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这试卷是从京城的皇家印刷局印刷了,再由御林军分别护送至各地,完全杜绝了考前泄题,是以就算是县试的主考官与巡考官,他们也是现在才知道考题。

主考官和副主考对视一眼,脸色都十分沉重。

去年这事闹出来的时候,正是先帝刚去,新皇初登基的时候,这

事竟然是尘埃落定后,朝廷才收到湖州守备的求赏公文。

此前一点风声都没漏出来,很显然湖州的文武官员都和当地世家豪族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而云州官员,治下百姓没有活路大批外逃,竟也没有上报朝廷,皇上让查了全年的公文奏折,云州官员对此次大旱的严重性只字不提,只说有旱情,请求减免今年赋税。

朝中重臣皆劝告新皇此时正是新旧交替之时,应该一切求稳,新皇在御书房摔了几套茶盏,才忍着心中的暴怒,让人起草了折子,准免云州三年赋税,批了湖州守备的请功折子。

这么大的动乱之事,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按了下去,被邸报上这短短的几行字概括。

年前原湖州守备被以平叛有功之名,调入京城,后由新皇另指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御林军副统领接任。

原湖州守备进京之后住在新皇赏赐的大宅子里,现在想想好似好久没人见过他了。

学官虽脱离朝廷自成一体,但都是正经科举考出来的天之骄子,只是因为个人所好,只想专研学问,才选择了学官体系,并不是傻子,也不缺乏政治敏感度。

主考官和副主考对着试卷沉吟许久,主考官说了一句:“山雨欲来。”

副主考则说:“沉疴宿疾,早晚要有一动。”

学官里出身大富贵者寥寥,大都是贫寒或者小富之家,这主考官是永州人,云、湖二州如何动荡都牵扯不到他,所以虽知道会有大震荡,却还能坐得住。

副主考却是湖州人,他家世代耕读传家,虽也有些土地,但却谈不上富贵,仅仅只是家中子弟吃穿不愁罢了。

去年湖州动乱集中在北部与云州接壤之处,副主考的家乡却是在东部更近盛州之地。

只是好歹也是本地人,知道的消息更灵通些,副主考冷笑一声,说:“近十年湖州没有犯过水患,年年风调雨顺,那些豪族大户的粮仓都爆满到装不下的地步,前两年还有乡野趣闻,某大姓嫌下雨泥水多,用陈米铺路,周边的耗子夜夜去饱食,吃了月余也不见米少,为何?耗子吃矮一寸,次日家奴便补上两寸。”

湖州大户仓中米粮多到可以铺路喂老鼠,也不愿救云州灾民一命,湖州百姓死伤亦有不少,这些账可不都该算在那些人头上。

主考官听得齿寒,打了个激灵,才说:“本朝传承近三百年,每次大厦将倾,总有力挽狂澜之英主降世,先皇本有明君之相,却半途而废,不知道新皇是否是那天下皆盼的雄主。”

副主考与主考官乃是至交好友,闻言看着主考官郑重的说:“此话在外可不能说。”

两人都是四十余岁的年纪了,早过了那容易上头的愤青时期,主考官摆摆手说:“这话我也就和你讲讲,早知当年便不选学官的路了,如今皇上要大动沉疴,正须有人冲锋陷阵,偏学官不可参与朝政,我们连个为此摇旗呐喊的资格都无。”

副主考听得这话却抚须微笑,说道:“何处不可报国?你我如今为科举选士,为皇上取才,正是有大用的时候。”

主考官眼神一亮,瞬间明白了好友的意图,便说:“此次那些左右摇摆和稀泥之人,就算文章写出花来,都不可取。”

副主考点头微笑,应道:“若有良才,万不可吝红卷之荐。”

“甚是,甚是。”主考官连连应下。

科举考试只有一级一级的往上考,走到殿试,由皇上亲自担任主考官,考生的卷子才能被摆到皇上面前。

但事有特例,当初主持科举改革的那任皇帝规定,若出现那天纵之才,便不该浪费其光阴,考官有举荐之责,将其卷用红纸誊抄后,层层上报,经每级学官签字认可后,试卷可以直接被送到皇上面前。

若皇上亦认可其才华,该考生便可跳过一级一级的考试,直接参加下次的会试。

若中间有考官虽认可其才,但不认为足够再往上报,便可收下其卷存档,使该考生跳过自己这一级的考试,下次便可直接参加下一级的考试。

只是若用了红卷之荐,便是为考生的才学作保,万一对方只是此次超水平发挥,下次考生被打回原形,举荐的考官也会被记上一笔识人不明,对自己的升迁影响颇大,所以百余年来也甚少听说何人被红卷举荐。

