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且周祺曾亲眼见过父皇在位时期,那些年长的皇兄们如何手足相残,其中之险恶还历历在目。
他如今才二十余岁,若如朝臣与母后催促般早早选秀立后择妃,到他四十来岁便会有许多成年的皇子。
周祺可不觉得自己会是个短命的帝王,他从小就身体康健强壮,在被父皇接到身边亲自教养之前就没生过几回病症,到被父皇接到身边之后,更是得了姜御医的细心调理。
那时父皇刚去,姜御医请辞告老,周祺还曾挽留道:“姜御医若离去,朕若有恙如何放心交给他人诊治?”
结果姜御医回答周祺道:“皇上龙体康健非凡,必不会有他人难医之症。”
若不是对皇上说长命百岁犯忌讳,姜御医都要直言周祺肯定能活到寿终正寝了。
当初先皇因为会亲自领军征战,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身上留下了许多暗伤,才会刚六十多岁就故去了。
周祺天生身体底子就好,生就一副长命之相,只要不作死,活个七八十岁是没问题的。
当初先皇才刚五十岁出头,底下便有一溜成年的皇子,最年长的都三十了,便都觉得父皇老迈,自己正当壮年,迫不及待想要抢班夺权,起码先争着敲定个继承人的身份。
周祺心想明相曾打趣过七老八十,人老糊涂,于是在年满七十岁之前坚决的辞官了,成祖那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见明相这般说气得脸黑了好几天,最后批了明相的告老折子,没多久就退位让贤,追着明相去山居养老了。
周祺一心追随明相,心里早就想好了,不论自己能活多少岁,等到了七十岁前便要和明相一般让位养老去,可自己若是现在就早早生下儿子,自己七十岁前的时候年长的儿子都该四、五十岁了,这对做儿子的是个折磨,对做父亲的又何尝不是折磨?
于是周祺便有意拖延选秀立后择妃的日子,只要一日不立后,他就可以以长子非嫡恐生是非为由,让后宫的两个庶妃避孕。
如今虽清田取得了大进展,但分田,推广新粮种,都需要慢慢去落实,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百姓安居乐业,那时他再选秀立后,择一个明理的女子,与她说明打算,再晚几年孕育孩儿,这般拖延下去,便可在他退位之时拥有一个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继承人。
于是被连玉再次催婚,周祺便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来说:“朕登基之时便立下宏愿,愿天下再无饿死之民,在分田种新粮之政落实到位之前,朕无心劳民伤财选秀立后。”
连玉闻言也没有太失望,对皇上的回答他也早有准备,想到如今皇上的三餐还是那般简陋,便知道皇上的决心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劝动的。
皇上的御驾一路往贺州去,沿途停歇之时都有当地官员上来拜见,沿路的百姓便也都听说了皇上出行的缘由,知晓了朝廷将要为天下无地、少地的百姓分田地,还听说了明相传下来的亩产过千的海外新粮种,纷纷跪拜天子恩德。
虽还没有收到分下的田地和粮种,但回到家中就已经开始为圣明天子和仁慈大义的辛氏供上长生牌位,愿明君无病无忧护卫万民,愿那仁义的辛氏合族平安顺遂……
等皇上的御驾到了贺州,贺州之民更是民心沸腾,不少百姓远远的跟随在皇上御驾之后往东安府、往潍县去,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垒补丁,他们的脸上都脸颊凹陷面色发黄,瞧着都是些常年忍饥挨饿惯了的模样。
随护的军官禀告了皇上,询问是否要驱赶这些百姓,周祺闻言却说:“让他们跟着吧,想必他们也想亲眼看看帮他们要回田地的恩人,许是有人一路无饭食可用,你们每日做饭时多做上一些,给他们送去。”
这些百姓都是最穷苦的那些百姓,他们跟上皇上的御驾,一是心怀感恩,连皇上都要亲自去表彰仁慈大义的辛氏宗族,他们这些受了好处的人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便想着去亲自说一声谢谢。
