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许是帛书反噬的后遗症太强,许是拿回父亲金丹后的心事落定,总之,云栖鹤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昏睡,前世恩怨纷至沓来。

……

那年洛烟儿对他冷嘲热讽后,向他讨要魂果。

彼时的云唳灵力尽失,只剩下一点微末的自尊,并不想多纠缠,将魂果直接给了她。

后来,洛烟儿怀孕身死,洛家大少爷洛庭之将罪名安在他头上,带着数十弟子上鸿蒙书院,来势汹汹讨要说法。

楚逢尘以没有证据为由,并未将他交出去。

洛庭之不依不挠,提出“搜魂”。

这是仙门审讯犯人的法子,会对搜魂者的神魂产生极大损害。

云唳知道他想干什么,无非是觊觎他父亲丢失的本命法宝玄阴令,觉得是放在他身上。

其实云唳无所谓,早在玄阴门覆灭,他被关押仙盟时,三宗早已轮流对他搜魂,迫不及待想要找到他父亲的法宝,所幸他虽失了灵力,神魂却依然强大,没成个傻子。

司酒却不干,不顾师娘的眼色,大骂洛庭之仗势欺人。

“你想搜魂,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花虞斥责:“动不动就什么尸体!洛家好歹是八大家之一,怎么可能不分青红皂白,强行搜魂呢?”

云唳其实有些惊讶,这位花夫人,向来因为他母亲和楚逢尘的往事,对他不苟言笑,没想到竟还会护着他?

洛庭之暂时安分下来,云唳却知道他不会放弃,司酒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那几日和他同进同出,甚至睡在一处。

直到山下的昭日城发现尸体,血肉尽数被吃光,是邪魔所为。

书院安排弟子巡逻,人手不够,一直守着云唳的司酒便成了众矢之的。

其余弟子早因为他对云唳的过度维护而颇有意见,虽然有楚川压着,还是不免说些夹枪带棒的话。

云唳听不得有人如此污蔑司酒,于是让他也和弟子去巡逻。

司酒犹豫:“不行,洛庭之还在山上。”

云唳:“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我不出房门就好了。”

司酒:“不行,我放心不下……”

云唳将他推出门外,故意道:“我没了灵力,又不是废人,需要你时时刻刻盯着?”

司酒:“我不是这个意思,行行行,我去巡逻,但我留下结界,你千万别出房门。”

他们还是低估了洛家的脸皮。

洛庭之仗着修为,破开结界抓走了云唳。

等司酒匆匆从昭日城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云唳。

楚川死死从身后抱住他,不让他冲动打人。

楚逢尘神色难看:“洛少爷好大的威风,丝毫不将鸿蒙书院放在眼里。”

洛庭之惺惺作态:“我也不过是想要查清胞妹的死因,如今看来,确实不是云唳所为,也算是还了他一个清白,在下先告辞了。”

他趁着花虞还没回来,带着弟子迅速离开。

楚逢尘没有去拦。

只有司酒死死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云唳醒来时,已是深夜。

房中未点灯,只有司酒趴在他床侧。

云唳感受到一股冰凉气息,对方像是刚从外进来。

“你去哪了?”

司酒压着嗓子,兴奋道:“云唳你放心,我趁夜偷袭了洛庭之,将他打了一顿替你报仇!”

云唳在黑夜中看到他熠熠生辉的眼,将口中的担忧咽了回去。

再次传来的,是洛庭之的死讯。

洛家队伍数十人无一生还,曝尸荒野,现场只残留鸿蒙书院的灵力。

这一次是洛家家主亲自上门。

云唳在司酒开口之前,率先道:“是我怀恨在心,雇佣弟子想给洛庭之一个教训,但没有将他们杀了,他们的死,和书院无关。”

司酒震惊说:“明明是唔……”

楚川接收到云唳的眼神,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花虞道:“此事蹊跷,昭日城的邪魔还没有落网,万一是邪魔所为?”

洛家主愤怒道:“我女儿儿子全都惨死在书院地界,你同我说是邪魔,但现场只有你们鸿蒙书院的灵力,老夫不管,你们今天必须把凶手给我交出来,要不然,休怪老夫动手了!”

洛家主修为足有化神后期,书院没有他的对手。

在场弟子俱是变了脸色,埋怨、愤恨的目光明里暗里看向云唳。

花虞神色不惧,正想开口,云唳却越过她走了出去:“洛家若要凶手,那便把我带走吧。”

“云唳?!”

