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宋承业一直认为自己是家中独子,又替家里传承了香火,生了宋光耀。

他爹明明白白的重男轻女,不说小时候他和妹妹有矛盾,他爹帮他拉偏架这种小事,只说妹妹出嫁除了娘亲给绣了一幅绣画值些钱外,他爹就只把辛家送来的聘礼陪嫁了回去,一分一毫都没再添。

妹妹每月刺绣才能拿到一两银子左右的分红,而自己哪怕什么都不干,每月都能跟爹要出几两银子来花用,去年更是把家中的产业和绝大部分银两全给了自己。

所以宋承业一直坚定的认为他爹把他当做命根子,他从小到大对他爹唯一的不满,就是他爹去年非要娶个小老婆,娶的还是自己的姨妹害自己丢脸面。

他本来以为自己被关进了牢狱里,他爹一定在外奔波打点,想方设法救他出去,瞧见妹夫来,也以为是他爹出面请来的,毕竟上回两家都撕破脸说了断亲了,他认为也只有他爹能用孝道压着妹妹。

如今听到儿子说他爹一听他被关了,儿子孙子全都不管,带着新娶的小老婆跑了,宋承业满脸诧异,嘴里一直念叨着:“这……这怎么可能?”

徐氏对公爹多看中儿子、孙子也很是了解,她当年嫁进去身份被拆穿,公爹极厌恶她,甚至还曾逼着夫君把她休了,直到她生了儿子,老头子才不再对她横竖不顺眼。

这人多看重子嗣传承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能做出抛下儿子、孙子全都不管的事,才更加让人不可置信。

若说他怕被牵连,贪生怕死,可儿子虽在牢狱里,孙子却是在外面的,而且都求上门去了,哪怕他逃的时候带上宋光耀,徐氏都能理解。

宋承业陷入了被亲爹抛弃背刺的情绪无法自拔,徐氏却是个精明善猜疑的,她想起那日她和夫君夜里去小院寻公爹,原本都还好好的,只是夫君说了句堂妹,堂妹摔了个茶碗,公爹就突然暴怒起来。

徐氏细细想来,以往便是婆婆都不曾得公爹这般爱护,便是夫君做错事惹婆婆不悦,公爹都是向着夫君劝婆婆莫和儿子计较的。

而且仔细想想那时不过是地面有点碎瓷片,公爹却小心翼翼的把堂妹护着,堂妹在家都是干惯了活的,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家小姐,公爹置于反应那么大吗?

除非堂妹怀孕了?怕真是这样!不然说不通!

徐氏顾不得和夫君还在冷战,抓着夫君的手便问:“公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堂妹是不是有身孕了?”

宋承业被徐氏这话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反驳道:“怎么可能,我爹都多大年纪了,都是老头子了还能生?”

徐氏却说:“你忘了公爹那个朋友,六十多了还老来得子呢!不然怎么上次他为了护着我堂妹就对你发那么大脾气,而且若不是他又有了孩子,他怎么能对唯一的儿子、孙子不管不顾?”

宋承业眼珠子都要瞪得跳出眼眶了,他想反驳娘子说的是无稽之谈,可偏偏他自己也越想越觉得不对,好似还真的只有这样才合理,他突然想到一事问:“可你堂妹不是不能生吗?”

宋承业记得当初徐氏嫁进来被发现不是小徐氏后,他爹很是给了徐氏一段时间气受,直到徐氏生下儿子,而小徐氏多年都未有孕,被传出不能生的名声,他爹才不再说他当初不该娶徐氏的

话。

徐氏跟小徐氏是年纪相仿的姐妹,小徐氏以前曾偷偷跟她诉过苦,所以徐氏也知道些内情,便说:“那都是她前夫家故意污她名声的,她前夫不知是天阉还是天生就不喜欢女人的,平时只待在书房里过夜,都不往我堂妹屋里去的。”

宋承业心里最后一丝侥幸被戳破,他也认定了徐氏的猜测,一下子心灰意冷起来,放开拉着辛长平衣袖的手,走到先前的角落里蹲下。

徐氏忙去拉他,说:“夫君,你干什么呢?如今耀哥儿和妹夫好不容易进来,咱们赶紧一起想办法脱身啊!”

宋承业却甩开徐氏的手说:“还能想什么办法,书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一千二百两银子,便是把铺子和宅子都抵了也差得远,要是我爹愿意帮忙,他那些老朋友各处借一借还有点希望,可我爹跑了,如今咱们还能想什么办法?难道你娘家能拿出钱来?”