二是听闻这般喜讯,如做了一场美梦,害怕梦醒了一切都是虚无,便想跟着去,看到尘埃落定,好相信这不是梦。
他们有人身上带着点干粮,有人家里早就没有余粮,全靠每日去做苦力,干一天便才能活一天。
路上御驾歇息之时,他们便跟着停下,有人坐下掏出饼子咀嚼,有人只能拿出葫芦或是水袋来以水充饥。
见状那啃着饼子的人心下不忍,说来也怪,若是以前,便是见到别人以水充饥,他也不太舍得分粮食出去,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也没有多少,今日分给了别人,明日自己许就要饿着。
可现在知道自己将重新拥有田地,以后每年都能有饭可吃,小气了半辈子了,突然变得大方了起来,回过神来竟然已经把自己手里的饼子扯出了一半递给了那一直喝水的人。
那喝水的人犹豫了片刻,才双手接过那半张饼子,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扯出个笑容来更是添了许多褶皱,张嘴略显窘迫的道谢道:“多谢老弟,你看我也没什么可感谢你的……”
回过神来本还有点不舍的人连忙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半张饼子罢了,等我分到了田,再也不怕没有饼子吃了。”
听到这话,那个窘迫的人也舒展了表情,眼里涌上了满满的期盼,跟着赞同道:“是啊,等我们分到了田,再也不怕饿肚子了。”
都是常年挨饿的成年人,半张饼子实在不够充饥的,但他们早就习惯了忍受饥饿,如今肚子里好歹有半张饼子,不会叽里咕噜的一直响叫了。
正满足的摸着不那么干瘪的肚皮靠在树荫之下,突然人群骚动起来,细细听了半天才知道皇上怕他们有人没有饭吃,让兵丁多煮了些稠粥来分发。
那刚刚吃了别人半张饼子的人忙拉着分他饼子的人说:“老弟,咱们也去领粥吧!”
那分饼子的人闻言有些意动,可是走到人群中,却见领粥之人都是些没有包袱只挂着水囊、葫芦的人,便松了手说:“老哥,你去领吧,我身上还有饼子,就不去占这一口了。”
那吃饼子的人闻言点点头,挤进去领了一碗稠粥,端着大碗出来却没有吃,而是四处寻找刚才那老弟,见他还在刚才的树荫下,便笑着跑了过去,将大碗往那老弟手上递,嘴上说:“刚才老弟分我半张饼子,现在我还老弟半碗稠粥,老弟你先喝!”
那人身上虽还有一些饼子,可都是算好了后面还要吃用的,现在确实也还饿着,见这人非要分他半碗粥,便接了过来喝了一半。
两人都吃了半张饼,又喝了半碗温热的稠粥,那只带着葫芦的人还将葫芦中剩的水倒进了碗中,把碗上粘的粥汤化解干净又一饮而尽,再才把干净的碗送还回去。
兵丁收拾了锅碗后不久,御驾又重新启程,那两人便开始一直结伴同行,一路上便一直一人半张饼、半碗粥的分食。
因为有百姓跟随其后,进入贺州境内御驾便放缓了速度,本来马车两天就该到达潍县的路程,愣是走了四天。
等御驾终于到达潍县,在城门外十里等候多时的潍县官民纷纷激动的下跪高呼“皇上万岁”。
别说这些百姓了,便是潍县县令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得见今上圣颜。
他是先皇时期考上的进士,排名在三甲末流,当初便是殿试与鹿鸣宴都是坐在角落之中,远远的根本瞧不清先皇的身影,不过也可以回家吹嘘自己得过先皇召见了。
可新皇召见,他是不敢奢望的,五品以上京官才可上朝,他一个七品地方官,无人脉也无大功劳,这辈子怕是到老最多升个六品。
谁知道远在天边的新皇竟然会自己跑来潍县呢?而他恰好就幸运的是潍县的父母官,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着潍县臣民在县外跪迎,还跪在第一排!
就是想想就懊恼得想撞树,潍县县令偷偷看着身侧这个和他同在第一排的小女子,甚至都称不上不女子,勉强是个少女。
去年这个少女便做了县主,今年他更是辗转收到消息,她去年去京城又被封为了公主!
这般人物,自己却早就把她得罪透了!
如今他只能庆幸,好歹她不是那睚眦必报的记仇之人,便是得如此高位,也没给自己使过什么绊子,反而因为辛氏商行生意兴隆,辛氏又积极纳税,他去年考评还混上了个上等。
辛月可不知道旁边那个潍县县令在心里嘀咕些什么,她也不关心,只是翘首以盼,盼着那御驾走快些,再快些。
为什么隔着那么远,就要下跪啊!
这土路又不平整,又不能垫上垫子,膝盖越来越痛了啊!救命!