瞧着时辰快到交卷的时候了,主考官和副主考出了房间准备去最后一次巡视考生们的情况,正巧遇上本场的巡考官巡视归来。

巡考官都是天子近卫出身,据说都是从各地慈幼局挑选的孤儿,从小送到京中培养,不仅习武,还要学文,虽他们不参加科举,但据说能担任巡考官的,学识都有举人之才。

早上那场有巡逻的兵丁上报,有考生行为异常,见题便答,不做思考,所以巡考官请了主考官同他一道去看个究竟。

在二人的盯梢下,那考生心无旁骛,甚至都没有发现有人在围着他看,只是笔下丝毫不停顿的作答,全程没有任何小动作,那兵丁忧其作弊是毫无可能的。

只是二人都瞧他答题毫不停顿来了兴趣,好奇他究竟能完成多少,便一直在号房门口守着,一瞧就入了迷,直瞧到那考生把全部五十道题都答完。

巡考官对那个考生有些上心,便同主考官说:“那考生正确率如何,考官大人判完卷子还请告知我一声。”

考生的试卷被收走糊名之后,会被送到考场后排的值房里,由其他府城过来的学官编号抄录,再由主考官和副主考判卷,按理说便是巡考时记下哪名考生,也难以发现他的试卷的。

奈何那考生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位五十道题全部作答的,便是被糊名抄卷后字迹不对,也不会认错。

主考官也对那名考生十分关注,学官与巡考官虽不属同一个系统,却都是由皇上直接管辖,两个部门也算是自己人,关系虽不熟悉,却也算融洽,主考官便点头应下。

分开之后主考官带着副主考去巡视考场,副主考好奇的问:“什么考生竟让近卫的人也上了心?”

因隔着号房又是倒着看的试卷,主考官也不知那考生的答案是否正确,便说:“他要么是有史以来第一人的天才,要么就是个瞎胡闹的傻子。”

被巡考官一提醒,主考官巡视的时候难免又对那个考生多了些关注,路过那间号房时有意放缓了脚步,就见那考生又是早早写完了试卷,桌面上连带来的笔墨砚台都早早收拾好了。

主考官心中默默的想:希望你是个天才,这是我最后一次主考,希望那红卷也能派上一次用场。

催交卷子的铃声被摇响,辛盛端坐在号房内等着兵丁来收卷。

别人看他好似很轻松,但其实他作答的时候额头几次被汗水打湿,这次的考试最后一题,是他答题答得最艰难的一次。

朝廷的邸报只有县级官员能够看到,云州大旱、湖州民乱之事,辛盛从未听说,今日是第一次得知。

只是他天生聪慧,闻一知十,用词平淡的一小段话,却被他看出了无数血泪。

世人皆知湖州乃天下粮仓,湖州的水稻一年两熟,人人皆羡慕湖州百姓白米满仓,可谁知道,连湖州官府的粮仓都空得不招耗子待见。

粮都去哪儿了?

辛盛熟读史书,他知道每逢朝代更替,要么因为外族入侵,要么因为土地兼并,前朝覆灭的原因皆无出其二。

历数史书,自九州统一之后,各朝各代传承一二百年者最多,而本朝传承近三百年,已是难得。

土地兼并的问题早在近一百年前就显露出来了,那时

的国库空得就好似现在的官仓,耗子都不稀罕进。

若不是当时在任的皇帝走出一条大开商业的路,国朝可能亡国好几十年了。

只是当时压着的脓包,如今已到了臭不可闻,必须下狠手拔除的地步了,如今只是一次旱情,就暴露了国朝无存粮的弊端,这只是小小的民乱,若是边境战事再起,粮饷从何而来?那些世家豪族可是能眼看着云州饥民饿死,湖州乡民遭受劫掠,却一米都不施赈的。

难道要等到那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再去想办法从那些为富不仁的世家豪族口里掏出粮食吗?