徐氏忙看向辛长平说:“妹夫,你们可得帮帮我们啊,如今我们只能指望锦娘这个亲妹妹了。”

辛长平吃了半天瓜,内心也觉得老丈人肯定是有了新孩子了,他虽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帮忙来见他们,但他可没想到娘子的嫂子居然指望自家出钱帮他们,去年月娘生病掏空了家底,跟他们借几两银子可都借不出来呢。

辛长平颇为无语,语气冷淡的说:“我们家可没这么多钱,去年连盛哥儿的束脩都拿不出来,差点儿都不能继续念书了,今年是开了个铺子,可本钱都是拿我家的田地抵押借来的,铺子才开了一个多月,又不是挖金矿,能挖出一千多两来。”

徐氏再厚的脸皮,话也说不下去了,她看了一眼宋光耀,眼泪流下来,摸着儿子的脸说:“耀哥儿,爹娘以后不能陪在你们身边了,家里的铺子宅子都得被收走,不够的银子还得我和你爹去军营干苦力抵债,那么些银子,怕是干到老死都还不完了,以后只你跟妹妹了,你年纪大些,又是男儿,日后多照顾好惜娘,回去带着妹妹去阿公阿婆家,你舅舅舅母要是不乐意,你就说娘亲这些年可没少贴补他们,你们回去吃住也是应当的。”

宋光耀被爹娘这番话说得脑子发懵,又是阿爷有了新孩子,又是要赔人一千二百两银子,赔不出来爹娘得去军营干苦力一辈子都出不来,他茫然的问:“怎么会欠人这么多钱?”

当着辛长平的面,徐氏不敢怨怪宋氏,毕竟以后她和夫君都顾不上儿女了,见辛长平还能帮着带儿子来见他们,就知道妹妹虽然嘴上说和他们断亲不来往,可对两个孩子还是愿意关照的。

徐氏叹了口气,便只说:“我们和守备府签的契约,给守备府家的三个姨娘做十二身衣裙,若是违约要十倍赔偿。”

辛长平听了觉得奇怪,他知道宋承业和徐氏是以娘子的名义接的活,可是娘子以往便是绣绣画也才能卖出十两银子一幅,如今娘子做衣裙一身能卖十两也是因为学会了岳母的绝技针法的缘故,可宋承业他们只有娘子以往的绣品,便问:“一身衣裙要价十两?”

徐氏摇摇头说:“我们要的五两,但是守备府的管事说契约要签十两一身,他说他跟我们这种小地方的铺子合作是担了风险的,要拿一半好处。”

辛长平心想,若只是一半,六百两银子,宋家那铺子都能值个三百多两,再加上宅子,那差额就不多了,便问:“你们没说明这个情况吗?若只是六百两,那变卖了家产,再差也差不了许多了。”

宋光耀一听忙追问:“爹爹、娘亲?”

宋承业和徐氏对视一眼,犹豫的说:“那管事说书契签的是多少就是多少,便是我们把他供出来,也改变不了要赔一千二百两银子,只能把他也害了,他在守备府能当上管事,上上下下都有人有关系的,我们要是害了他,他说不会放过我们的儿女。”

听到这,宋光耀刚亮起希望的眼睛又暗淡了下去。

辛长平皱起眉,这管事欺上瞒下,还威胁宋承业和徐氏,辛长平心想他若是上上下下都有关系,那他的关系估计都是和他一样的人。

守备大人若真知道这些下人联合外人欺上瞒下贪污自家的银钱,必不可能容忍,只是一季姨娘的衣裙,一个管事就能贪墨掉足足六十两银子,守备大人家里怕是少不了这种硕鼠。

辛长平便问宋承业和徐氏:“你们家的伙计要是进六十两银子的布匹,回来跟你们报账一百二十两银子,你们知道了会只追究这个伙计吗?”

宋承业和徐氏代入一想,若是连个伙计都敢贪这么多,那其他的管事、掌柜不得贪自家更多的钱?那必然要把他们全部查一遍才肯罢休。

宋承业和徐氏顿时明白过来,那个管事是在诈自己,要是他们把这事爆出来,别说管事自己了,守备府上上下下连大管家都得被查透,到时候管事还能说什么他上上下下都是关系?

见他们明白过来,辛长平才问:“你们可有证据能证明你们只收到书契上一半的钱?”

宋承业皱着眉想了半天,说:“那日那管事从账房支取了一半的钱来给我们做定金,仆人的春衫两百件,我们要的四百文,书契上亦是签的八百文,两相合计总货款二百八十两,一半的定金是一百四十两,他只给了我们七十两,另外的七十两他当场就拿走了,那银票是从守备府账房出来的,应该有记录,若是能从他那里查抄出来,是不是就能证明?”