“唔唔……”

楚逢尘、楚川还有被捂住嘴的司酒惊愕看着他。

云唳垂了眼,早已了解这些所谓仙门的手段,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洛家主今天,就是冲着他来的。

云唳最后看了一眼司酒的方向,缓缓摇了摇头。

若他今日不走,焉知洛家主不会像洛庭之一样,趁机带走司酒呢?

终究,还是他们太弱小了。

……

云唳在洛家经历了无数遍的搜魂。

“没有没有没有,为何还是没有!”洛家主神色癫狂,单手掐住云唳脖颈提至半空,“老夫可不是仙盟那群仁义宗主,快说,玄阴令到底在哪?”

云唳面色惨白,又因呼吸困难而渐渐变得青紫。

“我……不知道。”

“砰——”

他被砸到墙上,碎石飞溅,洛家弟子匆匆将他押去地牢。

不知持续了多少时日,终于有一天入夜,洛家主许是失了耐心,不再拷问搜魂,而是让两个弟子押着他,一路沿着曲折地道,到了荒郊野外。

那有一处凹地,云唳靠近时,便听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等到凹地边缘,垂眼一看,他登时愣住。

只见密密麻麻的行尸立于地底,惨白月光照出他们腐烂的脸。

洛家主古怪笑了一声:“云家的小废物,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然后,他被推了下去。

云栖鹤已不记得浑身血肉被撕咬的疼痛,他只记得,在那个濒死瞬间,他破碎的金丹中冒出一丝黑气,然后,他再次睁开眼时,眸底纯黑一片,无师自通吸收了周围所有行尸的鬼气!

尸体接二连三倒在地底,淹没了他的身形。

原本打算离开的洛家主察觉不对,正要回头,便听身边弟子惊呼一声,然后他感到脖间一痛。

云唳浑身是血,形如恶鬼,纯黑眸底邪肆无比,他从洛家主脖间硬生生咬下一块血肉!

洛家主反应不可谓不慢,化神后期滔天的灵力如无形潮水汹涌袭来。

云唳毕竟刚掌握鬼气,被这一击猛地掀飞,接连撞倒无数枯枝草木。

洛家主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大怒:“给我抓……嘶”。

剧痛打断了他抓捕的话,弟子们失声叫道:“家主,鬼气……”

森然鬼气从洛家主的伤口处蔓延。

等洛家其他弟子赶来时,已遍寻不见云唳身影。

但关于他成为鬼修,利用鬼气暗害洛家主一事,隔日传遍整个了仙门。

-

云唳拖着浑身鲜血,朝着某个方向足足赶了半夜的路。

他不敢停,头顶的月光照出他踉跄身影。

直到来到一处山脚,眼前是一座巍峨高山,黑夜中的山林黢黑重重,见之生畏。

这是太一山脉的高山,洛家毗邻玄阴门,只要越过几座山头,便能看到那座已荒废下来的丰都。

云唳累极了似的,倒在一片杂草上,看向头顶浩瀚寂寞的苍穹。

他一身血肉模糊,鲜血顺着身下的草叶蔓延,像是开出一朵血花。

云唳却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放肆。

他感受到干涸已久的经脉里流淌着久违的力量,虽然不再是纯正的灵力,但那又如何?

眼底一点点弥漫上诡异的黑气,闪烁着奇异光彩,云唳缓缓勾起了苍白的唇。

越过荒废的丰都,再往西去,是镇压在鬼蜮边境的阴阳齐家。

云唳熟知齐家地形,绕过齐家弟子,最后一头扎进了鬼蜮。

鬼蜮的结界只能封印化神期以上的鬼修,因此化神以下,鬼修在付出一定代价后,可出入鬼蜮,但毕竟修为不高,况且有齐家阵法常年防范,因此自鬼蜮之战后,虽然小矛盾一直不断,到底都在可控范围。

玄阴门覆灭后,也有不少弟子为了避免清剿,选择进入鬼蜮。

云唳就碰到了宗门故人——白雪庭

对方见他的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

第二句话是:“你不想复仇吗?”

