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司辰欢回来的一路都没有跟云栖鹤说话。

那根千机变被他压在了储物戒的最深处,太丢脸了。

这要是被楚川知道,不得笑话死他?

他们之间凝滞的气氛,连楚川也看出来了,忙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司辰欢抢在云栖鹤之前回答。

然后为了防止楚川追问,拖着他手臂往前走。

楚川乐了,瞥了一眼身后的云栖鹤,故意大着声音说:“怎么,你终于受不了云唳的破脾气,知道我的好了吧。”

司辰欢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注视,原本抱着楚川的手不自觉收回:“哪有,你可别乱说”。

三人回了偏殿。

此后几天,司辰欢除了修炼外,便跟着楚川在器宗闲逛。

器宗老宗主的丧事消息终于瞒不住,举宗悲恸,一座座白金宫殿、曲折长廊挂上了层层白幡,在风中摇摆,如同落下一夜大雪,将原本富贵堂皇的建筑群覆盖上层层惨白,一派凄清。

司辰欢又撞见了几次兵人销毁的队伍,长长的麻绳栓住一群面无表情的人,擦肩而过时,司辰欢每每忍不住转头,仿佛能想到他们那张肖似的人脸在火焰舔舐下溶解,露出内里焦黑的机括。

待队伍消失后,司辰欢忍不住问向楚川:“怎么这兵人销毁率这么高?”

“嘘”,楚川手指束在唇边,示意他噤声,然后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才道,“估计宗主最近心力交瘁,放在兵人身上的神念消耗得快,别说了,我娘到现在都没空见我们一眼呢。”

楚川表情有些幽怨。

等他们回到偏殿时,意外发现殿门外除了兵人侍女,还多了几个弟子。

两人意识到什么,快步走了进去,遥遥便见院中石桌旁坐着的女子,她没有穿上器宗明黄色衣衫,仍是一袭紫色衣裙,腰间悬着漆黑长鞭,高盘的发髻一丝不苟,眉眼沉静冷厉,不怒自威。

楚川和司辰欢看到那抹人影,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他们俩方才心心念念,如今见到了人反而你推我搡,争着走在后面。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两人俱是身体一颤,也不敢推搡了,大步流星上前行礼:

“见过娘/师娘”。

花虞瞥了一眼他们在自己身前乖顺低下的头,轻哼了一声,不辩喜怒说:“起来吧。”

司辰欢和楚川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退到旁边的云栖鹤身边。

司辰欢传音问他:“师娘什么时候回来的?”

云栖鹤:“方才,你们回来得正好。”

司辰欢偷瞄师娘的表情,觉得他们回来的一点都不好,好像撞枪口上了。

果然,花虞下一句便冷声问:“你俩跑哪去了,整天就知道乱跑!”

司辰欢和楚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吾说不出话来。

楚川是无聊想逛逛,而司辰欢是想趁机弄清楚器宗的地图,好确定云琅金丹的位置,这两个回答自然都不好同花虞说。

所幸,花虞没有刨根问底,她揉了揉眉心,显出几分疲态,声音也软了些:“此处不是鸿蒙书院,容不得你们胡来,你们在药宗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等器宗事了,便赶紧回书院去吧,其他的事仙盟自会处理的。”

司辰欢心里不管怎么想,表面上倒是乖巧十足:“是,都听师娘的。”

花虞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露出欣慰神色:“还是小酒儿乖,出去一趟,都到元婴后期了。”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儿子身上,眼神冷了些,虽然一句话未说,楚川的心却一揪,表情黯淡下去。

司辰欢见状,忙道:“这一路还是多亏了晚舟,此次若不是他接应,我和云唳估计就离不开药宗了。”

花虞不置可否,只是听他提到云唳,便也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云栖鹤,淡淡道,“别忘了你的身份,若是连累到鸿蒙书院,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这话说得冷酷无情,司辰欢担忧地看了一眼云栖鹤。

后者倒是对他微微摇头,然后恭敬行礼:“晚辈知道。”

两人的表现落在花虞眼里,她微微蹙起眉头,多了些审视,来回打量两人。

“娘,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楚川见他娘的目光落在司辰欢和云栖鹤之间,莫名为他们感到些紧张,于是开口打断。

花虞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看得楚川后背冷汗直冒。

只是她到底开口:“你舅舅想见见你,你们两个,也跟着来吧。”

要去见器宗宗主,三人不敢怠慢,换了一身崭新的书院弟子服,跟在花虞和两个器宗弟子身后,转过道道汉白玉长廊,然后拾级而上,越过主殿,再拐过两道长廊,便来到了宗主内殿。

器宗宗主的内殿陈设格外简单,只有殿外一株依栏的梨花树增添了些色彩。

他们到时,花兑泽已经在厅堂,还有一中年人坐在首位,司辰欢暗暗看去,见那中年人同样身材高大,面容同花兑泽有三分相似,却没有那般魁梧,明黄嵌金暗纹的宗主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眉心残留的折痕让他显出几分阴鸷。

这便是器宗宗主,花缚暄。

三人依次行礼,随后跟着花虞分席坐下。

花兑泽拍了拍手,殿外有几个淡黄色衣衫的弟子进来送茶布菜。

司辰欢看到这衣服,下意识去看他们的脸,虽然是一派温和淡笑的表情,但明显能感觉到这笑极其僵硬,像是焊死在脸上的面具。

果然是兵人。

而花虞的表情微微沉了下去,待这些兵人离开,她终于忍不住对首位之人道:“宗主的殿内,何时都变成了兵人?”

