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祠堂高台,山风迎面吹拂,满屋红绸翻飞。
因明天便是结契大典,今天出入祠堂的弟子更多了,怀抱各种祭祀礼器,祠堂内一排排香烛静静燃烧,缭绕盘旋成一片青蓝色烟雾。
司辰欢拿着扫帚,心不在焉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明黄色弟子。
他昨日夸下海口说要帮着打扫,但其实玉阶光洁如新,根本不需要扫地,只是做做样子。
楚川被他强拉着,也装模作样拿块抹布,去擦长廊边一根根高耸的石柱。
他回头,见到司辰欢的表情,不免问:“你怎么了,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司辰欢看了看他,动了动唇。
楚川警惕道:“如果是你又通宵修炼,就不用告诉我了。”
司辰欢撇撇嘴,他确实又修炼了,不过今天不想打击楚川,而是请他帮个忙。
“你等会,帮我和云栖鹤遮掩一下。”他压低声音道。
“什么意思?”楚川皱起眉头,眼神在他和旁边的云栖鹤身上扫视,“你们俩想干什么?”
这一次是云栖鹤回答他:“你会知道的。”
楚川摸不着头脑,却有些不太妙的预感。
祠堂静静矗立在白玉高台,高高的檐顶上红绸飘飞,鲜艳如血。
当房内弟子布置妥当后,从屋中鱼贯退出。
就在最后一人脚步迈过门槛时,一股热浪忽从他背后涌来。
“小心——”有人大叫了一句。
“轰隆!”震耳欲聋的暴鸣声几乎同时响起,火光冲天。
强烈的冲击力带得门口的弟子猛摔向前,摔成一团。
“快,祠堂着火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弟子侧脸还沾着黑灰,瞳孔倒映出冲天火光,扯着嗓子喊道,“救火啊——”
四下一片混乱。
楚川拿着抹布的手一抖,转身看去时,身边已没了人影。
借着救火的人群和滚滚直上的黑烟掩饰,司辰欢和云栖鹤顺利从内殿巍峨的高墙翻入。
托几日前来内殿作客的福,他们大致知道布局,如今宗主花缚暄大概赶去祠堂了,并没有他的气息,只要将守卫的兵人引走就好了。
司辰欢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人偶。
人偶眼珠子转得飞起,眼泪汪汪,似在祈求。
司辰欢真诚道:“放心吧,就算你这人偶身体没了,我也还可以把你做成小纸人。”
说着把八个小纸人都掏了出来,它们短圆的腿蹦上人偶肩膀、头顶,站成一排。
“你们帮他遮掩一下气息。”
小纸人们齐刷刷点头。
然后人偶不由自已,从藏身角落窜了出去。
几乎下一瞬,内殿如雕塑的兵人们忽然动了,齐刷刷转向同一个方向,它们速度迅疾无比,几乎化作残影朝人偶追去。
云栖鹤:“花宗主肯定察觉到了兵人异动,我们速度要快。”
司辰欢点头:“嗯,分头行动。”
两人往后院快速掠去,司辰欢探东院,而云栖鹤则去了西边。
这是一处摆满了话本游记的书房,光束中有轻尘飞舞,云栖鹤看着那一束光,想起了上一世花缚暄临死之前的情景。
那时器宗已没有一个活人,他最后在这书房找到了花缚暄,也找到了器宗秘传的分魂术。
“真没想到,堂堂宗主,喜欢的竟是些虚构故事。”
云唳苍白的指尖划过一本本书脊,侧脸尚沾着斑驳暗红的血迹,眸底一片纯黑,显得无比邪性。
不知由这些话本想到了什么,他眼中的黑气渐渐褪去,露出原本幽深的眼瞳来,最深处藏着一抹怀念。
“咳……”当时的花缚暄已经快死了,胸口诡异塌陷下去,沾染着大片大片血迹。
他瞳孔开始涣散,声音轻缓而恶毒:“……云唳,你不得好死,你的故事,注定会以悲剧收尾……”
画面泛旧褪色,渐渐变作眼前的书房模样。
云栖鹤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时光交错,前世的邪性不在,他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的。