徐氏补充道:“我们回家也做了账,账本上记着的收到定金七十两。”

辛长平忙追问:“账本在何处?”

徐氏说:“藏在我屋里,别人除非把屋子拆了,不然定是找不到的。”

二人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辛长平便叮嘱他们,这几日莫要露了口风,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免得那管事起了防备之心,把银票和账本毁了。

到了时辰朱书吏的姐夫过来催,辛长平带着宋光耀要走,徐氏拉着宋光耀依依不舍,最后只嘱咐了句:“照顾好自己和妹妹。”

宋承业脸色尴尬,好半响才憋出一句:“妹夫,多谢你。”

辛长平知道宋氏只是为了侄儿侄女才愿意管这事,他没准备跟宋承业缓和关系,便直言道:“我们只是为了耀哥儿和惜娘才帮忙的。”

辛长平和宋光耀走了,宋承业和徐氏扒在牢门边看着他们离开,直到瞧不见了才松开手回到角落坐下,这回他们没有一人一个角落,而是挨在一处。

宋承业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最后竟然只有锦娘和妹夫靠得住。”

徐氏不愿说宋氏的好话,便没接茬,在牢里待得无聊,她便琢磨公爹和堂妹,越想越奇怪,原先不管铺子不知道,如今好歹自己管了一年铺子,徐氏心里默默地算账。

光是婆母和妹妹每月的绣画,一年都有二、三百两银子的利润,这铺子开了三十多年,便是以往十几年没有妹妹的绣画,这三十多年也该有六、七千两银子的收入,便是除去这些年家中的开销,怎么也能剩余一半吧,毕竟家里日子虽然过得富足,可也没有多铺张奢华。

可公爹给他们接手的时候只有一间铺子一个宅子,再加上百余两的现银,合起来也就值个五、六百两,徐氏越算越觉得怎么也不可能只剩下这么点家财。

她拉着宋承业算账,宋承业算完也傻眼,合着自己以为自己得了全部家产,但其实连一小半都算不上,他爹带着大半的家产跑了,以后那些家产

全成了后面生的兔崽子的了?凭啥啊!这家产可都是靠着自己娘亲挣出来的!凭什么给后面小老婆生的兔崽子!

宋承业表情狰狞,恶狠狠的说:“等我出去了,必要找到爹问个清楚!”

辛长平和宋光耀离开了守备府的牢狱,用骡车把朱书吏送回府衙,偷偷给朱书吏也塞了一两银子,朱书吏推拒不要,说:“我把你当朋友,可不是为了要你银子才帮忙的。”

“一码归一码。”辛长平摇头说:“要不是有你,便是捧再多银子我也不知道送给谁去,耽误你大半天的时间,你就收下吧。”

朱书吏这才收下银子,走前和辛长平、宋光耀说:“放心吧,我跟我姐夫交待了,定会多关照他们,起码在牢里这几日会好过些。”

宋光耀听了连忙行礼致谢,回县城的路上心里也没那么难过了,还和辛长平打听道:“姑父,日后家里铺子宅子都没了,我这个样子找个什么活干好一些?”

宋光耀品性端方有礼,虽不聪颖伶俐,但行事有章法有规矩,倒是很适合去大商行里找事干,他这品性容易被老板信任,只要规规矩矩办事,肯定能升职管事、掌柜,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辛长平便说:“等此事了了,我帮你引荐去褚家商行。”

褚家商行可是东安府鼎鼎有名的大商行,宋光耀听了喜不自胜,连忙应道:“嗳,多谢姑父!”

早上送走了辛长平和宋光耀,辛月和宋氏要去铺子里开店,本安排宋惜娘留在家,若是不想自己待着,便和郭玉娘一起看着辛年,谁知宋惜娘一听连辛月都要在铺子里干活,她忙说:“我也一起去铺子里,帮姑姑打下手干点活。”

宋惜娘跟她阿奶学过针线刺绣,不过她天份不高,只学会了基础的裁剪缝制,刺绣绣出来的花样有些没眼看。

把鸳鸯绣得像肥鸭子,把猫绣得像兔子,别说学她阿奶的绝技针法了,她连基础的都学不好。

她阿奶彻底放弃教她刺绣的那日,她娘亲徐氏气得第一次动手打她,骂她怎么这么没用。

结果她阿奶拦下了她娘亲,丢下一句:“女儿似娘。”

徐氏破大防,又羞又气半响说不出话来。

宋惜娘原先被娘亲指责怎么不像奶奶和姑姑一般有天份,还十分羞愧,此时也反应过来,她娘亲明明也没有天份,于是徐氏再说她不行,她就理所当然的回一句:“因为我是娘亲的女儿呀。”