花缚暄掀起眼皮,看向自己的胞姐,语气说不上多客气:“虞姐已是鸿蒙书院的人了,还劳心劳力,来管我这殿内兵人。”

司辰欢咽了咽口水,默默看了看身边几人,见大家都是低着头喝茶,忙端起杯子,也低头下去,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争锋相对。

“怎么,我嫁出去,便不是姓花了?”花虞语气也冷了下来,“我这几个月回器宗,已经撞见许多次销毁兵人了,它们身上有你的神念,它们频繁出故障,你知道宗内弟子是怎么想你的吗?一宗之主连这点威严都没有,还怎么让弟子信服?”

“用不着你来教我”,花缚暄浮现一丝冷笑,”是,我的好姐姐,我的天赋确实不如你,分神之术你看几次便学会,我却要学许久。但这器宗宗主,总归是我来当。”

然后他看向楚川,叹气一声:“许久未见,你都这般大了,这一次来器宗,刚好送你外祖一程,之后,便和你母亲回书院去吧。”

话里话外是赶人的意思。

花虞本来就有这个打算,但由弟弟如此毫不留情地说出,她一怒之下直呼其名:“花缚暄你别太过分了。”

“哎哟,这灵果可真好吃啊,晚舟,你说是不是?”花兑泽夸张地说了一声,朝楚川使了个眼神。

“啊,是啊,太美味了,我要多吃两个”,楚川尴尬地附和,然后又拖司辰欢下水,“你说是吧司小酒?

司辰欢瞪了他一眼,讪笑两声,“是啊,多吃一点”。

几个小辈插科打诨,两个长辈倒也不好说了,只是气氛凝滞,压得人不敢大口喘气。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如坐针毡,等终于要离开时,几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等等”,花缚暄忽然道,“既然喜欢吃这灵果,阿泽,给他们多拿一些来。”

花兑泽领命:“是,父亲”。

司辰欢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宗主,只见他端坐首位,那身宽大的宗主服压在他身上,眉心的折痕在烛光中又显出几分疲惫。

他在吩咐完花兑泽后,极快地朝花虞的方向扫了一眼。

恰好被司辰欢捕捉到。

那眼神……莫名有些复杂。

司辰欢心中疑惑,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而花虞并没有回头,她肩背挺得很直,扬着下巴,面无表情对三人道,“你们跟阿泽去拿吧”。

两人明显有话要说,司辰欢和楚川对视一眼,拉上云栖鹤,迫不及待跟着花兑泽出了厅堂。

一行人快速穿过长廊,待离远一些后,不约而同长呼一口气。

楚川问向花兑泽:“表哥,我娘和舅舅,都是这么相处的吗?”

花兑泽干笑道:“长辈的事不好议论,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厨房拿些灵果来。”

他说完,朝身后走廊缓缓走去,魁梧的身形在头顶盏盏宫灯照射下,投下一道忽长忽短的影子。

走廊四周,隔着一定距离便有淡黄色衣衫的兵人静默站立,冰冷的眼珠在夜色中一动不动,如同一座座无声雕塑。

它们同方才随侍的兵人不同,身上气息更加强大,一个个不低于金丹期的修为,可见是作为内殿的护卫。

想到方才花虞席间的话,司辰欢也觉出一丝怪异。

到目前为止,除了花兑泽外,这位宗主的内殿似乎没有一个活人,不管是随侍还是护卫,全都由兵人充当,但按照器宗每天折损的兵人来说,它们出错的概率不小,怎么还会全都安排兵人?

难不成这位宗主把好的都留给自己,坏的都丢出去给弟子用了……

司辰欢胡思乱想间,花兑泽已遥遥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队兵人,捧着托盘,不过在又一个拐角时,他们分道扬镳,那群兵人拐向后院方向,而花兑泽朝直直走来。

头顶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晃,光线随之飘动,将人影晃得七零八落,兵人们转身时露出的半张侧脸,笼在一层鬼魅阴影中。

司辰欢不过随意看了一眼,目光却忽然凝住。

他不可置信地再次看去,可惜方才看到的脸已经彻底转身,只能看到最后一位兵人离开的背影。

“怎么了?”云栖鹤看他神思不属,开口询问。

“我……我好像眼花了”,司辰欢眼里惊疑不定。

怎么可能,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云栖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捕捉到了还未完全消失在长廊的身影,他似乎想到什么,眸子闪烁了一瞬。

楚川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不对,他接过花兑泽递来的储物戒,口中道谢。

司辰欢此时却问道:“我看方才那群兵人,也是从厨房方向过来,是送什么吃的吗?”