等辛月快要痛到麻木之时,御驾终于到了,周祺见辛月也跪在此地,忙下了御驾亲自扶她起身,结果辛月站起来之后痛得左右摇晃,险些摔倒,周祺忙扶住了辛月,找了个伴驾的借口把辛月带到了御驾之上。
上了御驾周祺忙问辛月:“皇妹,你哪里不舒服?朕召御医来替你诊治。”
“多谢皇兄,不用召御医。”辛月想揉自己的膝盖可碰到又马上缩了回去。
周祺见状便知道辛月是膝盖跪伤了,忙叫随行的宫女拿出活血化瘀的药膏来替辛月上药,辛月虽紧咬着牙关忍着,也难免倒抽了几口冷气。
等宫女替辛月上完药拉开了车上的布帘,周祺便心疼的说:“朕不是送信过来让你在家中等着吗?怎么还跑到这么远来跪迎?你年纪小,筋骨未成,那路又坑洼,跪这么久可仔细落下毛病。”
辛月心里也委屈,本来皇上体恤,让她在家中等候,等御驾到了县中再召她一同去长河村,结果那潍县县令讨厌得很,一早就来辛家请辛月这个皇上亲封义妹、明义公主殿下一同带县中官员、乡绅去县外恭迎御驾。
辛月推脱不得,只好跟着一起来了,本以为是御驾到了再跪下行礼,谁知他们站在十里处,这县令还派人去了二十里外候着,远远看见了御驾旗帜,便跑回来通知。
他们这一群人还没瞧见御驾旗帜便齐刷刷的全跪了下来,辛月总不能鹤立鸡群的站着,只能跟着跪下。
又因为御驾迁就身后跟随的百姓,速度比人快不了多少,二十里的行程足足走了一个时辰,辛月便足足跪了一个时辰。
还好这宫中的药膏效果极好,刚刚宫女揉搓的时候除了触碰的疼痛外便感觉到阵阵清凉之意,现在被凉意包裹着,剧痛的感觉淡去了不少。
既然辛月已经上了御驾,辛姑母和郭玉娘又前几日便和二叔一家先回了长河村,提前准备迎接御驾的事宜,便不需再去城中接人,于是御驾在潍县没有进潍县城中,而是直接转弯往长河村去。
御驾还未来,早有流言传进了辛月耳中,她刚刚没看到那些传言中追随御驾的百姓,便问皇上:“皇兄,听说有百姓随驾同行,可是真的?”
周祺点点头,和辛月说:“进了贺州起,便开始有百姓跟随,一开始只有数十人,一路行至此,竟有数千人了。”
等到了长河村,辛月从御驾上下来,便迫不及待的转身向后远望,果然见到密密麻麻的百姓还在往前行走。
长河村口一座崭新的牌坊被红绸罩着,辛氏数百族人悉数到场,在牌坊之后跪迎御驾,皇上还未下御驾,辛月等到爹娘、兄弟过来,来不及寒暄一句便结伴走到辛氏族人跪拜之处,辛长平一家五口跪到族人给他们留出来的位置上。
第一排是族长辛祝与身负公主爵位的辛月,第二排是身负官职与举人功名的辛长平与辛盛,再后便是按族中辈分老幼相排。
周祺已经知道了辛月膝盖跪伤了,自然不会再耽误让辛月伤上加伤,等辛氏众人到位,连玉便唱道:“皇上驾到!”
御驾前方的辛氏族人和御驾后方跟来的上千百姓全都跪在地上高声喊道:“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祺从御驾上走下来,连玉举着圣旨开始宣读对辛氏义举的夸赞和赏赐,等圣旨宣读完之后,辛氏族人又集体叩首道:“谢皇上隆恩!”
周祺快步到辛月面前扶起她,然后又扶起辛氏族长辛祝,再才开口说:“平身。”
众人相继起身,便见皇上邀辛月和辛祝一起上前揭彩,于是辛月和辛祝各站一边,皇上则站在中间,三人抬手拉住红色的绸布同时用力,红色绸布便从那新建的牌坊上滑落。
牌坊上刻着“忠义之族”四个大字,字上涂抹了金粉,今日阳光正好,在阳光的照耀下,这四个烫金的大字熠熠生辉。
那些一路跟随御驾而来的百姓,这一刻又相继跪拜在地,朝着那个御赐的牌坊,也是朝着那数百辛氏族人,不知道是不是有合计约好过,虽然不甚整齐,但喊的却是同一句话:“多谢皇上!多谢明义公主!多谢辛氏!”