辛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辛盛太知道土地的重要性了,民有粮则安,民无粮则乱。

如今是皇家要救国,百姓要救己,辛盛想得很明白,此时已别无二路,不然等到下次民乱再起,可能就是国破的乱世开启之时。

便是不提那从圣人书中学的为国为民之心,只说自家父母亲人、年幼的弟妹,哪一个经得起那乱世飘摇。

谁敢让自己的家人陷入那人命如草芥的日子,辛盛瞧着自己面前的考卷,眼神愈发坚定。

清丈田亩,纠查隐田隐户,此事刻不容缓。

卷子被兵丁收走,考生还需在号舍内安坐,等最后一次铃声响起,才能起身离开。

辛盛的号舍靠里,排队而出时便在队伍末尾。

考场外辛长平、宋氏、辛月与姜南星正焦急的朝里张望,早些出来的考生,有不少面露仓惶,一出来就急着离开,不理旁边人的搭话。

辛长平瞧得奇怪,便忍不住担忧,考场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才惹得考生们这般惊慌。

等了半天终于见到了辛盛的身影,见他面色平静,大家才微微放下了心。

辛盛也瞧见了等候自己的家人与好友,正想快步去与家人团聚,却被几个面生的考生拦了下来,纷纷问他:“这位考生,请问你这书袋是哪里购买的?瞧着似乎防雨隔潮,甚是好用。”

辛盛被这一打岔,想起自己答应了要帮家里的铺子招徕生意,倒是一时忘了些刚才答题时的艰难困苦,笑着说:“这是城中锦绣阁做的书袋,不止防雨隔潮,摆放物品还井井有条,取放方便,极是好用。”

辛盛取下书袋大方的递给他们仔细瞧,几个人传递着看了一遍,纷纷心动,寻常人入学也就开个蒙便止了,能念到来参加县试的,家里便不是富贵人家,那也是不愁吃穿的,没人觉得自己会买不起个新书袋,几人便约好了明日便一同去锦绣阁买这书袋。

辛盛笑着同几位考生辞别,想到帮家里拉了几个书袋的生意,心情好了许多,笑着去寻家人好友。

宋氏拉过辛盛上下看了看,瞧着没什么问题,在外面也不好多说话,一群人便往家里走。

回到家关上院门,辛长平才出言问辛盛道:“今日考场里可有什么异常?我瞧见好些考生出了考场面色苍白,一副仓惶之相。”

辛盛自然知道,必是因为最后那道策论大题的缘故,本身参加县试的考生里富贵出身的才是大头,潍县也少不了有几家世家豪族,那些人家的子弟瞧见那题,怎么能不心慌。

辛盛便把最后一题背了出来,听完之后辛长平亦是出了一身冷汗。

县衙也有邸报,却只有何大人一人能看,这事辛长平亦不知晓,他想起年前随何大人去府城,听府尹大人说湖州今年会有些官员空缺,问何大人是否有意活动?

按理说湖州乃是膏腴之地,湖州的差事都是大家抢破头的好差事,何大人却说无意湖州,辛长平这时才明白是为何。

此时掺和到湖州去,要么站在皇上这边和世家豪族作对,要么帮着世家豪族糊弄皇上。

若是和世家豪族作对,那些家大业大的,随便丢出点什么来,都有得是亡命之徒愿意替他们扫清障碍。

若是帮着欺瞒皇上,皇上拿那些地头蛇没办法,难道还炮制不了一个小小地方官员么?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原本是香饽饽的湖州,现在但凡有点政治敏感度的官员,谁都不敢去那里蹚浑水。

而今天县试的考题一出,人人都知道,新皇是在表明态度,准备要对世家豪族动手了。

这就是个开战书,只看那些世家豪族是懂事服软,还是要明码执杖的和新皇斗上一斗了。

潍县也有世家豪族,便是辛长平的好友杨继学,怕是也逃离不了这次的纷争。

都知道杨家田地多,但外人也不知道,杨家的田地佃户里是否也有隐田隐户。

褚亮家世代行商,除了有几座茶山,田地倒是不多。

辛长平先是替好友担忧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此次表面上是对世家豪族敲警钟,可也难说不是在让士子们站队,他便忙问儿子:“盛哥儿这题,是如何作答的?”