“我的故事结局,自然由我说了算”,他轻轻叹了一声,穿过房内斜照的道道光束,拿起了放置在书案上的一卷帛书。
另一边,东院的布置同前院的素净截然相反,此处回廊曲折,花木幽深,冰冷而压抑,司辰欢不过走了几步,回头看去身后竟是一道空空荡荡的长廊,不见来路。
这里设了阵法。
司辰欢暗暗警惕。
他转过几处长廊,虽然每次风景不一样,可一边廊柱上他划下的划痕却没有改变。
是幻境。
他一直在原路兜圈。
司辰欢眼中划过沉思,立在原地片刻,忽地灵光闪过,抬起手,盯着从衣袖中钻出来的一截翠绿近黑的藤蔓。
这是他当初在药街和云栖鹤买下的一截千丝枯藤,后来阴差阳错被他滴血契约。
因着此藤的邪异,司辰欢一直未曾使用,但他清楚千丝藤自带幻术,曾经他在乱葬岗吞噬楚川身上的母藤时,没少吃亏,如今死马当活马医,他操控着藤蔓绕过廊柱,沿着曲折长廊前方,缓缓爬去。
没过一会儿,原本的墨绿藤蔓突兀消失,只有后半截还留在地面。
但司辰欢动了动手,分明还感受到前半截留在原地,只是他看不到了。
竟然还有空间折叠,此处阵法果然奇妙。
司辰欢靠着藤蔓指路,在回环蜿蜒的长廊间且行且退。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景物扭曲变化,幽深花木、长廊曲折倏地消退。
司辰欢再睁开眼时,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具面色青白的尸体!
“谁?!”
他不过泄露一瞬的气息,便有狂风兜头而至。
关键时刻,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他嘴,轻轻一带,两人落入身侧堆积成排的尸体中。
下一刻,一道黄袍人影出现在他原来的位置,衣角飞落,司辰欢看见一张面容端正、但格外惨白的脸。
他眉眼同花缚暄更为相似,但双瞳纯黑,肤色透着经久不见天日的惨白,简直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新鬼,毫无世家宗主的气度,更别说,他那还沾着满唇鲜血的嘴了。
司辰欢隐隐猜到来者的身份,却有些不敢置信。
这、就是器宗传说中的老宗主?
竟然真的变成了邪魔?!
绕是司辰欢早有准备,却还是被亲眼所见冲击得头脑空白,所幸他加快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都被身后人牢牢锁在周身结界,没有丝毫泄露。
司辰欢眨了眨眼,克制地放缓呼吸,开始打量起四周。
此处是一片院落,墙角绿植格外葳蕤茂盛,从地上、墙上垂落下无数浅绿深绿的爬藤植物,夹杂着大朵大朵的粉白鲜花,看着生机勃勃。
但若仔细一瞧,或扒开层叠枝叶,便能看到在这茂密绿叶间,遮掩着的一排排靠墙放置的青白尸体。
他们或是身着明黄色衣衫,或是其他门派服饰,还有单纯的凡人装扮,但无一例外,都像僵硬的陶俑一样静静靠着墙,层层叠叠,一眼看不到边。
寒意密密麻麻如同针扎,司辰欢浑身如坠冰窖,不由自主朝云栖鹤的方向靠近。
他们此刻正是藏身在葳蕤枝叶和堆积尸体中,因着空间太过狭窄,两人不得不蜷缩着身体,旁边刚好倒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直勾勾的眼睛朝着司辰欢的方向。
残留的血腥味和泥土植物的腐烂气息交织,融成一股刺鼻阴冷的味道,刺激着本就紧张至极的神经。
司辰欢扭头,强行忽视身侧尸体的注视,一双眼透过头顶横交叉的爬藤缠枝,看到院中那抹黄影动了。
朝他们的方向靠近。
“让我看看,是什么小老鼠跑进来了。”
老宗主的吐字很古怪,字词含混不清,还从胸腔中发出类似着野兽的喘息,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司辰欢想到方才长廊中的阵法,猛地反应过来,那阵法的空间折叠,直接传送到老宗主的小院,不就是留着特意给他送食物的吗?
他会不会,早就发现有人闯入了?
