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二月三十这日,天还未亮辛姑母便起了,她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去灶房准备朝食。

为了取个吉利的好兆头,辛姑母特意昨日睡前就揉好了白面,今日早上好做状元饽饽。

原是先时有一科状元,每日早起便要吃饽饽,殿试那日早晨他一早便四处找卖饽饽的摊子,非要吃到了才去参加殿试。

后来他高中状元,这饽饽便被大家笑称是状元饽饽,为了沾他的文气和喜气,每家有参加科举的考生,家里都会给考生准备一碗状元饽饽做朝食,好图个吉利。

辛姑母刚做好朝食,不知道巷子里谁家养的大公鸡跳到了院墙上,“喔喔喔”的打鸣声传得甚远,辛家众人被吵醒了一个接一个的起床出来。

辛盛穿着崭新的蓝色长袍坐到桌边,端着饽饽吃时小心翼翼的,生怕弄脏了身上的新衣。

因为怕惹他分心,家里绣铺的生意如何,大家并没有和他详说,只说一切甚好。

所以辛盛不知道这个月开业至今也就半月,娘亲和妹妹就挣了一大笔银子。

他还对自己身上的新绸衣耿耿于怀,说道:“娘亲用棉布替我做一身长袍也就罢了,这绸缎的多费银钱啊。”

还是辛月问他:“哥哥书院里那些同窗,穿绸的可多?若是人家都穿绸,你却穿一身棉布,还怎么替咱家拉生意?”

辛盛想起之前商议好的,他要在书院的同窗里宣传自家铺子里的衣服,这才自在起来。

吃完了朝食辛盛便回他屋里取了书袋,辛家离县试的考场近便得很,也不需要套驴车,只步行就很快能到。

辛姑母和郭玉娘留在家里看家,而宋氏和辛月今日特意关店休息,就是为了亲自送辛盛考试。

辛长平倒不用请假,反正考场就在县衙旁边,他只需把辛盛送到考场外,等考场开始放人进去了再去县衙上值,县试要考一整天,等辛长平下值了正好又可以到考场外等着接他。

他们到了考场

门口,考场的大门还关着,只见一群县衙的差役在考场外面守成一圈,只考场大门处等着搜检考生的是县试的考官从府城带来的兵丁。

辛家众人才送到外围,辛盛便和书院里相熟的同窗碰了面,黎山书院的几位先生也都在此等着,等书院参加考试的学子都到齐了,便会由先生们带着一块儿去门口核验身份。

和辛盛住同一个学舍的姜南星今日虽不参加县试,但也早早的跑到考场外等着辛盛,他远远的瞧见辛盛到了,便满脸是笑的凑过来,喊道:“辛盛,我来送你考试,祝你今日文思泉涌、一举夺魁!”

过年时在杨家的一番对答,使得辛盛的才名已经传遍了潍县,甚至那些个在场的外县的秀才,回家也和亲友念叨了辛盛许久,将近两个月的舆论发酵,如今辛盛在东安府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神童。

听到姜南星大声喊辛盛的名字,考场外立时就有不少非黎山书院的考生转头过来,纷纷盯着辛盛上下的打量,好像要瞧瞧传说中的神童是不是生了三头六臂。

辛盛虽然今年才十三岁,身高却有五尺多近六尺,不比成年的男子身量矮多少,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蓝色绸布长袍,更衬得他肤白俊秀,背着个挺括书袋,站在人群中颇有鹤立鸡群之姿。

有那出生贫寒的学子便忿忿不平的说道:“又是一个膏粱子弟,都传他看熟了几百本书,才十三岁大,他读书才几年,我倒不信,他们这些富贵出身的最爱干这些沽名钓誉邀买名声的事!”

他旁边站着一位学子倒是说了句公道话:“那你就误会了,他是正经的农家子出身,他爹这辈才开始读书的,也只是考了个秀才功名而已,算不上什么富贵人家。”

“他那一身行头至少得花二三两银子去,寻常农家子哪会置办这么贵的衣袍。”那贫寒学子指着辛盛那身新袍犹自不信,又瞧着这个跟自己搭话的眼生学子问:“你又是谁?怎么好似对那辛盛十分了解?”