周祺和身边的辛月对视一眼,都瞧见了对方眼中的动容。
百姓真的知道谁为他们好,他们许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但也知恩,一路辛苦跟随,便是为了与他们道这一声谢。
辛氏众人亦是心情激荡,本来得皇上亲至表彰,就已经让他们各个觉得恍如梦境,如今又被上千名百姓跪拜感谢,便是他们曾经心中有过不解,为何族长和大管事要将蚕种分给不相干的人,现在那些芥蒂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们许是先前不知何为大义,可现在却恍然有些明了。
先前辛长平考上状元,辛氏族中便开了七日的流水席,如今这皇上亲至御赐牌坊之喜,更甚于辛长平考上状元郎。
更何况如今辛氏宗族富裕,族人也家家富裕,各个都上赶着出钱出力,辛长平、辛长安、辛长康、辛姑母、辛墨、辛月这几个辛氏商行股东更是各个慷慨解囊,早就定好了这回要开一个月的流水席。
瞧见这些跟随御驾而来的百姓皆是一副久经困顿的样子,辛祝突然觉得自家开这一个月的流水席有些铺张浪费了,便拉着辛长平他们商议道:“不若将流水席改为十日,余下那二十日的宴席不如取消了,省下来的银两换成粮食和衣裳,送与这些远来之人。”
“善。”辛长平和辛盛闻言连连点头,他们一路上瞧着这些百姓食不果腹,一大部分都是靠着皇上恩赐的粥汤充饥,不过他们各个都眼带光彩,脸上时不时露出一丝对未来起了期盼的笑意。
如今辛祝这个提议说进了他们的心里,一个月的流水席哪有切实帮助到这些百姓来得有意义。
辛长安和辛长康也跟着点头,作为真正种过田地的人,他们还说:“若还有剩余,不如采购一些农具,他们都是多年无地之人,家里想必是没有这些工具的,粮食会吃光,衣裳会穿破,不如一把趁手的农具帮他们日后种好田地,收获粮食自己养活自己和家人。”
辛祝听得直点头,忙去安排自己三个儿子照此行事,辛文、辛武与辛全寻了族中善数之人去数那些百姓的数量,然后一人负责带人去采购米粮,一人负责带人去采购衣衫,一人负责带人去采购农具。
周祺听到了辛氏众人的那番对话,又瞧见了他们这番安排,心中不禁连连点头,心道:这辛氏上下皆是良善之人,想来也是,只有如此宗族才能培养出义妹和辛爱卿这般忧国爱国之义士啊!
皇
上极给面子的留下与辛氏族人同吃宴席,辛祝作为辛氏族长,壮着胆子上前去朝着上千名远来的百姓喊话道:“各位同乡远道而来,辛氏作为东道,请各位同乡留下参加辛氏喜宴,待宴席结束请同乡们稍留,辛氏另有礼相赠。”
说完之后辛祝忙追上去,今日他作为辛氏族长,有幸与皇上同桌用席,这可是做梦都不会去梦的美事,够他将来和孙子、重孙子们吹嘘到死的。
先前安排过的辛氏族人连忙上前小心的将那落在地上的红色绸布收起来,放进了一个早就备好的箱子里,抬到辛氏宗族的祠堂之中,和那封夸赞、赏赐辛氏宗族的圣旨一起在辛氏祖宗牌位前供奉了起来。
辛氏的族人纷纷也跟着去吃席,见那些百姓还愣在原地,便都和善的笑着招呼起来道:“同乡们,快来啊,我们准备了许多宴席,大家虽然人多,但轮着吃都能吃上的!”
“是啊是啊,快来,咱们先到先得啊!”辛氏族人一人上前去抓住一个远来的百姓,强拉着往流水席的地方走去。
有人带动,这些百姓纷纷如梦初醒,便都跟着去吃辛氏的流水席。
那两位一路分享饼子和稠粥的百姓站在人群中,没轮上第一轮的流水席,但大家都很和谐的站在不远处轻声聊着天,看着那边流水席上都有些什么菜肴。
那位分饼子的老弟颇为羡慕的说:“这席面可真是不错,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有蛋,我家好多年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过年杀只鸡都是难得。”
那位分稠粥的老哥连连点头,吸溜了几下口水才张口说话道:“没事,那辛氏的人不是说了吗,咱们都能吃到的,可惜只有我自己来了,我家老娘和娘子、娃娃们都没福气吃到咯。”
他家米面缸里没多少余粮,他这一路都准备靠喝水充饥,自然不能带上家人,只是没想到皇上这般体恤百姓,竟然一路施粥,早知如此还不如带上家人一起了,又可以见到刚才那番世面,一路又有稠粥可吃,如今还能混上一顿这般丰盛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