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楚川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把手上的红绸系在廊柱上,“我说酒,你自己要来帮忙就算了,怎么还拉上我。”

一道人影倒吊下来,司辰欢的脚勾住梁檐,红衣翻落,两只硕大的黑眼圈恰好对上楚川,他幽幽道:“谁让没有你跟着,殿外那兵人就不放我们走。”

楚川被他的黑眼圈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眼睛微微瞪大了:“酒,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司辰欢瞥了眼旁边帮忙递红绸的云栖鹤,语气云淡风轻:“哦,没什么,也就是修炼了通宵而已,呵呵,真没什么的。”

云栖鹤:“……”

他忍住笑意,将红绸缠在司辰欢的脖子上。

司辰欢瞪了他一眼,脚下一用力,整个身体轻盈地翻上房屋,他将脖子上红绸解下,缠绕在堂前梁柱上。

而楚川想了想自己昨晚的美梦,悲愤道:“真想和你们这些卷王拼了!”

司辰欢:“……”

简直是有苦说不出,只好继续干活。

器宗的祠堂处于最高位置,视野开阔无比,堂前是一片极为宽阔的汉白玉高台,层层台阶次第而下,光滑无一丝杂色,头顶一条玉带天河蜿蜒曲折,爬过祠堂后的高山,通向后山的焚烧池。

不远处,是宗主内殿,由内殿到焚烧池的一段长廊,需要经过祠堂,司辰欢抬头一望,便能轻易看见来往弟子。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内殿方向,放慢干活的速度。

花兑泽听说他们在此,特意赶来道:“表弟,你们真是太客气了,身为客人还要来帮忙,令我等汗颜。”

楚川摆了摆手:“表哥你才客气了,不过祠堂为何挂的是红绸?”

因着老宗主的丧事,宗门上下一片惨白,然而最顶端最重要的祠堂却是鲜艳的红,两个颜色一对比,令楚川想到了在阴村不妙的经历。

花兑泽沉默片刻,然后道:“祠堂乃是三日后举行结契大典所用,需要红绸告天地,慰祖先。”

“结契大典?”

花兑泽点头:“嗯,外祖修复的是宗门镇宗兵人,据传有大乘期修为,需要结契大典来选立主人。”

“大乘期……”

这三个字一出,趴在屋顶的司辰欢都探出头来,一片寂静。

修真界百年无人飞升,除了鬼蜮的鬼仙,仙门的云琅,已再没有人能达到大乘境界。

但一个兵人,怎么会有如此高的修为?!

花兑泽面露骄傲神色:“祖父闭关二十载,潜心修复镇宗兵人,如今大功告成,却燃尽心力,去世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要看到兵人择主,所以丧事和结契大典一同布置。”

司辰欢趴在屋檐,琉璃瓦片反射的光晕映出他若有所思的侧脸,隔着一段距离,他同檐下的云栖鹤对上了视线。

回到偏殿后,司辰欢拿出了自己草草画出的器宗地图。

他手指在地图一划拉:“这些地方我和楚川去过,并没有发现异常,如今没有探查的,也就只剩宗主内殿和后山的焚烧池,不过,今日听花兑泽一说,你说有没有可能,云前辈的金丹是……”

云栖鹤读懂他未尽之语,点头附和:“嗯,大乘期的金丹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除非,那具身体是机甲所造。”

司辰欢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神色,内心又生出那种古怪的感觉,云栖鹤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

他摇摇头,甩去这莫名的想法,沉思道:“那该如何从兵人身上取出金丹呢?”

先不说器宗重重防卫,单就拥有大乘期修为的兵人来说,光是抬抬手就能把他们解决了。

云栖鹤表情平淡,摇头说:“不急,自然会有办法的。”

这熟悉的词,司辰欢抬眼打量云栖鹤,怀疑他是不是也早就有办法了,只是不说,看他在这瞎着急。

司辰欢不满地“哼”了一声。

云栖鹤继续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修炼,来,我们继续昨天的练习,先用魂印让这兵人动起来。”

司辰欢:“……”

继续含泪修炼。

第二日,祠堂的红绸挂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祭祀礼器繁琐而重要,需要器宗弟子亲自把关。