司辰欢心脏跳的快要炸裂,手心冒出细密的冷汗。
他借着身前那一点枝叶罅隙,看到黄袍人影不紧不慢地拂开一层层爬藤植株,朝他们的位置不断靠近,宛如猫抓老鼠的戏弄。
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凝固,深重寒意弥漫四肢百骸,司辰欢甚至想就这么冲出去跟他拼了算了!
此时,捂在嘴边的手收紧,另一只手圈过了他的腰,轻轻拍了一下,似在安慰。
司辰欢发热的头脑当即冷静下来。
不对!老宗主应该不知道他们闯进来了,否则,他就不会浪费时间在这搜查他们,而是应该直接把他们揪出来吃掉。
他眼中多出一丝嘲讽的笑,毕竟,邪魔就是不这样的嘛?
同司辰欢的冷静相反,老宗主在茂密爬藤间翻找的动作逐渐不耐烦起来,一具具尸体被他推倒,无数爬藤连根拔起丢在一边。
司辰欢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他并不确定有人闯了进来。
只是老宗主虽然不知为何,没有直接动手掀翻墙角的尸群和植株,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和他们的位置在不断靠近,司辰欢甚至看到晃动黄袍下伸出的枯手,青黑尖利,锋锐到能轻易划破人的胸膛。
司辰欢再次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他在在冲出去拼了和翻墙逃跑之间来回纠结时,忽然意识到,他身后的云栖鹤过于安静了,也过于镇定了。
莫非,他有什么办法?
没有来得及询问,墙头有风吹过,枝叶簌簌作响。
“谁?!”
怒喝声音几乎贴着他们的头顶响起。
老宗主的位置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只要他再伸手拂开最后一层密匝的枝叶,就能看到缩在角落的两道美味点心,但,此刻有人来了。
是谁?
司辰欢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疑惑起来。
因为角度原因,他看不到来者,只能看到老宗主的黄袍不断远离,走向来人方向。
静静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动手。
司辰欢大概猜出来人身份。
果然,响起的熟悉声音印证了他的猜测。
“父亲”。
是器宗宗主,花缚暄。
司辰欢心重重一跳,眼中讽刺更甚,花缚暄明明知道父亲已经成了邪魔,竟然选择助纣为虐!
难怪,器宗每天有那么多“兵人”需要销毁,都是他在为自己父亲处理尸体。
司辰欢眼中怒火如有实质,在他有限的视线中,花缚暄身上明黄嵌金的宗主服出现,他看到,此人竟还弯腰,把老宗主弄倒一地的尸体一具具,扶了起来,靠放在墙边。
大概最开始看到的满墙尸体,都是他放的。
司辰欢几乎要忍不住发笑了,惺惺作态,更令人作呕。
老宗主说出了他的心声:“你如今当什么好人,当你把第一个外人送到我嘴边时,好暄儿,你便已回不到仙盟那边了。”
花缚暄没有说话,沉默地将无知无觉的尸体扶起,还要摘下他们身上沾染的枝叶,然后再放好。
老宗主古怪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这些尸体都是我吃空的人偶,暄儿宁愿用焚烧池的地火烧个干净,也不愿留下,莫非是怕父亲将来控制人偶?真令人伤心。”
花缚暄仍是不语。
老宗主大概觉得无趣,终于提起别的事:“你方才离开,是宗门出了什么事?”
花缚暄终于愿意开口,只是语气冰冷,没有寻常父子之间的温存:“祠堂失火,我去查看了。”
“什么?!”老宗主的反应出乎寻常地激烈。
“你能回来,说明这火不严重,不论如何,明天的祠堂结契不能有任何闪失!”
花缚暄没有应允,只是又陷入沉默,似乎想要以此来表明态度。
老宗主的语气放软了些:“你见过虞儿了吧,放心,放心,为父真的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姐姐,明明她那般有天赋,嫁出去是浪费了,器宗该由她来发扬光大。
好在如今也不晚,只要她和镇宗兵人契约,我器宗,迟早能超过其他两宗,成为仙门第一!”
