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啪——”
柔软长鞭划破空气,重重落在一人背上,白色弟子服上瞬间多出一道血痕。
“看守丹炉如此重大,你玩忽职守,竟能睡着?若是精神不济,早些传唤其他弟子就是,可你偏又逞强,最后烧了大殿,若不是司酒恰好去找你发现不对,怕是你自己也要被烧死了!”
女人越说越怒,手中长鞭扬起又落下。
她没有凝聚灵力,也专门避开了小孩脆弱的身体部位,可是钻心的疼痛却是避免不了的。
面庞稚嫩、身形瘦小的楚川被打得趴俯在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中胡乱求饶“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娘亲饶命……”
女人打了三鞭,最后松开手,长鞭落地。
轻微的“啪嗒”声,也让被打怕了的小孩身体一颤,往后缩去。
女人,也就是花虞垂眼看着他,失望道:“罢了,你终究不是药师的料,休息几日,改学炼器吧。”
她说着,将地上的楚川抱起,带着人到后院去疗伤。
没去管门外偷偷探进来的一颗小脑袋。
司辰欢收回了视线。
他垂眸看向自己明显缩小了一圈的手。
他想起来了,这是五岁时,师娘让楚川学习炼丹,可楚川在守丹炉时打盹烧了大殿、自己也差点被烧死的事。
所以,当前的幻境是回到了他们五岁的时候?
他想起在决定吞噬母藤前、齐阙对他的警告:“千丝藤扎根在楚川的金丹中,你若想既吞噬母藤又保住楚川的性命,只能引诱母藤自己出来。但这种妖藤具有一定智慧,不仅掩藏极深,还会根据宿主的记忆编织幻境,若有外闯之人会被通通拉入。
你若进入幻境中,务必记住,这个幻境只有你和楚川才是生灵,也就意味着,你们俩无论是谁,在幻境中受的伤是直接作用到身体上的,如果你死了,现实中也会身死道消,你自己考虑清楚。”
司辰欢根本不用考虑,若是其他人的生死,他估计还要踟蹰,但楚川是谁?是他从小到大的兄弟,是师父师娘唯一的孩子。
所以司辰欢当即答应下来,在齐阙护法下,放出了自己丹田内那根碧绿藤蔓,刚一缠上楚川身体长出的血藤,便被拉入这幻境中。
不过知道幻境中的时间,其他倒是好办多了。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曲折长廊,沿着石子小路来到了楚川的卧室。
他在幻境中的身体也回到了五岁的时候,值得欣慰的是一身灵力还在,不过齐阙也叮嘱过,千丝藤搭建出的幻境,终究是在楚川的神识内,若是不想活下来的楚川变成个傻子,能不动用最好不用。
他趴在门前,垫着脚尖想去看看门内情况,却发现五岁的自己连门框都够不到,于是只好轻轻推了下门,幸好没锁,他推开一个缝隙,闪身钻了进去。
楚川的房间光线昏暗,香炉内燃着袅袅的安神香,八扇屏风隔断了外间。
“楚川?”他轻轻叫了一声,绕开屏风,挑开垂下的层层床幔,走到了他床前。
五岁的楚川小小一团,因背上受了伤,只能趴在床上,被子也只盖到了臀部。
他看见司酒,泪痕未干的小脸面无表情转向了另一边。
这动作让司辰欢一愣,又听楚川冷冰冰道:“你来干什么,是来嘲笑我吗?”
“不是,我没有啊”,司辰欢否认,又缓缓皱起眉头。
不对,记忆中的楚川,不是这个反应。
“你滚!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是,我做什么都不行,父亲和母亲都觉得我比不上你,你开心了是吧?你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
他愣怔时,躺在床上的小楚川忽然情绪激动,把枕头、被子,以及床榻边上的蜡烛都朝他丢来。
司辰欢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不是,我只是关心你……”
然而楚川根本听不进去,把手中东西都扔了空,还因动作太大,原本背后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液来。
司辰欢只得先退出了房门。
不对劲。
他坐在楚川房外的台阶上,回想着方才小孩过激的表现,这不仅和记忆中的场景不一样,更楚川的性子完全相反。
可是,他身上明明有楚川的气息,是本人无疑。
莫非,千丝藤还会影响神智?
司辰欢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他抬头看去,只见天空中日落月升、夜色弥漫,很快又日月颠倒,昼夜交错,与此同时,周围景物扭曲折叠,如同万花筒一般旋转不休,司辰欢有种混沌的落空感。
待脚步踩到实处时,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司辰欢抬头一看,发现他仍是趴在大殿的门外,探出一颗头来。
大殿内,楚川身上的白色弟子服换成了短打,露出他细细的胳膊,手中举着一柄几乎与他体型相当的巨锤,一下一下举起,不断敲打着被火焰炙烤得发红的铁片。
司辰欢眸光一凝,幻境中的时间流速竟然不一样!