白雪庭替他拉拢了流落鬼蜮的玄阴门弟子,不多不少约有百人,他们眼中透出的愤怒火光,像是焚烧了丰都整夜的大火。

……

然而云唳巩固修为后,第一件事不是复仇,而是瞒着白雪庭,出了鬼蜮去找司酒。

他遮掩了容貌修为,翻过太一山脉茫茫群山,进入仙门地界,发现自己已上了仙盟通缉令,画像贴在大大小小的城池,悬以高价,不论生死。

他掩去冷笑,先去了昭日城。

从城中流传的消息间,他得知从他去洛家后,司酒便发疯似的寻找起城中邪魔,最后竟然发现是书院弟子林晟鬼气入体,可惜彼时云唳成为鬼修,打伤洛家主潜逃的消息已经传来。

司酒在遍寻不到他的踪迹后,不顾花虞劝阻,探查林晟遭遇鬼气一地,如今已去了剑宗的春月城。

于是云唳追寻他的踪迹,来到春月城,和他一起进入万剑冢秘境,卷入阴村,撞破前任剑宗宗主即墨珩与剑仙传人月照棉的爱恨情仇,以及,那具镇压棺椁中,他父亲零落的头颅。

云唳在看见那骷髅头时,便知道,自己和司酒回不去了。

于是,等司酒从阴村出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云唳捧着头颅,回了鬼蜮,见到了从药宗死里逃生的齐阙,他说,药宗的落陵镜有古怪,藏着你想要的答案。

白雪庭也对他说:“不要再辜负弟子们对你的期望了。”

他背负着父母的血仇和整个宗门的怒火,带着弟子再次离开鬼蜮。

复仇的第一把火,烧向了毗邻太一山脉的洛家。

他找到了那一夜洛家主带他去的凹地,里面的尸体无人收殓,大量蚊蝇聚集,散发出浓烈的腐臭气息。

云唳站在坑边垂眼,森黑鬼气从他身上涌出,倒地的尸体一具一具,重新站立了起来,涌入临南城北门。

临南百姓纷纷从南门出逃,唯有洛家人出不去城外的结界。

待人群驱散,弟子们屠杀了洛家满门。

说来讽刺,那位之前搜魂他无数次、口口声声说他变为鬼修的洛家主,因为那一夜的鬼气侵蚀,早已变成了邪魔,云唳找到他时,他脚下已经吃空了五六具尸体。

云唳只觉得无趣,一剑结果了他性命。

只是出来后,却碰上了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司酒。

他布下的结界困得住洛家人,拦得住仙门弟子,却忘了,他从来不对一人设防。

“我知道你未曾伤害任何一个百姓,你跟我走吧云唳”。

他看到司酒对他苦苦哀求。

可他身后是愤怒的弟子,是滔天的血海深仇。

他选择了离开。

仙盟在他的罪责上,又加了临南满城行尸和洛家灭门的惨案。

他们潜行到药宗后,在落镜陵内艰难找到了云琅的尸身,只是从陵墓中放出的成百上千行尸,罪责也安在了他的头上。

云唳并不想浪费口舌,去解释那些行尸都是来自你们名门正派。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他不可能在一个门派中凭空变出如此多的尸体。

但仙门百家,显然在有心之人的煽动下,忽略了这百出漏洞,将所有腌臜丑事推到他这个邪魔外道身上。

他和司酒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直到那一日,他来到器宗,杀了老宗主和花缚暄、拿到云琅金丹后,却在门口再次遇到了司酒,隐秘的喜悦还未升起,却看到了他身后的人,花虞。

这位一直对他疾言厉色,却在洛家讨人时将他护住的花夫人,目睹他屠戮器宗后,悬在腰间的长鞭毫不留情地朝他挥来,一鞭比一鞭狠,下了杀手。

司酒就这样愣愣站在边上,不知道该帮向那边。

云唳其实是可以轻松抽身的,但他看到了司酒的表情。

他心底隐隐作痛,却下了决心:他们还是彻底断了好。

于是,他控制住力道,在司酒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打了花虞一掌。

花虞的身形从空中坠落,被司酒接住,等他再次抬眼时,已不见了云唳的身影。

云唳再次听到花虞的消息,却是她的死讯。

他震惊之下,摔碎了茶碗,惹来白雪庭和齐阙意味不明的注视。

白雪庭:“仙门皆传,是少主在器宗重伤花虞,久治不愈,仙逝了。”

云唳:“不可能,分明只是轻伤……谁,谁给她疗伤了?”