司辰欢为了观察内殿,厚着脸皮提议要不要多挂几层红绸,看着喜庆。

他是客人,又主动帮忙,器宗弟子不好回绝,拿出红绸让他继续挂,于是司辰欢继续磨洋工,慢吞吞地给祠堂各个角落都挂上红绸。

楚川连续两天一大早被他从床上挖起来,趁着器宗弟子去别处忙活,他小声抱怨说:“司小酒,你最近是不是闲得慌,天天要来这挂红绸。”

司辰欢从屋檐上探出头,故意扎心说:“呵呵,我昨晚又是通宵修炼哦,到底谁比较闲。”

楚川:“……”

他心梗了,手上攥紧红绸,克制自己不要用这勒死司小酒。

太阳没入群山,昏黄的光笼罩一片红意的祠堂。

器宗弟子看着眼前几乎快要包成一个红粽子的房屋,嘴角可疑地抽搐,委婉道:“司道友,红绸已经够了,多谢您的热心,明天可以不用来了。”

何止是够了,他们还要解下许多,要不然肯定会被宗主痛斥。

司辰欢还指望着他的守株待兔大计,忙道:“大典这么隆重的仪式,肯定需要一个更整洁的环境,我自愿明天来帮忙打扫祠堂,放心,我打扫很干净的。”

楚川闻言,撇清说:“你自己打扫,可别拉上我。”

司辰欢给了他一肘,痛得楚川说不出话,然后只能听他胡说八道:“这就是我打扫的好伙伴,我们一定会努力的。”

器宗弟子大概没见过这般汹涌澎湃的热情,拒绝的话梗在喉间,“额好吧。”

司辰欢“耶”了一声,在器宗弟子惊奇的目光中,拉着楚川和云栖鹤离开。

夜色蔓延,长廊的宫灯渐次亮起。

司辰欢还在想要是明天等不到该如何办,便觉云栖鹤轻轻捏了捏他手,耳边传音道:“抬头。”

于是司辰欢对上了迎面走来的两排队伍。

依旧是熟悉的用绳子串成一串的兵人队伍,明黄色衣衫,面无表情的僵硬的脸,在宫灯洒落的烛光下投射出一排排细长瘦影。

司辰欢几乎第一眼,便锁定了右侧靠里队伍的最后一个兵人。

是他。

心脏砰砰直跳,司辰欢看向云栖鹤,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云栖鹤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腰间佩戴的锦囊。

这一个动作,司辰欢明白过来。

他们此时退到廊边,目送着队伍离开,眼看要擦肩而过时,忽然旁边传来一阵巨力,楚川猝不及防,身形不稳地倒向左侧最后一个兵人。

“砰砰砰——”

犹如骨牌一般,拴连在一处的兵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等最前方的弟子反应过来,左侧兵人连带着森楚川,全都倒在了地上,摔得四仰八叉。

“没事吧”,司辰欢和云栖鹤忙上来搀扶,右边的弟子自然而然也过来帮忙。

没人注意到,司辰欢腰间的锦囊开了缝隙,两张轻飘飘的纸人借着他衣摆遮掩,悄无声息朝右侧的最后一个兵人靠近。

等到将所有兵人都扶起身,楚川歉疚道:“真是不好意思,刚才不知怎么,突然没站稳。”

两个弟子都认识他,闻言忙道:“表少爷客气了,您多休息,我们二人任务在身,先走了。”

两人带着兵人离开,在昏暗夜色下,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兵人换了面孔。

目送着他们离开,楚川立马踢了司辰欢一脚:“你好端端地推我干什么?”

司辰欢没躲,受了这一脚,疼得直捂腿,“嘶,你还真下得去脚,刚才有点事,之后告诉你。”

云栖鹤上前扶着他,轻飘飘看了楚川一眼。

那眼神……

看得楚川脖子莫名发凉,原本满腹的牢骚咽在了喉间,最后只敢嘟囔一句:“搞什么鬼。”

然后跑也似的走在了最前面。

回到偏殿,司辰欢撑开层层结界,最后才敢把小六、小八收进储物戒的兵人拿出来。

这兵人面容普通,中等身材,放在人群中根本认不出来。

但因为一根烧火棍(千机变)的缘分,就算化成了灰司辰欢也能记得这张脸。

可是,他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兵人?