“某乃郑绩,字业林,乃是潍县一童生,那辛盛的娘亲乃是县中知名绣娘,他家租了我一间商铺开了一家名为锦绣阁的绣铺,所以我才知道一二。”这人便是宋氏租下铺子的主人郑绩,他已有童生功名,今日来考场外不是来参加考试,而是为了给同窗身份做保来的。

当年郑绩也曾去黎山书院投学,却因为天资不够被拒,之后在县城里一个老秀才开的私塾里求学,今年有两个同窗要参加县试,郑绩一早就被他们拽来了考场外。

“既如此倒是我误会他了,不过科举考试还是卷面上见真章,就看这名气甚大的神童今次能取得什么成绩吧。”那贫寒的学子见郑绩说得信誓旦旦,又听说辛盛的娘亲是绣娘,那自家缝制些鲜亮衣裳倒也不奇怪了,才停止了散发酸气,说酸话说到人家熟人面前,他也没脸再站在原地,留下一句话便往考场门口挤去。

见那满身酸气的学子走了,郑绩身后两个同窗便拉着他说:“原来你认识那辛盛,既如此快帮我们引荐一下,那传闻可是真的?听说他被黎山书院的山长考了一个时辰,皆对答如流无一处疏漏,我们做卷子还要打几遍草稿,怎么会有人这般厉害?”

“不认识。”郑绩拉开同窗们的手说:“我只是和他爹见过一面罢了,你们好好考试,和他一起中了童生,自然能搭上话,走走走,我先带你们去前面等着,待会人多了挤不到前面去了。”

辛盛倒不知道不远处有人对他阴阳怪气,更不知道还有人替他解围,他拉着好友姜南星来见自己家人,对爹娘与妹妹介绍道:“爹爹娘亲、妹妹,这便是我在书院的至交好友姜南星”

姜南星比辛盛要大一岁,个子却比辛盛还略矮一些,白皮肤大眼睛一张娃娃脸。

“辛叔叔、辛婶婶安,头一次见面,没准备拜礼,下回去家里探望你们再补上。”他笑着朝着辛长平和宋氏行礼问好,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观之十分可亲可爱。

辛长平忙把他扶起来,笑着说:“我们也没给你准备见面礼,下回去家里坐。”

辛月瞧着姜南星隐约有些面熟,那日她昏昏沉沉的被辛盛背在背上,辛盛跪在门口跪求,姜家立刻跑出来一个少年把辛盛扶起来,帮着搀扶着辛月往自己家进。

姜御医离开皇宫时说自己年老手抖无法行针,低调回乡养老,辛月那时瞧着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自然不想招惹麻烦,可赖不过孙子歪缠,才答应试一试。

说起来辛月能活过来,也是多亏了他,便朝姜南星躬身致谢道:“多谢姜公子那日帮我求情,多亏姜御医医术高明,才给我捡回一命。”

姜南星忙伸手虚扶一下,嘴里直说:“莫要客气,莫要客气,我同你哥哥可是至交好友,情比兄弟,他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我在家中行三,你便喊我姜三哥便是。”

辛长平和宋氏这才反应过来,姜南星竟是女儿救命恩人的孙子,忙拉着姜南星一通感谢,还说:“不知道姜御医是否方便?想上门亲自致谢又怕唐突。”

姜南星摆摆手说:“真莫要这么客气,我阿爷年纪大了脾气古怪,不爱见外人,要是过意不去,日后容我多上门蹭吃蹭喝便是。”

说到这姜南星叹了口气抱着自己的肚子似真似假的抱怨起来:“唉,我爹娘都不管我,把我扔给阿爷带回老家,阿爷只带了一个老仆回潍县,那老仆只会清水煮面条,我阿爷年纪大了舌头钝了,吃不出什么了,可怜的我,在书院吃食堂的怪味饭菜,回了家便吃没盐没油没味道的白水面。”

他本来就长了一副招人疼的样貌,又装得模样甚是可怜,惹得宋氏心都软了,连忙说:“那有什么值当说的,日后你有时间便来,我们家饭菜管够。”

辛长平也说:“今日若是无事,等盛哥儿考完县试,便跟我们一块儿回家,家里做了一桌好饭菜。”

“那可好,我便陪着你们在外边儿等辛盛考完。”姜南星不知客气为何物,直连着点头,他说的可都是实话,食堂饭菜难吃便罢了,回家也是清汤寡水没滋味儿的食物,阿爷说那叫养身,可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胃大如牛,哪里吃得了这种苦。