他说到最后,声音又逐渐含混,犹如野兽捕食成功前压抑不住的咆哮,令人胆战心惊。
花缚暄此时恰好面朝司辰欢的方向,他看到了前者眼中冰冷的警惕。
此人竟然也不相信他父亲?
司辰欢心中浮现淡淡的疑惑,花缚暄既然警惕他父亲,怎么还会与之为伍?
更重要的是,想到他们提到的师娘,司辰欢不觉升起了担忧。
“对了,方才似乎有什么东西,跑进院里了。”
老宗主的下一句话,让司辰欢放松的思绪再次紧绷。
他来不及深思师娘的事,紧张地看向两人方向。
原本一个老宗主他们就对付不了,何况还多了一个花缚暄……
“嘶,嘶嘶”
在司辰欢慌乱时,几道细微的轻响忽然在他们不远处响起,伴随着枝叶窸窣声,只见叶片簌簌抖动,朝两侧分开,四五条花纹长蛇从茂密枝叶中钻出,进入司辰欢的视线。
“原来是几条长虫”,老宗主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失望,司辰欢下一刻听到破空声,接着是牙齿撕扯皮肉声,老宗主就在他们眼前,将那四五条长蛇塞进嘴里,咀嚼着吞咽下去。
……
点滴血液飞溅到他藏身前的叶片上。
红的刺眼。
“这还不够塞牙缝的,你什么时候再弄来生人,为父忍不住,可就只能朝门下弟子动嘴了。”老宗主语气带着威胁,看向自己的儿子。
花缚暄道:“内殿忽然出现了一具人偶,本应是前几天运送出去当作兵人销毁的,不知是谁带了进来,以防唯一,这两日父亲最好还是忍忍吧。”
“哦,竟有此事,带我去看看?”
花缚暄当先走出院落,沿着设了阵法的长廊疾步前行,似乎并不想多等身后的父亲。
忽然间,他余光瞥见什么,脚步不宜察觉地一顿。
“怎么了?”身后人道。
那声音古怪混浊,不似人语,更像是趴在器宗身上吸血的蝗虫。
花缚暄垂落的手指动了动,“没什么”。
他继续往前,等老宗主看向他方才注视的一道廊柱时,只能看到光洁如新的柱身。
原先司辰欢划下的划痕,突兀消失了。
-
等司辰欢和云栖鹤回到祠堂前时,白玉高台上多了不少人。
“你们两人真没良心,竟然不等我就跑,还说什么去找我娘?幸好我娘自己过来了,要是你俩不回来,今天非得跟你们绝交不可!”
他们刚一出现,便被楚川一手拉住一个,语气夸张,对着两人挤眉弄眼。
身后,花兑泽魁梧的身躯顶得明黄色校服鼓鼓囊囊,怀疑的眼神落在他们身上:“你们两个,方才去哪了?”
司辰欢反应极快,当即顺势抓住楚川的手,焦急道:“当时情况混乱,我们也是想赶紧找到师娘救火,没注意到你没跟上,可惜我和云唳人生地不熟,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师娘,所以回来了。”
然后他才看向花兑泽,表情真诚:“祠堂方才的火势太大,我们想去找师娘救火。”
他这理由无可厚非,毕竟他们在器宗唯一认识的人只有花虞,而且他们对器宗地形不熟,就算想做些什么,可能性也很低。
花兑泽眼中的怀疑却没打消。
“你们还杵那干什么,还不给我滚回去,就知道瞎凑热闹。”一道娇喝传来。
熟悉的紫色衣裙从祠堂门口赶来,花虞行色匆匆,疾言厉色道,“发生这么大的事,还闲逛,给我回偏殿待着,哪都不许去!”
“姑姑”,眼看人要离开,花兑泽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
花虞转身,横了他一眼。
花兑泽魁梧的身躯明显一颤,连忙改口:“没、没什么。”
在师娘帮助下,三人顺利回到偏殿。
楚川在回房前,把司辰欢拎到边上,揪着他耳朵恶狠狠道:“好啊,你们胆大包天,竟然连器宗祠堂都敢烧?你真当这是书院,把我们三卖了,估计都赔不起人家一根石柱!”