他记得,当时师娘说的是五日后才让楚川学习炼器,莫非已经过了五天?
司辰欢将这些疑问压在心底,又听到花虞的斥责声:“连最基本的捶打都打得歪歪扭扭,你还能做什么?我同你一般大时,都已经能独立锻炼出武器了!若不是身为女子……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司辰欢心里一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师娘虽然也有让五岁的楚川学习炼药和炼器,但在发现他并不适合后,并没有强迫他继续学习,更没有说过如此扎心的话!
他忙看向楚川,只见垂头的五岁男孩已经眼眶发红,原本已经举不动巨锤的小手又颤颤巍巍抬起,似乎想要证明自己。
可惜,锤子从脱力的手中不慎掉落,“砰”一声重响砸在地上。
“呵”,女人尖利的嘲笑声毫不遮掩,花虞看也未看他,径直走出殿门。
她同司辰欢擦肩而过时,还停下说了一句:“还是我们司酒天赋过人,可得让楚川跟你好好学习啊。”
司辰欢心头一跳,再看向楚川时,果然,对方仇视得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像在看仇人一般。
司辰欢:“……”
明白了,那株千丝藤是故意的。
也许楚川确实对自己五岁时的炼器和炼丹有遗憾,确实对修炼天赋比不过司酒而心怀芥蒂,但绝不会像幻境中一般尖锐。
一切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了,更是将两人摆在敌对的位置上。
司辰欢不过往前才走了一步,对面的楚川便警惕地连连后退。
司辰欢忍不住道:“你不过刚开始炼器,学不会很正常,更何况师娘绝不会因为天赋这种事,而嫌弃挖苦你的。”
那只是一株藤蔓,你这个笨蛋快醒过来啊!
楚川却听不到他的心声,反而红着眼眶对他吼道:“你懂什么?你天赋比我高,自然能这般高高在上地跟我说不重要!要不是因为你,娘亲也不会对我这般严苛!你不是说担心我、为我好嘛……”
他说到这,忽然停顿了一下,像是突兀陷入了某个梦魇,眼中的清明消失不见,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阴翳,他喃喃自语,“……要是真的为我好,不如你去死吧。对,只要你死了,母亲就不会厌恶我了……”
楚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扯着嗓子放出刺耳的尖叫,他双目猩红朝司辰欢跑来,瘦小的双手直直朝他的脖颈掐去!
司辰欢自然是轻而易举躲过,然而楚川不依不挠,如走投无路的困兽一般,见司辰欢躲过,甚至捡起地上的巨锤做武器攻击他。
司辰欢不敢出手伤他,只能和他躲猫猫一般绕着大殿跑。
不知过了多久,楚川体力不支、跌倒在地,司辰欢这才停下来看他。
然而楚川并没有消停,反而泄愤一般砸向地面,接着,竟然直接举着重锤狠狠砸向自己放在地上的手!
司辰欢一惊,灵力脱手而出,打落他手上巨锤。
“你疯了!”司辰欢终于吼了回去。
楚川此时却对他一笑,像是发现了司辰欢的把柄一样,他迅速爬起身,对准一人合抱粗的殿柱直直撞了过去。 !!!
司辰欢险而又险,在最后关头用手挡住了他的头颅。
因手上凝聚了灵力,手骨并没有撞碎,只是下一秒,剧痛又再次袭来。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楚川狠狠咬住了他手背,丝丝血液流淌而下。
这破孩子。
司辰欢想要抽出手,动作却一顿。
因为他忽然瞥见楚川舔了舔沾满鲜血的唇瓣,眼中有贪婪之色一闪而逝。
对了,千丝藤向来嗜血,若想引诱楚川体内的母藤出来,血肉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而幻境中,只有他和楚川是真正的生灵。
司辰欢想到这,一时不急着收手,任由楚川咬着他手背。
滴落的鲜血越来越多,几乎汇聚成了一滩浅浅的血洼。
而楚川也从最开始的“咬”,变成了后面地啃食,眼中露出的贪婪之色令人胆寒。
终于,司辰欢用灵力压制住他,收回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并放森出绿藤将他绑在殿柱上。
他并未处理还在滴血的手,反而举起,在挣扎不休的楚川面前展示。
“想吃吗?想吃你就出来”。司辰欢如同举着饵食来引诱大鱼的赌徒。
可惜,这饵食举了半天,除了楚川还在挣扎谩骂外,其余无事发生。
“竟然没用吗?可恶,痛死我了。”司辰欢低低骂了一句。
连血肉都不能引诱母藤出来,那还有什么可以。他又不能真的杀了楚川……
司辰欢无措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脚步声。
他转过身,看见了一双斜长的眼。
对方的面容倒映在大殿上光滑可鉴的白玉石上,尚未长开的眉眼已然精致如画,当他的目光触及司辰欢滴血的手背上,神色冰冷极了。
“云唳?你怎么也进来了?”司辰欢惊道。
也许是幻境限制,云栖鹤同样是五岁的小娃娃,但他手中却强行拉着另外一个人,对方全身被捆仙绳缠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绑在柱上的楚川更为激动:“你们想把我娘亲怎么样?!”