只得自己去外边儿买些吃的填肚子,可身上的银子却是有限的,离京前爹爹说要自己吃吃苦头,去去身上的骄纵气,只娘亲心疼自己,偷偷塞了一荷包碎银子在自己的行囊里。

可到潍县快一年了,那银子早快花得见底了,正愁不知日后去哪儿打牙祭呢。

他们在这说了半天闲话,考场大门那突然开始喧闹起来,原来是守门的兵丁把门打开了,嚷嚷着让学子们排队往里进。

辛盛便辞别了爹娘妹妹与好友,跟着书院的先生、同窗们走进了队伍里。

本朝科举纸张由朝廷统一提供,但笔墨砚台等事物需考生自带,所以来参考的考生们各个肩上都背挎着一个书袋。

很久之前考生还要自带食物、碳炉、热水,不过后来因为常有学子在带的食物中夹带小抄被抓住,还有考生笨手笨脚的在考场上热食物不小心撞翻了碳炉,炭碰着桌案上的试卷纸张既燃,引起小范围的火灾。

后来便出了规定,考生参加考试不许带食物,考场会给提供热水、粥饼。

贺州境内多水,湖泊河流甚多,每年二月末到五月常有阴雨天,有时早上还太阳高挂,突然飘来一大片乌黑的云彩,便开始下起雨来。

今日便是,刚刚大家站在一处聊天时还是晴天,考生们才排好队,还没几个进得考场的,突然就飘来了一片乌云,洒起了濛濛细雨。

贺州人习惯雨天,这雨不大,若是平常连伞都懒得打,可偏偏今日各个都背着书袋,里面装着

笔墨,若是淋湿了弄得一片脏污可不好。

一群考生交头接耳的骂起来。

一人说:“该死的,不是都说这两日都是大晴天吗?我都没带雨具。”

另一人接话道:“谁说不是呢,我说要不戴个蓑帽,我娘子非说今日必无雨,我就不该听她的,我这腿少时受过寒气,要变天前便会奇痒难耐,昨日我就觉得痒了,我娘子非说我是起了疹子才痒的。”

大家怕书袋的笔墨湿了,纷纷把书袋抱在怀里躬着身子替书袋挡雨。

只有辛盛前日被妹妹拉着试过,这油布做的书袋,便是舀一瓢水泼上去,里面也不会打湿,便依旧把书袋挎在肩上站得笔直,还惦记着朝家人好友招手,示意他们别在这儿看着了,快找地方躲雨休息去。

辛长平也快到上值的时辰了,便跟姜南星说了一声先走了,辛月想起来时路过一个茶馆兼卖早餐的铺子开店开的甚早,便说不如去那点壶热茶,等雨停了再过来。

考场里本次的主考官瞧见下雨,怕影响今日的县试,忙出来到门后瞧情况,见一群考生躬着背脊似一群煮熟的鳌虾般,忍不住笑骂了一句:“有辱斯文。”

他让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守卫的兵丁都去门口搜检考生,多开几条队伍,好快些检查完,不过还是嘱咐了一句:“虽然要快,但不能放松大意,可莫要遗漏了那带了小抄进来的,若考试的时候被巡考官揪出来,你我可都要吃挂落。”

“是,大人。”几个兵丁应下来,跑去门外另开了几条检查通道。

主考官瞧见考生们进场的速度开始快了起来,捋着自己的长须满意的点头,人群散开些后他便瞧见了一群鳌虾中唯一一个站得笔直的鹤。

主考官瞧这个考生长相和气度都十分出众,便低声和身边的副主考说:“这怕是潍县哪个世家子吧。”

副主考循着主考官的眼神看过去,先赞了一句:“翩翩公子好气度。”

不过他们这些学官也都不是贺州本地人,而且为了防止学官与当地世家勾结,把持科举行不公之事,除了出来地方监考,学官们都常年待在官衙里,甚少出来活动。

于是副主考只是摇头道:“咱们日日在学政府衙里修书,每年也就县试、府试、乡试时被放出来几日,到贺州就任都第三年了,我连贺州知名的云泽都没去逛过一回。”

主考官听得心下戚戚,叹了口气说:“谁又不是呢,好歹我们都快熬出头了,等这一任考评拿到中上,咱们也该被调回京城了,到时候去太学为师,就不用被拘禁在方寸之地了。”

两个考官心情低落的携手回了考场,辛盛也终于等到了他核验身份,他把名帖和书袋都交上去,两个兵丁一个打开名帖核对他的画像和本人长相是否相符,一个打开他的书袋掏出全部物品后把书袋翻过来抖落几下。

站在辛盛附近的几个学子立刻看出了区别,他们的书袋便是小心护着,也难免沾到些雨水变得潮湿,可辛盛的书袋表面也有水汽,被检查的兵丁翻过来的里面却是完全干燥的。

而且刚刚那兵丁掏他书袋里的东西,可是一个隔层一个隔层,一件东西一件东西完完整整的掏出来的,不似其他人的书袋,伸手进去便是抓出来一把什么都有。

周围的学子们看得眼热,只是在冷着脸一声不吭的兵丁面前都不敢出声,便没敢开口问,不过是仔细盯着辛盛的脸记着他的长相,想着等考完出来,一定要拉住这位考生好好打听一下他这书袋是哪里买的,自己也要买一个!