每每都能把徐氏气个仰倒。

最可气的是,宋惜娘这么说话还不是故意和徐氏顶嘴,而是真的这么认为。

这才是最气人的,几次之后徐氏再也不敢提这话,她怕看着女儿无辜又坚定的眼神,活活把她自己憋屈死。

宋惜娘跟着去了姑姑家的铺子,她原本想帮着姑姑穿针、劈线,便直接跟着姑姑上了二楼,结果姑姑做起活来太快了,她帮忙反而耽误了姑姑的进度。

宋惜娘便下楼去寻表妹,想帮着收拾、摆放货品。

她看见表妹正在给柜台旁边的大木偶人穿衣服,便过去帮忙,等木偶人身上的衣服穿戴好,宋惜娘瞧得嘴巴都合不上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裙子,宋惜娘想摸又怕把裙子弄脏,便只眼巴巴的望着。

辛月很习惯宋惜娘这种眼神,这些时日但凡进店瞧见这些衣裙的客人,每个都是这样看着的,便没管她,自顾的去清点、收拾摆放昨日弄乱的货品。

宋惜娘瞧着衣裙发了许久的呆才回过神来,见表妹已经开始忙碌,忙跟过去帮忙。

她只瞧了一下辛月是怎么做的,便心下了然,学着一样样的收拾好,今日有她帮忙,辛月很快就收拾好了铺子,便到柜台一边理账,一边候着客人。

宋惜娘无事做,便又出神的盯着那木偶人身上的衣裙,渐渐目露痴迷。

最近铺子活计多,材料用得飞快,昨日关了铺子辛月和宋氏去惯常合作的针线铺子说了一声,让今日送一批新线来。

针线铺子送线的时候,店里恰巧来了客人,辛月忙着接待,便喊宋惜娘道:“表姐,你收了线送上去给我娘。”

宋惜娘应了一声,捧着线上楼去,宋氏正在一边绣一边教崔慧娘绝技针法,宋惜娘在一边默默等,谁知越看越惊奇,她虽然连粗浅的针法都学得不好,可也是常常看阿奶刺绣的,这针法如此眼熟,宋惜娘渐渐目露震惊。

宋氏瞧见了宋惜娘,但并没有要藏着掖着的意思,她这针法绣出的衣裙都卖出去了,被人知道不也是早晚的事,便大大方方的问宋惜娘:“惜娘,有何事?”

宋惜娘低头瞧见手里的丝线才想起自己上楼的目的,忙说:“表妹让我把新到的线送上来。”

宋氏点头头,只是她手上的刺绣正到了重要的地方,要停了再接上怕感觉不对,便吩咐侄女儿道:“那你放下吧,我待会儿有空了再理。”

针线铺子送来的线,都是一把一把打着结堆在一起的,有些难免互相纠缠在一起。宋惜娘听了忙说:“我帮姑姑理线吧,这点事我还是能做好的。”

宋氏听了便说:“那就交给你了。”

宋惜娘见终于能帮上忙,心里反而很高兴,她搬了个凳子坐在一边理线,初时还常常分心注意姑姑的针法,听姑姑和她徒弟说话,后来宋惜娘渐渐沉迷于手中的丝线,专心的把理好的丝线按着颜色浅淡在桌面上一字排开。

等全部理完,宋惜娘才抬头去喊宋氏道:“姑姑,我都理好了,线收到哪里?”

宋氏放下绣棚过来瞧,疑惑的问:“这同样的颜色为什么要分作两堆?”

宋惜娘瞪大眼睛,奇怪的说:“它们的颜色不一样啊。”

宋氏拿起那两缕丝线凑近了瞧,怎么看都是一个颜色,崔慧娘也过来看,也觉得都是一样的颜色,宋惜娘急了,她能干好的事情本就不多,难道这点小事她也不做好吗?

她急于证明自己,便把那两缕丝线拿过来举在手里严肃又认真的说:“这一缕的颜色比这一缕的要浅一些啊。”

宋氏和崔慧娘死死的盯着两缕丝线看了好半天,有宋惜娘的提醒,她们互相对视一眼,疑惑的说:“好像是有一点不同?”

宋惜娘肯定的说:“就是不一样的。”

宋氏把先前没用完的同样颜色的丝线找出来,问宋惜娘:“那这个颜色和它们一样吗?”

宋惜娘看了一眼便指着她说颜色浅一些的那堆说:“它和这一堆是一样的颜色。”

宋氏听了便下楼去寻辛月,问辛月道:“月娘你有空时去问问针线铺的人,今日送来的丝线,和上一批丝线是不是同一批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