司辰欢这才注意到云栖鹤手中牵着的人是花虞,他刚想说话,忽觉腰间一轻,垂挂在腰间的花逢君飞落到了云栖鹤手中,在他们反应过来前,云栖鹤拔剑直接将身侧的女人拦腰斩断!
司辰欢:!!!
楚川愣怔之后,更是发出泣血惨叫,叫的整个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不对,不只是地面,就连殿顶、殿柱……周围的一切都在剧烈摇晃,在刺目白光中迸裂成上千万枚破碎的镜片。
这方幻境要塌了。
“母藤出来了!”司辰欢听到云栖鹤冷静的提醒,手中碧绿藤蔓下意识飞向云栖鹤的方向,险而又险截住了差点刺穿他的血藤。
这株血藤是司辰欢目前为止见过最大的藤蔓,几乎快有殿柱一般粗细。
竟然真的出来了!
司辰欢心头震惊,却来不及探寻。
周围幻境已经塌陷,他们又回到乱葬岗的尸坑中。
司辰欢只来得及将云栖鹤和昏迷的楚川扫出战场,然后控制绿藤朝着血藤迎上去,整个人下一瞬被铺天盖地的藤蔓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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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个孤儿,怎么能入的了楚逢尘门下?”
“听说是私生子,花虞那疯婆子竟也能容得下去。”
……
司辰欢意识混沌,迷迷糊糊中,无数的恶语嘲讽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听见有人骂他孤儿,有人恶意揣测他是师父的私生子,他睁开眼,几个身穿白衣的弟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方向窃窃私语。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年幼时,同窗因修为比不过他,而故意在书院内散播流言中伤他。
明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明明只有几个人,然而钻入耳中的冷嘲热讽却是密不透风,像是要深入灵魂一般,这其中,一道声音格外清晰、带着莫名的蛊惑意味:“杀了他们,便不会有人再胡言乱语了……”
司辰欢心里似乎凭空被人点燃了仇恨的火焰,只觉得这些窃窃私语的弟子面目可憎,厌恶极了!
然而,当他双眼泛红,指尖触碰到剑鞘时,一抹冰凉从指尖处快速袭来,冻的他心中怒火骤减。
司辰欢身体颤抖一瞬,眼中恢复清明:“流言蜚语只是无能的表现,我又何惧他们说三道四。”
眼前场景轰然裂开,又凝聚成楚川对他的嫉妒质问……
每每当司辰欢动摇时,触碰到剑鞘的一抹冰冷总如浇在心火上的一蓬雪,将他及时拉了回来。
在无数次的幻境中,他短暂清明的神智想起了是谁碰过这把剑。
——是云唳。
终于,在最后一个幻境中,天色阴沉无比,浓郁鬼气笼罩了整片荒地。
司辰欢抬起头时,眼前闪过一柄长剑反射出的凌冽寒光。
剑尖正对的方向是……云栖鹤!
司辰欢头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挡在了“云栖鹤”身前,剑尖刺穿心脏,透胸而出。
久违的剧痛将他铺天盖地淹没,司辰欢身形颓然一晃,大口大口呛烈的鲜血从嘴边涌出,身体在濒死状态下剧烈颤抖着。
那道鬼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若是你不救他,又怎么会死呢?倘若再来一次,不如放他去死吧……”
“滚”!司辰欢这次都不用碰上剑鞘,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握住了身前那把想要抽离的长剑,整个人甚至往前撞去,将整柄长剑没入自己心脏。
那道声音愣住,想逃时却已来不及了。
自司辰欢破碎的心脏中,大片大片碧绿藤蔓涌出,团团缠绕住已经从长剑变回的血藤。
司辰欢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我怎么会放弃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