司辰欢:“轻点,轻点,你不说谁会知道。”
楚川气不打一处来,“你真当器宗上下是傻子?今天是我和我娘保住了你们,人家也因为明日的结契大典,来不及调查,等到大典结束,你看他们能不能把你们揪出来,到时候可别去求我娘捞!”
司辰欢揉了揉耳朵,看着他气得通红的脸,安慰说:“放心吧,他们没有时间调查的。”
“你这什么意思?”楚川敏锐地皱起了眉。
司辰欢想到在内殿看见的一切,神色复杂,叹气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明日你便知道了。”
……
一个两个就这么爱打哑谜!
楚川愤愤回屋。
等司辰欢也回房时,看见云栖鹤坐在桌边等他。
司辰欢一走近,他便拉住他的手,轻轻一拉,轻而易举将人拉在怀里,面对面坐着,然后捏了捏他脸。
“今天吓到了?”
司辰欢白皙的脸被他捏着,揪起一团肉,他也不计较,只摇了摇头。
然后犹豫开口:“只是,明天师娘的结契大典该怎么办?”
听今日花家父子的对话,花虞应当还不知道老宗主变成邪魔一事。
可是,那据说有大乘期的镇宗兵人,他师娘当真不心动吗?
司辰欢不能肯定。
但,老宗主让女儿契约镇宗兵人,只是出于迟来的父爱?
司辰欢更不相信。
云栖鹤明白他的担忧,抚平他蹙在一起的眉心:“放心,花夫人绝对没有性命之虞。”
他语气笃定,表情淡然,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司辰欢焦虑的情绪,被他感染,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困惑道:“我不明白,花宗主为什么要助纣为虐。”
他总觉得,花缚暄同老宗主、同即墨珩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多少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他会搀扶起倒地的尸体,可是,为什么还会选择害死更多的人。
云栖鹤沉默了一会儿,手按在他脑后,两人额头相贴。
他语气平和,“小酒,人性是复杂的,花缚暄也许是为了他器宗门人不被残害,也许是为了那具镇宗兵人想光耀宗门,但不管如何,那些因为他而死的无辜百姓,总该要讨回血债,错了就是错了,就算他用至纯至阳的地火,彻底销毁老宗主创造的人偶,但,又有什么用呢,死去的,总归是回不来了……”
司辰欢听得再次蹙起了眉心。
不是因为花缚暄,而是因为云栖鹤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那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浓烈伤悲。
似乎他也曾经历过花缚暄一样的困境,并且,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司辰欢还想说什么,却被他偏头吻了上来。
吻森得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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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器宗便响起了厚重悠长的钟声。
这是世家大族只有在重大庆典时才会用上的礼器。
司辰欢揉着腰,还有些睁不开眼,云栖鹤半搂着他出门,让门外等待的楚川震惊地瞪大了眼。
“你昨天被他打了?”楚川打量司辰欢的走路姿势,给他传音问。
司辰欢瞪了他一眼,含糊道,“没有,你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楚川对他翻了个白眼,当先大步向前。
偏殿门口的侍女兵人一动不动,目送着他们朝祠堂方向走去。
一路上,无数器宗弟子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混入其中,拾级而上,远处的山风遥遥吹拂。
司辰欢抬头,看见头顶苍穹浩瀚无际,半边尚且是浓墨近黑的深蓝,半边却已褪至浅蓝色,并且晕出丝丝缕缕的红橙云彩,曜金天河蜿蜒流过座座华丽静美的白金色供顶,流过一道无比巨大的身影。
那是一具接天引地的巨大兵人,语言无法描述直面它时的震撼。
它太高了,高到头扬到极致,也只能看到它冰冷无情的下颌,它又太大了,大到人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时,升起的不是赞叹,而是面对巨物的恐惧。
天边的光线越来越盛,旭日破开云霞,金灿绚烂的日光映在镇宗兵人冰冷的躯体上,折射出一片寒光,仰头望去时,令在场众人生出一股庞大寂静的震撼感。
“这就是器宗传世的镇宗兵人吗?”楚川喃喃道,“果真不同凡响。”
司辰欢也咽了咽口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压迫感。
大乘期的镇宗兵人,抬抬手就能把他们碾死。
还要怎么从它身上取回金丹?