这屋里只有自己的父母、妹妹这等至亲,再就是姜南星这至交好友,辛盛自没什么可隐瞒的,回道:“贤相之策,清丈田亩。”

本朝传承九代,在朝担任过丞相之职的有好几十人,可贤相之称却专指一人,便是第六任皇帝在位时的丞相明朔。

明相生而知之,十六岁便跟在还是太子的成帝身边做属官,三十岁便成为一国宰相。

当时天公不作美,四处起灾荒,以致国朝飘摇,民乱四起。

还好皇帝贤明有手腕,把兵事牢牢掌握在手里,又有明相辅佐,花费五年时间便平息各地战乱。

后来为解决国库空虚税收不继的问题,明相提出清丈田亩,按人头均分土地,得到皇帝支持,百姓亦是翘首以盼。

可此举却是动了那些世家豪族的命脉,只在京城附近推行了下去,其他地方纷纷受阻,明相更是屡遭刺杀,要不是皇帝早有防备派了许多近卫高手贴身保护,明相怕是要死几百次。

见阻力实在太大,刚刚平息的乱世又有动荡,明相才搁置了那条新政,转而提出开放商路,从此商籍不再是贱籍,人人皆可经商。

有了商税的补充,国朝才又坚持了百余年。

辛盛此话一出,宋氏没听懂,辛长平却是面色大变。

辛月只有原身的记忆,自是不知道明相是谁又做过什么,若是她知道,怕是要问一句:可是前辈否?

不过虽不知详情,但光听辛盛背那科举考题,知道去年云州、湖州之乱,都够辛月心慌的了。

她突然发现,不止是乱世人命如草芥,在那些世家豪族眼里,底层的百姓之命,一直都是草芥。

本来她还以为自己穿到了一个和平的时期,需要思虑的也只是怎么做生意挣银子,让自己与家人能过得更富足一些罢了。

这半个月铺子里的生意好到让她也忍不住发飘,以为在这个时代的生活越来越有盼头了。

辛盛刚才的一番话,却把辛月的美好期盼打了个粉碎,若是乱世来临,她便是再挣多少银子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家子书生妇孺,在乱世里谁也没有自保之力,别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辛月一个二十出头的咸鱼打工人,做梦也不敢梦自己能在古代散发王霸之气。

辛长平按着辛盛的肩膀,满脸严肃的说:“你可知明相当初险些没命,明相还有帝王相护,你却只是一个农户子!”

“可是爹爹,覆巢之下无完卵,爹爹安知贺州不是下一个云州、湖州?若对此装聋作哑粉饰太平,等那日来临,我们如何护娘亲、弟妹周全?”

辛长平倒吸一口气,他知自己儿子得天厚爱,生来聪慧,原本以为自己努力托举,能让儿子将来高中进士

,替辛家换门楣。

辛长平资质平平,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州府参加乡试,读过的书甚至还不及儿子多。

理智上他觉得儿子不该做那出头鸟,这考卷一答,虽答卷不会公开,但表明了立场,日后儿子入了官场定然会被皇上归为新政一派,若是惹怒了世家豪族,辛长平担心儿子的安全。

但听了辛盛这番话,辛长平又有所触动,他不禁想,若是贺州也遇到那般情况,他的妻儿至亲没有活路,若是官府无粮可救,世家的粮仓里放满了粮食却不肯救,他会不会恨?

会的。

辛长平突然觉得儿子才是对的,辛长平努力读书科举,从来不是为国为民,他总觉得自己没有圣人那般崇高的理想,他只是想要自己家人过得好。

可如今,世家豪族逼迫着百姓的生存空间,辛长平知道要么他们该努力加入世家豪族这边,求己生存。

要么便该豁出去和他们斗争,为自己、为他人、为未来斗出一片天。

辛长平虽然自认不是圣人,却也做不出那仗势夺人田地之事,想了半天终是叹了口气,说:“便是要为家人顶起一片天,那也该是你爹爹我,盛哥儿你还小,今次县试放榜,不论成绩如何,你都不要再去考了,秋日乡试爹爹我拼尽全力,亲自去做皇上手中刀!”

“爹爹!”辛盛还要再说,却被辛长平压了下来。

辛长平叹了一句:“国朝盼圣君再临,盼了百余年,希望运气降临,今上便是明主吧。”

见辛家众人愁云惨淡,姜南星在一旁欲言又止。

姜南星虽学业不好,但他是在京城长大的,家中阿爷、爹爹都在宫中近身服侍帝王,难免会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世人都说先帝早年英明睿智,晚年却糊涂,但姜南星却偶然听见阿爷和爹爹说过,当年与邻国之战,我朝败退另有隐情,先帝做出及时行乐之态,是为自保,也是为了暗中筹谋。

只是家中阿爷、爹爹都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许在外边传话漏出风声,以免带累全家,他不敢说太多,便只提了一句:“我阿爷说过,今上天姿聪颖不输其太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