和那些进了号舍就忙着整理笔墨的考生不同,辛盛十分从容的从书袋里掏出一块棉布,先把桌案仔细的擦了一遍,再才一样一样的往桌案上摆笔墨砚台。

自从取消了考诗赋,只考经义策论后,县试便只考一天,上午下午各一场,上午考的是经义,卷上一共五十道题,不要求全部作答,但按答对的数量来排名。

一般考生在交卷前能答出三十到四十道题,便算是学得好的了,毕竟只一上午的时间,又要思考题目出处,还要思索如何解释,又要先在草稿上作答,最后还要誊抄到卷面上。

可辛盛瞧见题目都没有思索的时间,答案便自然的浮现在脑海里,一题一题的写着,没有半点卡顿,提醒交卷的铃声还没响起,五十道题他便已经全部笔迹工整的誊抄到了卷面上。

卷子答完辛盛收起笔,揉了揉手腕才抬起头,却见自己号舍的门洞外站着两个人,都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刚答完的卷子。

看穿着这二人应该是县试的主考官和巡考官,因为考场上不允许随意离坐,更不允许考生出声,辛盛便没有起身行礼,只是双手合在一起朝他们虚拜了两下。

主考官这才回过神来,瞧着辛盛抬手虚压两下回应。

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见礼,主考官和巡考官对视一眼,然后同时转身离去,留下辛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们背对背走远的身影。

过了许久催交试卷的铃声被拉响,号舍外传来兵丁们的脚步声,他们井然有序一间间号舍的收起卷子,收完十份就卷在一起装进一个纸筒里,放进一个长条的木盒里锁起来。

单有一个兵丁推着一个车收集这些上了锁的木盒,等所有考生的卷子都收交完毕后,兵丁们又挎着竹篮来给考生们发放午食。

一人一大碗浓稠的白粥,配一张大大的面饼,还有一小碟咸菜丝。

辛盛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把午食全吃干净了还没觉得饱腹,不甚满足的揉了揉肚子,那开始收碗的兵丁瞧见他碗碟里干干净净,瞪着眼睛看了一眼辛盛清瘦的身形,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瘦的人还这么能吃。

不过不能出声,辛盛也不能问他还有没有剩余的午食,只能沉下心来等着下午的考试。

下午考策论,卷上有两道题,一道是从四书五经中摘出的题目,一道是问时政。

前一道题好答,辛盛提起笔来在稿纸上毫不停歇,一口气就写完了答案。

而后一道题,看得辛盛皱起眉头,沉吟半天没有下笔,不是因为它如何难,只是这题看得人太揪心。

云州大旱,赤地千里,饥民抛乡弃地奔至湖州,湖州粮多,但官仓不满,无可救,饥民为饱食抢夺湖州乡民,多有死伤,湖州守备出兵镇压乱民,乱民死伤无数。

这是去年朝廷邸报上的公示告文,却不想成为了今年县试的策论大题。

自学官脱离朝堂之后,国子监直接听命于帝王,科举的考题全由国子监的博士们选题后送至帝王亲批,也就是说这题是皇上选出来的。

去年的民乱离贺州很远,普通百姓可能听都没听说过,只有云州和湖州的百姓才知道短短的几行公文里面饱含了多少血泪。

湖州官仓不满,源头便是世家豪族的土地兼并,湖州从不缺粮,缺粮的是百姓,是官府,世家豪族的粮仓里堆满了粮食,只是无人敢去取罢了。

最终这场灾荒是一群百姓抢了另一群无辜百姓,官兵先亲眼看着百姓没了活路,只能出手劫掠,再亲手镇压染了血的百姓,冠之于乱民贼子的名头。

湖州的世家豪族毫无损伤,湖州的守备官兵甚至还因为平乱有功,上报名单需得朝廷嘉奖封赏。

这场灾祸带来的后果,只有云州和湖州的百姓,死的死,伤的伤。

这是皇上亲选的考题,这题选得敏感,便不再是单纯的考题,它透露了皇上的愤怒和意图。

被本朝第六任皇帝依靠开商路暂时压制下去的土地兼并问题,再一次浮现在了皇上的案头。

此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