绕是对云栖鹤充满信心,司辰欢也不免惴惴不安。
契约大典繁琐而漫长。
三人因不是本宗弟子,只能站在九级台阶下,旁观众多弟子手捧礼器,神情肃穆,簇拥着三人往高台走去。
最中间自然是老宗主,他今日应该修饰了面容,虽然依旧泛着苍白,但不再如新鬼般透着死气,甚至唇角含笑,如若不知情,还以为是平易近人的长辈。
宗主花缚暄立于左侧,一脸的阴沉连门下弟子都能看得出来,经过时不免垂首缩脖,生怕触宗主眉头。
右侧则是花虞,她今日终于换上了器宗的明黄色宗服,盘着高发髻,露出一段修长脖颈,向来锋利的气质配上鲜艳衣裙,一时明艳逼人,不可直视。
司辰欢目送着师娘走上白玉高台,眉头一点点紧皱。
师娘向来慕强,对炼器更是执着,如若她当真想要契约下这具兵人,云栖鹤那边……
一时感觉到有些头疼。
云栖鹤还以为他在担心金丹一事,借着书院弟子服宽大的袍袖,暗暗牵住他的手:“没事,有我在。”
司辰欢一抿唇,勉强对他扯出一抹笑。
当祭过天地,拜过先祖后,终于来到结契环节。
司辰欢精神一振,不免紧张起来,眼神死死盯着远处高台。
只见老宗主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交给右侧的花虞。
在花缚暄阴沉的注视下,花虞打开了帛书,咬破指尖血,迅速写下什么。
老宗主嘴中则念念有词。
忽然间,起风了。
这风越来越大,吹得山林呼啸作响,吹得台阶上排列弟子东倒西歪,司辰欢一手抓住云栖鹤,一手抓住楚川,勉强维持身形。
另一侧的手心中却传来震颤感。
司辰欢在风中,艰难看去。
这才发现云栖鹤全身在颤抖。
他紧闭双眼,黑而直的睫羽在眼睑投下一排颤动的光影,面色也变得苍白,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痛苦。
司辰欢心头猛地一颤,还没开口,头顶突然一片晦暗。
他抬头,看见器宗上方不知何时聚集了大片大片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当中形成了一片漩涡,不断搅弄风云,极为可怖。
而在满天乌云下,那具似与天地比肩的镇宗兵人,缓缓低下了头。
司辰欢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倒映出它锋利的下颌线,以及,无比熟悉的一张脸。
那是老宗主的脸。
……
司辰欢看向它时,清楚看到了兵人那双硕大的眼瞳中划过一丝诡异红光,下一瞬,原本冰冷死寂的眼瞳像是注入生气,变得阴鸷危险起来。
似乎察觉到他的窥探,兵人冷寂森然的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直直看了过来。
对视上的一刻,司辰欢的头脑一刹那变得空白,周围的声、光、色似乎都在消解扭曲,快速离他远去。
司辰欢听不到白玉高台骤然响起的喧闹,听不到那一句高喊的“老宗主薨了”,看不到师娘扬起的衣摆倒在冰冷的地面。
也许过了漫长岁月,也许只有短短一瞬,当他再次有意识时,看见的是变成废墟的白金宫殿。
刺耳的喧闹和尖叫声顺着凌冽山风钻入他耳朵,司辰欢茫然地眨了眨眼,思绪渐渐回笼,发现云栖鹤正抱着他,坐在祠堂高高的檐顶。
“怎么回事?”司辰欢问。
云栖鹤从身后抱住他,力道有些紧,下巴搭在他肩上,嗓音嘶哑:“嘘,你听。”
司辰欢听到器宗弟子的怒吼声:“契约失败,兵人失控了,快结阵把它控制住!”
“它怎么往内殿去了?宗主小心——”
“……为什么,内殿会有这么多尸体?”
“这是、这是小师弟啊!不是说师弟历练失踪了,为什么尸体会出现在内殿……”
接二连三的不可思议和惊惶之声传来。
司辰欢抬眼看去,瞳孔微缩。
只见那具强大无匹的兵人抬起手,一掌的气劲便掀翻了整座内殿!
