿蜒流成道道溪水。
陆蓬单膝跪在雨中,他一手撑地,另一只手还维持着幻觉中向前伸的动作。
他循声,向堂屋看去。
隔着朦胧雨幕,他看到了堂屋那座高高的神龛,看到了泥塑雕像和长生牌。
以及,神龛下静静站立的人影。
陆蓬的瞳孔紧缩。
竟然有人?
他们方才竟无一人察觉!
天色黑沉,堂屋更加昏暗,那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能依稀看出他身形颀长,眼前隐隐反射着白光。
陆蓬一颗心渐渐下沉,不过丹田处的疼痛袭来,提醒他自己已是命不久矣。
他忽而平静下来。
不管是谁,总归自己要死了。
神龛下的人缓缓动了,他朝门口走来,迈出门槛时,那张温和俊秀的脸暴露在微弱的天光下,来者一身黑衣,腰间一条纯白色腰带,眼前用二指来宽的雪白绡缎蒙住了眼,缎带顺着半披散的长发温柔的垂落下来,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从容气韵,很容易让人放下卸备。
他走入雨中。
雨水打在四周,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没有淋湿青年半分。
他如闲庭信步一般,缓缓走到陆蓬身前,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陆蓬仰着脸,目光扫过他的服饰。
身为丰都城人,他当然听过一些重要的玄阴门弟子。
比如眼前这位,传说中云琅门主的弟子——白雪庭。
“你……怎么会在这?”
白雪庭没有回答,而是俯身看他,嗓音轻而缓,像是一团柔和的梦,“你就打算这么死了?”
陆蓬扯了扯唇角,转头看向一旁依偎在一起的母女:“我早就该死了。”
“你自然可以死,只是,有些人却还活着”,白雪庭也和他一起看向那对母女,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几丝蛊惑,“你可知道,是云唳告诉他们,你才是幻境的阵眼?”
陆蓬慢慢看向了他,脸上表情消失。
白雪庭笑了笑,同他对上视线:“我可没有撒谎,若不是云唳故意污蔑你,那司酒怎么可森能会抛下他,专门来找你?”
陆蓬像是相信了,撑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但他却自嘲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如今就快死了。”
“我可以帮你”。
朦胧雨丝中,白雪庭朝他伸出了手。
-
玄阴门,一个时辰前。
明明还不到正午,天地已是昏暗一片,四处设立的防风灯全都点燃,映得这方巨大宴台璀璨明亮。
侍从来来往往,流水一般的菜肴很快摆满。
仙门弟子们聚在一处,坐满了五张宴桌。
除了他们,其余桌面也陆陆续续坐满了客人,多是不熟悉的脸。
只有靠近首位左下方的单独长几后,有弟子认出了那张威严的脸。
“是阴阳齐家的齐家主,据说当年就是死在了云唳的生日宴上。”
苏幼鱼小声和旁边的楚川道。
楚川却是心不在焉,眉头紧蹙。
他不时扫过四周,想趁着侍从和周围弟子不注意,起身溜走。
苏幼鱼及时按住了他,“你疯了,连方凌霄他们想离开都被发现,差点动起手,你现在还想干什么?”
楚川压着声音,烦躁道:“司小酒不见了,我得去找他,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苏幼鱼安慰道:“你不是说司酒是去盯着陆蓬了,应该比我们这安全才对,而且有人比你更担心司酒的安危才对。”
正说着,忽然有一队侍从自廊道提灯而来,身后明显跟着人。
“喏,刚好人来了。”
楚川抬头看去。
只见一队黑衣侍从走到高台下首处,恭敬地靠边行礼,露出身后的少年。
几日不见的云栖鹤身着玄黑二色交叠的华袍,手腕间箍着暗红嵌金束腕,腰间一条黑金云纹腰带,光彩熠熠,矜贵逼人,同现世里那谨小慎微、亦步亦趋跟在司酒屁股后面的样子大相庭径。
“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真的不是阵眼吗?我们真要同他合作?”
“感觉云唳很不对劲,他是不是再耍我们?”
弟子们交头接耳起来,言语中都是对昨晚听到计划的不信任。
一片吵嚷中,只有身边少女的感慨格格不入。
“我就知道,云唳打扮起来绝对是天下第一美男,嘿嘿嘿……”
苏幼鱼表面清冷端庄,不苟言笑。
和楚川的传音中却充斥着痴汉笑,他忍无可忍,狠狠瞪了一眼她。
旁边的天音门的弟子不乐意了,帮自家小姐打抱不平:“你看什么呢?”
苏幼鱼阻止道:“都是仙门弟子,何故如此无礼,楚道友许是有事要说?”
她一双清凌凌的眉目看向楚川,似在询问他何事。
装,真能装。
楚川皮笑肉不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说,苏姑娘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呢。”
苏幼鱼听了,眼波流转,微微垂下去,不冷不热道:“楚道友过誉了。”
她旁边的弟子听了,这才稍稍气顺,只是没想到楚川听了这话,却露出一副难受的表情。
弟子:???
这人真不识好歹!
殊不知,她家小姐下一刻就在传音中对楚川呜哇叫着:好啊你个楚川,浓眉大眼给我装呢!我就知道你对本小姐贼心不死,哼哼,以为夸我天下第一美我就会答应你吗?
“……”
楚川扭过头,又恰好对上天音门弟子视眈眈的眼神。
瞬间感到一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沧桑。
“云门主来了,还有云夫人!”
“是吗?快让我看看,我从出生起还没见过呢。”
“看什么热闹,都小心一些,这位马上就要走火入魔开始屠城了!”