司辰欢惊疑不定,绕着他来回转了两圈,还拿出匕首,往这人手臂轻轻一划,没有痛呼,没有血液,仿佛就是一个无知无觉的兵人。

司辰欢拿着匕首愣在原地,一时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也许就是如此巧合,两人单纯就是长得一样?

但,直觉告诉司辰欢,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有人从他手里拿过了匕首,他回头一看,是云栖鹤。

司辰欢见他越过自己,走向那具一动不动的兵人,然后顺着方才他划开的手臂伤痕,刀尖没入皮肉,轻轻一挑,挑飞一块人皮。

看得司辰欢眼皮一跳。

“过来看”,云栖鹤对他道。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绕了点距离避开掉在地上的人皮,探头一看,却愣在了当场。

只见人皮下,是空空荡荡的内里。

没有人的血肉,也没有兵人的机甲零件。

房内一时寂静下来。

云栖鹤收起匕首,眸子深寒,沉声道:“不是兵人,但现在,也不是人了。”

“人偶”,司辰欢说出这两个字,自己就先打了个冷颤。

二十年前,在鬼仙干涉下,邪魔们学会吃空人类后附身其上,或是假扮原主祸害其家人,或是操控其空壳吸引其他人靠近,称之为人偶。

司辰欢目前遇到的吃人邪魔,只有林晟一个,其余基本都是死而复生的行尸。

比起死者,这种具有生命却还同类相食的邪魔,更让他感到恐惧。

“宗主内殿,怎么会有邪魔?”

司辰欢联想到药宗的光景,寒意一点点爬满心头。

器宗,不会早已跟药宗一样藏污纳垢吧……

“他还有意识”,云栖鹤打断司辰欢的胡思乱想,指了指那兵人的眼角。

司辰欢凑近了些,果然看到了兵人眼角的一丝湿润,那眼白格外多的眼珠,动弹了一瞬。

“他的眼睛动了!”司辰欢惊呼一声,这证明对方还没有沦落为人偶。

他探了探兵人经脉,失望道:“呼吸全都没了,估计只有这点残存的意识。”

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看向一脸淡定的云栖鹤:“你当时说付给这摊主的,是一些丹药,那究竟是什么丹药?”

云栖鹤同他对上视线,无奈笑了:“是上次从文京墨那买下的化清丹。”

化清丹,用来驱逐侵蚀入体的鬼气。

怎么会这般巧合,刚好用在被邪魔吞噬的人偶身上,保留了他最后的意识?

司辰欢定定看着云栖鹤,从他清冷的眉眼,挺直的鼻和水色薄唇划过,像是第一次认识他,眼神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惊疑。

“你、你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

司辰欢其实很早之前便怀疑过云栖鹤同他一样,看见了记载世界的话本,但后来的试探中,云栖鹤分明不知道话本的存在,可是,这种能预知未来的能力,又是从何而来呢?他还是自己认识的竹马吗?

他第一次觉得对方如此陌生。

察觉到司辰欢的眼神,云栖鹤不禁朝他的方向靠近,却又怕吓到他,于是在一步之后,克制地停在了原地。

“这暂时是个秘密,但司酒你信我,我依然是云唳,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跟你原原本本地说明。”

司辰欢一时没有做声。

云栖鹤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指甲陷入了手心中。

处在两人中间的人偶原本见来了救兵,于是才暴露伪装,如今见这两人还不顾自己死活,只顾着吵架,登时眼珠子乱转想要引起注意,速度之快,几乎要成斗鸡眼了。

司辰欢余光瞥到这一幕,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云栖鹤立马紧张地看着他。

司辰欢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行了,每个人都有秘密,我自然会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只是,他卖的是假货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害我差点被楚川笑话。”

云栖鹤提起的心终于安然落地,他目光凝在司辰欢脸上,眼神不自觉变得柔软:“嗯,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原本冷凝的气氛开始升温。

人偶:“……”看我,快看看我!

他内心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可惜依旧只能转动眼珠,眼看快要转成死鱼眼了。

司辰欢终于记起他,走到人偶身前,表情变得严肃道:“你也知道,是我们救了你,要想活命,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眨一下眼表示正确,眨两下表示错误,明白了吗?”