那些隐藏在几重深院、幻境迷阵后的阴私,就这么随着四溅的石柱、梁檐,“轰隆”一声,洒遍了整个器宗!
司辰欢听到了哭声,拿着武器准备控制兵人的弟子们,在废墟中踢到一截熟悉的、冰冷的故人之躯时,武器“当啷”落地,抱着那具已经被吞噬完血肉的人偶,抚尸恸哭。
越来越多的器宗弟子露出惊疑神色,他们环顾四周,明明是经年累月生活的宗门,这一瞬却让他们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冰冷。
最前方立着一道黄袍身影,器宗花缚暄面无表情,没有安抚,没有解释,任由宗门弟子猜忌,而他就只是独自一人立在兵人身前,生冷的目光看着兵人。
更准确的说,是看着兵人的脸。
他竟然还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无声,到后来越来越放肆的大笑,回荡在一片废墟中。
这个平素不苟言笑、疾言厉色的宗主,笑得前俯后仰,形如疯子。
旁边弟子们齐齐后退几步,惊恐地看着他。
花宗主笑够了,脸上挂着嘲讽神色,他拔起剑,渡劫期的修为尽数灌入,朝兵人挥出了摧拉枯朽的一剑!
“他想干什么?”司辰欢皱眉。
云栖鹤不知为何,有些恹恹:“想找死罢了。”
他抱住云栖鹤的一只手,手指微张,朝旁边轻轻一挥。
远处的兵人下一刻身形移动,避开了这一剑,并反身回拳,直直砸向花缚暄胸口。
这一拳可谓石破天惊,只见一道人影流星般倒飞而去,轰然砸塌无数墙壁石柱,在暴雨般掀起的碎石中,猛地砸上后山峭壁,半座山头应声而裂!
后山的焚烧池勾连着炼器用的地火,在焚烧了无数具兵人之后,终于被花宗主砸塌,先是一点、两点,接着是千万点火光迸溅四散,顺着轰塌的山林,滚烫的岩浆裹着硝烟,瞬息流淌,转眼点燃了整座器宗!
“爹——”司辰欢听到花兑泽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即看到他毫不犹豫冲向那具岩浆弥漫的断山。
到处都是火光,滚滚硝烟升上天际。
他们所在的祠堂却丝毫没有影响,一点火星也没有沾染。
司辰欢抬头,看向前方,镇宗兵人用它庞大的身躯挡住了飞溅而来的烈火,刚才还肆意破坏的它,此刻却如一头温顺的羔羊,低下了高高的头颅。
司辰欢眸光一动,再次看向兵人的眼。
之前的对视间,那股令他痛不欲生的灵力压制,此刻悉数收敛。
然而他看到的兵人眼神,却仍然是阴鸷、扭曲的。
这不该是一具机关兵人能拥有的。
司辰欢迟疑开口:“这具兵人,好像有古怪。”
云栖鹤“嗯”了一声,轻描淡写说,“老宗主二十年前便活不成了,就算成为邪魔,苟延残喘二十年,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永远躲在深院里?这具所谓用来振兴宗门的兵人,不过是他准备的躯壳罢了。”
……
司辰欢脑袋“嗡”地一声,不可置信:“他夺舍一具兵人?”
“不,不对”,他又很快否认,“如果他夺舍兵人,怎么会让师娘来契约,不可能让女儿做他的主人吧?”
云栖鹤低低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清晰反映到紧贴的司辰欢身上。
他道:“你忘了器宗的兵人,需要花家人分裂神魂才能开启吗?他并不需要主人,但需要花虞的神魂,来充当开启他兵人身体的钥匙。”
司辰欢显然不太能明白,但他反应过来:“对了,师娘呢?”
他忙环顾四周,一片硝烟火海,人影凌乱,丝毫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
“别着急,楚川已经带着花夫人走了”,云栖鹤安抚道,“老宗主在结契的帛书上动了手脚,凡是滴血写下结契人的姓名,会受到帛书反噬,当场身亡,如此一来,兵人既可以开启,又不用受主人约束。”
司辰欢听到“当场身亡”这四个字时,神色一时难看。
云栖鹤的语气却古怪起来:“但,花夫人在帛书上写下的名字,是花缚暄。”
什么?!