花兑泽闻言,抬眼打量了一下他。

他身形魁梧,腰板几乎有两个司辰欢那么大,虽然平时嗓音温温润润,但面无表情打量着人时,威慑力十足。

司辰欢在这样的注视下,偏着头,表情自然:“抱歉,是我唐突了。”

花兑泽收回视线,摆了摆手:“也没什么,是祖父住在后院,父亲给他送点吃的罢了。”

司辰欢闻言,同云栖鹤交换了一个眼神。

器宗的老宗主出关后竟然是住在宗主的后院,而且,今天没有出席?

楚川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花兑泽叹了口气,搭上楚川的肩膀:“这是长辈们的事,你不要多想。”

楚川倒是不在意,可司辰欢想到方才瞥见的熟悉面孔,在回去时,给楚川暗暗传音,说了几句。

楚川瞪了他一眼,到底没有拒绝,硬着头皮问向花虞:“娘,我们不去见见外祖吗?”

花虞自回来后,面色便是阴沉的,听见楚川的话,本就难看的脸色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我倒是想带你去见外祖,你舅舅却再三阻挠,如今还把外祖押在自己的后院,禁止任何人探视,简直是岂有此理!”

花虞气得胸膛起伏,美眸含煞。

三人也讶然,宗主会怎么做出这样的事?

花虞瞥见他们脸上的疑惑,闭了闭眼,强压下怒火,而后长叹一声,面色变得复杂,“他不过是气父亲要将镇宗的兵人传给我,所以才会如此猜忌,罢了,到底不是从前的姐弟情谊。”

司辰欢小声问:“为何老宗主要将兵人传给师娘?”

不是说器宗传男不传女吗?难不成是老宗主临死前突然思想开放了?

花虞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算了不想了,你们赶紧给我回去休息,不许乱跑!”

三人被她赶回屋,云栖鹤放慢了两步,看见司辰欢离开的背影,他身形一转,又去找了花虞:“夫人,我有一事相求……”

司辰欢回房后,才意识到云栖鹤没有跟在身后,他敞开着房门等人,一边坐在桌旁支着头,心神不宁。

他没有看错,方才在内殿看到的那个兵人的脸,分明就是几日前在坊市骗他们买千机变的骗子!

可是,他不是被巡逻队抓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宗主内殿,而且还成了兵人?

……

他想得专注,就连云栖鹤进门都没有察觉到。

“想什么呢?”云栖鹤在他身边坐下,开口询问。

司辰欢回过神来,脸上残存着困惑和惊疑。

他把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末了道:“不行,我还是得再去看看。”

他隐隐觉得这件事格外重要,非要弄清楚不可。

云栖鹤不置可否,只道:“你今天也看到了,宗主内殿守卫森严,你要怎么进去?”

司辰欢想到那些如同雕塑一动不动的守卫兵人,登时蔫了,趴在桌上,两只手搭在下颌,眼角眉梢也跟着耷拉。

云栖鹤看见他这样,不觉好笑,手摸上他毛茸茸的脑袋,揉了揉:“不过,你是不是忘了焚烧池?”

欸?司辰欢偏头看他,黑圆的眼在烛光下亮晶晶的,不知道这跟焚烧池有什么关系?

云栖鹤搭在他头上的顺势滑下,捏了捏他白皙的脸,不紧不慢道:“器宗每天都要销毁兵人,既然进不去内殿,那便守在焚烧池边上,等着他出来。”

司辰欢的眼慢慢瞪大了,眸子里绽放出异样光彩,他“腾”地从桌边站起身来,左手握拳砸在右手心,“是啊,守株待兔,我怎么没想到!”

他在房内开始踱步,细长的手摸着下颌,边走边想:“虽然不一定销毁的兵人是我想见的那个,但至少比闯进内殿安全得多,而且,你说巧不巧,今天和楚川出去的时候,恰好听说明天要布置祠堂,人手不够,而祠堂就在焚烧池不远处!”

云栖鹤看他脸上又浮现笑容,不免也眉眼舒展。

“想通了吧,想通了就过来,我也给你一份惊喜。”

云栖鹤难得促狭说。

“嗯?是什么,要送我酒喝吗?”司辰欢一听,忙跑到他身边蹲下,将手搭在他膝前撑着,期待看向他。

好久没尝过酒味了,还是云唳对他好啊。

在他殷切注视下,云栖鹤罕见沉默了。

在这沉默中,司辰欢的表情从期待变作了狐疑,他想到了什么,表情开始不好了,警惕道:“你可别告诉我,你的惊喜是要让我修炼。”

云栖鹤该死的没有否认。

司辰欢怒视着他,慢慢后退,想要远离这个可怕的男人。

云栖鹤探身,一手抓住他手腕,诚挚道:“下次再送你酒,我们现在先来修炼吧,师娘免费提供的兵人,可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他说着,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兵人,“来,尝试控制一下他。”

司辰欢彻底破防,怒扑而上:“啊啊啊我先把你给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