人偶轻轻眨了一下眼。

司辰欢:“你几天前是被药宗的巡逻队带走的是吗?”

人偶眨了一下眼。

司辰欢:“吃你的邪魔是器宗老宗主吗?”

人偶没有眨眼。

司辰欢反应过来,他应该不认识什么老宗主,于是换了个问题:“跟你一样被吃掉的人,多吗?”

他在问这个问题时,心脏微微紧锁,死死盯着人偶的眼睛。

然后看到他轻轻眨了一下。

……

很多人。

还有很多人一样,和他成为了空荡荡的人偶。

也许是方才同他擦肩而过的队伍,也许是更早之前,他来到器宗时看到的那群面无表情的兵人,甚至是内殿无声站立如同雕塑的兵人……

司辰欢呼吸重了几分,瞳孔无声放大。

云栖鹤按住他一边肩膀,微微用力,宽大的掌心带着安抚:“冷静,小酒,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救他们。”

司辰欢闭了闭眼,强压下纷乱的思绪,开口时声音哑了些:“嗯,我知道。”

他沉思片刻,缓缓吐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宗主内殿,除了宗主之外,还有老宗主,我更倾向于是老宗主变成了邪魔,毕竟找你所说,他应该在二十年前死了才对,如今苟延残喘到现在,如果是变成邪魔,一切都说通了。”

但、这个结论太惊世骇俗了。

连人偶的眼睛都在极度震撼之下,直接变成了斗鸡眼。

但凡司辰欢面前站着的不是云栖鹤,换成任何一人都有可能觉得他是不想活了。

要不然怎么会说出这般找死的话?

司辰欢自己说出来,也觉得一阵心悸。

“我也不确定,可是,能做到这一步并且符合的,只有老宗主,关键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邪魔的?同玄阴门当年的覆灭有没有关系?或者是,这些年,他到底残害了多少人命!”

说到最后一句,司辰欢声音微微发抖。

云栖鹤按住他肩膀的手一用力,从后往前将人抱在怀里,相触的体温安抚了司辰欢的波动的情绪。

他缓缓道:“是与不是,去看看便知道了。”

司辰欢惊讶:“怎么看?我们还能潜入内殿不成?”

先不说这么器宗弟子,单是那些兵人,他们根本就躲不过。

云栖鹤吐出几个字:“曜金天河。”

司辰欢蹙起了眉。

器宗上空的天河引曜金河水绕宗浮空,尽头处在焚烧池上方,以备灭火之用。

“你的意思是?”

云栖鹤:“我们可以放一把火,趁着器宗弟子引水灭火时,趁乱进入内殿。”

“至于内殿的兵人,我们这里不也有一个可以引开吗?”云栖鹤的视线落在了人偶身上。

人偶忽然打了个冷颤,眼神惊恐看着云栖鹤。

司辰欢犹豫一瞬:“放火?”

云栖鹤缓缓笑了:“有一个地方很适合,想想你今天挂了一天的什么?”

“你是说,祠堂?”

云栖鹤眼中闪现冷光:“那么多的红绸,又要燃香祭祖,失火不是很正常吗?”

司辰欢见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不觉头皮发麻,尤其想到烧得还是师娘家的祠堂。

但,偏偏祠堂就是最好的选择,足够重要到让器宗方寸大乱,又和内殿离得最近。

司辰欢一咬牙:“就这么干!”

云栖鹤摸了摸他头:“嗯,明日再说,先修炼吧。”

司辰欢满腔的悲壮气势被他一句话就戳破了,板正的肩背都耷拉下来。

“啊,你今天都把师娘给的兵人替换这人偶了,还修炼什么。”

他们今天,正是用之前花虞给的兵人,将队伍中的人偶悄无声息替换,所幸天色昏暗,加上那两名弟子没有多注意兵人的面容,侥幸瞒过。

司辰欢插科打诨,想逃过今晚修炼的命运,云栖鹤却一指人偶,“这不也是个练习道具?刚好明日便要用他引开内殿的兵人,你今天先练习操控他。”

“……”

人偶的眼神已经四大皆空。

他不过是卖了他们一个假货,现在他快死了,对方还不放过他!

还有没有天理了!

司辰欢也很被迫,他同人偶含泪的双眼对上,默默道:“对不住了,你就,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