齐阙打量他的表情,阴笑了一声:“你很熟悉的,药宗啊。”

是夜,鸿蒙书院一片缟素。

白日内前来吊唁的宾客走得七七八八,灵堂安静得吓人。

堂前,楚川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跪坐在棺材前,手指死死捂住眼睛,泪水却止不住从指缝中流出,砸在地上。

“……云唳!”

两个字从他喉咙中挤出,饱含浓重杀意。

于是,司酒想要安抚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云唳从灵堂房掀开的青瓦中,看到了他脸上茫然无措的神色。

有一瞬间,他几乎想不管不顾落在司酒身边,将他拥入怀,告诉他所有强加的莫须有罪名。

告诉他,花虞不是他杀的,所有你在乎的人他都不会动。

可事实上,云唳只是捏着青石瓦片的手紧了一紧,甚至都不敢捏碎引来注意。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云唳了。

楚逢尘此时走了进来。

这位前任药宗弟子、鸿蒙书院的院长,形容疲惫,他看着妻子停灵的棺椁,看着儿子痛恨不绝的身形,犹豫着说:“阿虞,可能不是云唳害的。”

一时间,房内和房顶的人,都陷入了死寂。

云唳眼底冒出某种酸热液体,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楚川沉默之后,大笑起来,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起身指着自己的父亲,“不是他?怎么可能!楚逢尘,我娘尸骨未寒,你还要因为一个女人而偏袒云唳到什么时候!”

司酒看出他情绪不对:“楚川你冷静点……”

“别碰我!”楚川打掉他伸过来的手,手指对准了他,神色间是压抑不住的恨意,“还有你,若不是你引狼入室,执意要云唳留在鸿蒙书院,我娘怎么会死!你也是害死我娘的凶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控诉,楚川发丝凌乱,左脸狠狠偏向一侧。

司酒眼神一颤,忍不住上前:“师父……”

楚逢尘收起手,失望道:“我知你此刻心中伤悲,但这么能口不择言伤害身边人?司酒从未有任何对不起书院的地方,还有,为父从来没有偏袒云唳!

我说不是他害死你娘,是因为阿虞的死因根本不是来自她胸前的掌印。”

随后,他看向司酒:“你带师娘回宗门的路上,还遇到了谁?”

司酒舔了舔唇,忙回忆说:“当时从器宗离开时,恰好遇上药宗带人来追云唳,为首的女子见师娘受伤,特意提出给她医治,对了,那人叫白芷!”

楚逢尘的神情一瞬间冷了下去。

“白芷”,他轻轻重复了一句,随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师父你要去哪——”司酒扬声问。

“看好家,我去一趟药宗!”楚森逢尘的青衣飘过门槛,头也未回。

“给我去查”,云唳离开鸿蒙书院后,对身后的黑衣弟子道。

白雪庭上前,意味深长说:“少主,可别忘了复仇的初心。”

齐阙脸上露出阴鸷笑容:“你现在帮他们有什么用?反正所有人都相信是你杀了花虞,啧,恩将仇报啊。”

云唳瞥了他们一眼,想到楚逢尘在灵堂说的话。

眼底有一丝微光闪烁。

不,并不是所有人,还有人相信他。

可惜等弟子的消息传来,他还是晚了一步。

他没有想到,楚逢尘去找白芷对峙,后者见被他察觉,竟然连虚与委蛇也懒得装,直接下了毒药,等云唳赶到时,白芷正要将楚逢尘的尸体丢入行尸堆中。

他顾不上身后弟子,急速飞掠而去,险而又险从空中接住了楚逢尘。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爹——”

云唳抱着尸体,踩着花逢君立于行尸上空,他转身,看见了神色恍惚的司酒和目眦欲裂的楚川。

他表情当即一怔,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上一个还相信他的楚逢尘,如今化作他手上沉甸甸的尸体。

如果、如果他还和司酒有所联系,那等待后者的、会是同样的下场吗?

云唳光是想到那样的场景,心脏便如针扎一般,泛着细密疼痛,他颤抖着闭上了嘴,只用看似冷漠的眼,隔着仙魔两道,看向司酒。

……

白芷厉声喝道:“云唳狼心狗肺,连楚师弟也不放过!药宗弟子听令,将这邪魔拿下,给楚师弟报仇!”

楚川痛苦地叫了一声,拔出长剑,冲在了最前面。

司酒想要去拉他的手僵在了原地。

事到如今,他知道,他无法阻止楚川对云唳的恨了。

快走。

他抬头,痛苦地看向半空中的云唳,无声道:你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