周围响起一阵骚动。
楚川收敛心神,同样看了过去。
宴台旁的廊道上同样走来一队提灯侍从,这一次人更多,簇拥着最中间两人。
当侍从们按序在下首站定后,才露出两人容貌。
玄阴门门主云琅是公认的美男子,他眉眼同云唳有几分相似,却更为儒雅从容,不怒自威,强大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边的夫人,就是那位传说中研制出化魔丹的药宗白姝。
自云琅扬名天下后,修仙界对这位神秘的夫人向来议论纷纷,有人说她貌若天仙,也有人说她不过中等姿容,何况曾经被虏到鬼蜮,谁知道还有没有清白之身……
纷纷扰扰的谣言中,唯一相同的便是这位夫人是个御夫高手,让一代宗师为她神魂颠倒,所以大家默认这位夫人应当是个极其温柔、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但同众人揣测不同的是,这位夫人冷若冰霜,即便身侧的云琅同他说些什么,她也只是淡淡“嗯”一声,连头也没有转过去。
这份气质,倒是和儿子云唳如出一辙。
虽然身处险境,但人性的八卦还是让仙门弟子们纷纷吐槽。
“没想到传说中的云夫人竟然是高冷挂”。
“没看到云门主那温柔宠溺的神情嘛,他超爱的。”
“可惜了,马上就要被自己老公捅死,自己儿子又要修为尽失。”
“……”
当两人身后跟着的弟子也按次序落座后,一张熟悉的面孔撞入仙门弟子眼中,大家一时震惊到忘了八卦。
“文师兄?他不是药宗弟子吗?怎么会跟在云夫人身后?”
“你忘了,云夫人也是药宗弟子,她坐药宗飞舟来的。”
“你才忘了好不好,文京墨是跟着我们进入幻境的啊!”
白落葵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态,要不是周围弟子及时拉住她,一声“师兄”就要脱口而出。
反应过来后,白落葵也发现了不对劲。
明明是跟着他们一起进入幻境的文京墨,怎么不在丰都城,而是出现在药宗队伍中?
方凌霄沉眉,提出了一个猜想:“难不成,幻境的范围不只是丰都城,还包括药宗?”
旁边的花兑泽一惊,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哪有这么大范围的幻境,而且云唳没有药宗的记忆,怎么构筑得出来……”
楚川此时借机道:“所以云唳根本不是阵眼,我昨晚都说是你们找错人了。”
“他有药宗的记忆”,白落葵瞥了楚川一眼,语气肯定道,“他来过药宗,你别想骗我们。”
楚川想到了药宗闹出行尸那一夜,目光微闪,只道,“等着瞧吧。”
宴席开始了。
众人纷纷紧张起来,压抑的气氛蔓延。
所有人都知道在宴席上,玄阴门门主云琅走火入魔,大杀四方。
虽然昨晚众人勉强达成共识,借着宴席钓出布置幻境的幕后之人,但偏偏今天的宴席太早开始了,所有商量好的阵法都没有来得及提前布置,宴桌上举止有异的客人都没有时间观察。
一片觥筹交错中,他们就像是一群误入狼群中的小绵羊,茫然不知所措,只能被动等着敌人张开血盆大口。
白落葵率先道:“若是找不到幕后之人,当云琅门主走火入魔之际,我们三人合力先杀了云唳,破除这一层幻境再说。”
她看向方凌霄、花兑泽。
三宗屹立百家之上,虽然平时互有摩擦,但关键时刻,他们也会合力破局。
花兑泽点头。
而方凌霄想到进入幻境后发生的一切,忽然道:“先不急,没准有变数呢。”
白落葵不满地蹙起眉。
“快看,云唳起来了。”
时刻关注高台的弟子忙道。
嘈杂的人声一静,纷纷看了过去。
宴席的高台处,云唳从长几后起身,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羹汤,停在母亲身前,俯首高举起羹汤,姿态恭敬。
他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放低,稍有留心的修真者可以轻松听到。
“母亲身体不好,多年来第一次回到玄阴门,唳儿亲手做了一碗羹汤,请母亲品尝。”
云琅在一旁笑道:“你和你母亲倒是心有灵犀,她还说要为你做一碗羹汤来着。”
旁边的白姝却没有说话,也没用接过羹汤,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云栖鹤。
随着时间流逝,众人察觉到了不对,骚动再起。
这门主夫人虽然气质冷,但哪有用这种陌生的眼光看自己儿子的?
甚至,还带着隐隐敌意。
方凌霄、花兑泽和白落葵这种更为敏锐的弟子,从云夫人异样的表现中,纷纷联想到了昨晚楚川提出的“幕后之人”,他们俱是一惊。
不会吧,怎么可能是她……
云夫人不是已经死在当年走火入魔的云琅手上嘛!
几人神色惊惧,而高台上,云唳仍然维持着高举羹汤的动作。
白姝没有反应,他身边的云琅倒先有了动静,只见他捂着胸,高大的身形一晃,“哐当”昏倒在了长几上!
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一般,周围接二连三的客人也紧跟着倒下。
这一幕太诡异了!
“哐当”声和杯盏砸在地上的清脆声不绝如缕。
在仙门弟子们懵逼茫然中,偌大的宴台上只剩下他们五桌孤零零的还清醒着。
其余人或是倒在宴桌、或是倒地不起,生死不知。
而高台首位上,也只剩下文京墨、云栖鹤,还有门主夫人,保持着清醒。
“你怎么看出来的?”
门主夫人忽然开口了。
她的语气不似表现出来的冷若冰霜,相反,带着浓厚兴味,像是暗藏不住跃跃欲试的疯狂,和她的表情有种强烈的割裂感。
云栖鹤也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眼前的女人。
羹汤飘起的热气后,是他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眸,如同凝聚着万年不化的深雪。
“当然看出来了,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