司辰欢转身,惊讶看向他。
然后,目光微微凝住。
方才云栖鹤一直抱住他,加上局势瞬息万变,他也就一直没有察觉到,云栖鹤异常苍白的脸,和过于深黑的瞳孔。
此刻的他比起那具兵人,更加显得诡谲邪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然而司辰欢却仿若不觉,连原本要问的话都忘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探手去摸他经脉:“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云栖鹤垂着眼,乖乖地任由他检查,然而司辰欢却查不出任何问题。
“没事的,不过是受了一点反噬而已”,云栖鹤对着司辰欢露出笑意,“毕竟同兵人契约的,是我啊。”
……
司辰欢看着他,一时沉默。
祠堂檐角还系着他亲手挂上去的几条红绸,此刻在硝烟中沾染上了黑灰,显得灰扑扑的,在风中飘着。
云栖鹤唇边还挂着笑,看着司辰欢的眼神却渐渐黯淡下来,然后在他垂落的视线中,多出了一个大拇指。 ?
他重新抬头,看到司辰欢对他满脸真心道:“那你真厉害。”
……
云栖鹤哑然失笑。
他一伸手把人抱在怀里。
“不过,这个反噬要怎么解开?”司辰欢看似镇定,其实早就紧张起来,虽然云栖鹤说得轻描淡写,但什么当场身亡,一听就很恐怖。
“马上就可以了”,云栖鹤看向远处,只见器宗无数华丽的白金宫殿沦为废墟,又在火舌席卷下烧了个干净,熟悉的一幕令他露出久违的怅然之色。
许是勾起了对丰都的回忆,云栖鹤忽然对司辰欢道:“还记得十六岁丰都城墙的焰火吗?”
司辰欢没想到他突然提起往事,有些惊讶:“当然记得。”
云栖鹤苍白的唇角勾起,眼神悠远:“那夜没能跟你坦白心意,终究是少年憾事。”
“所以,我今天再请你看一场焰火。”
司辰欢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见云栖鹤伸出了一只手,修长,白皙,朝虚空中轻轻一握,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然后一点一点收紧。
冥冥中,传来“噗嗤”的轻微声响,如同什么东西被戳破。
天地似乎都为之一静。
接着,“轰隆隆——”
仿若灭世的恐怖震颤,身前兵人爆发出刺目白光,司辰欢再次睁开眼时,通天兵人身上爆出万千机关零件,直冲九天云霄,拖拽而出的烈焰如火树银花,星河陷落,绽放出这世间最为庞大绚烂的焰火。
……
在焰火升至最高四散飘落的瞬间,云栖鹤贴着他的耳,那句从十六岁光阴穿越而来的告白轻轻响起:
“我爱你。”
司辰欢身体一颤。
兵人解体,爆出的机关带着巨大冲击力,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具和老宗主一样的兵人头颅直直从中间撞断了曜金天河,蜿蜒盘旋在器宗头顶的河水顷刻塌陷。
霎时天降大雨,倾斜而下的巨大河水瞬息浇灭器宗四处燃烧已久的火焰,只留下一阵阵升起的冷烟。
祠堂孤零零的矗立在白玉高台,方圆百里只剩下这唯一的建筑,在方才一场惊心动魄的闹剧中,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
在兵人机关零件爆出时,一颗璀璨金丹便飞到了司辰欢身边,他如今拿起这颗金丹,刚想和云栖鹤说什么。
偏头时却一愣。
方才还对他告白、策划这一场演出的少年,此刻倒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几缕漆黑的碎发盖着他的眉眼,睡眼恬静,一如当年那个十六岁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司辰欢一手拿着他父亲被生剖的金丹,一手抚上他睡梦中仍微微蹙起的眉。
颤动的嘴唇终于忍不住贴了上去。
——我爱你。
十六岁的司酒会如何回应,司辰欢并不知晓。
可二十岁的司酒,会献上他最赤忱滚烫的吻,话语淹没在唇齿间。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