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宋氏的爹名叫宋盏,他父母过世前家里在府城开了个卖灯盏、灯油的小铺子。

他父母过世后,店里的伙计把铺子里的现钱卷走跑了,因为铺子和宅子都是赁的,店里的货也被铺子的主人收去抵了欠下的铺租。

那时他还不到十岁,父母在府城皆没有亲眷,无处可去,无人可投靠,才被同在一条街上做生意的宋氏的阿公阿婆收养下来,给宋氏的娘亲做童养夫。

宋盏有一副好皮相,年轻时就有一副玉面郎君的脸,如今年过五十,面皮依然白皙紧致,瞧着一点也不像个孙子都快娶妻的老人家,和三十出头的小徐氏站在一起,不知底细的人瞧着竟没什么违和之处。

宋盏如今和继妻小徐氏住在清水镇上一处小宅院里,院子很小,总共就四间卧房,宋盏住了几十年大宅子,这小院子他住起来觉得分外憋屈,好在他们人少,就夫妻二人带一个采买来的丫鬟。

宋盏年纪大了觉轻,不跟小徐氏住一间房,只偶尔去小徐氏房里留宿,另两间房一个做了小徐氏的绣房,一个还空置着。

买来的小丫鬟没有自己的房间,只在杂物房里搭了个木板床睡。

宋氏哥哥知道他爹住在哪里,但从没有登门过,今日气冲冲的从县城回来镇上,天色都黑了许多人家都早早的歇息了。

宋氏哥哥到他爹的院门口哐哐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惹得左右邻居里有人被扰了清梦,扯着嗓子大骂出声,才慌慌张张的出来一个散着头发披着外衣的十几岁的小丫鬟。

这丫鬟是宋盏搬出来后才买来伺候小徐氏的,便没见过宋氏哥哥,疑惑的问:“你是何人?这么晚来敲门,有什么事?”

宋氏哥哥压着火气说:“我是你家老爷的儿子,我来找我爹!”

丫鬟仔细打量了一下宋氏哥哥的长相,倒是与家里老爷有几分相似,便引了宋氏哥哥和徐氏进院里来,然后去敲老爷太太的门。

宋盏听说儿子这么晚过来,皱着眉起身,一边穿衣,一边想儿子过来会是何事。

家里的绣庄交到儿子手里快一年了,宋盏听以往合作的朋友说怕是要倒闭,宋盏知道儿子的斤两,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罢了。

当初有这个儿子的时候,宋盏还是很期待的,特意给取名宋承业,希望未来儿子能继承家业,把家里的生意发扬光大。

不过那些期待在儿子平凡的天资和娶妻时一意孤行的犯蠢时,就已经消耗殆尽了。

宋盏本来想着,既然儿子是废物,那就培养孙子吧。

结果孙子养到十来岁,宋盏悲哀的发现,这傻子和蠢货生出来的孩子,他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宋盏经商这三十多年,除了明面上的铺子和家里那大宅子以外,还攒下了很多钱,这些钱除了他自己,他原配嫡妻、儿子、女儿都不知道。

原本儿子成年娶妻后,他是想要带着儿子接手家业,慢慢把家底露给儿子知晓的,但在看穿了儿子是个蠢货后,他越发把那些银子藏得紧了。

自去年和儿子分家,明面上家里的铺子、宅子,账上那百余两银子都归了儿子,宋盏只要了这个小院子和自己身上的十几两银子。

宋承业当初迫不及待的答应下来,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他哪知道,其实宋盏手里藏的银子都够再买几套那铺子和宅子的,他分走的家产还不足五分之一。

宋盏对儿子、孙子和没影的重孙子都失去了希望,前两年他一个老友,六十岁纳妾还得了一个老来子,宋盏便动了心思,正好有个守寡的小徐氏来铺子里干活,宋盏便瞧中了小徐氏。

小徐氏长相不如她堂姐徐氏,模样只是平平,但她聪明内秀,她堂姐只知道偷懒臭美的时候,她知道日日跟紧了家里的阿奶献殷勤,讨好了阿奶把传媳不传女的刺绣教了她些。

十几岁的时候常做了绣品去镇上卖,给自己攒下不少私房钱做嫁妆。

宋家寻儿媳的时候就是因为瞧中了小徐氏的绣技,不然那镇上多得是门当户对的女子,怎么会请媒婆去村里说亲。

要不是徐氏横叉一档子,便是宋承业蠢,靠着小徐氏嫁过来跟婆母学会刺绣的绝技,宋家的铺子也绝不可能倒闭。

小徐氏也起来了,到院里见到先前的堂姐堂姐夫,如今的继子继儿媳,完全是两厢尴尬的场面。

宋承业和徐氏只对着宋盏喊了声爹,忽略了一边的小徐氏。

小徐氏也不恼,带着家里的小丫鬟去灶房烧水,这么晚了也不好给他们喝茶,便煮了点红糖水冲蛋茶。

带着儿子和儿媳去了自己屋里,宋盏问:“这么晚了过来,有什么急事不成?”

宋承业对着他爹骂起妹妹道:“爹,你快管管你女儿吧!锦娘她竟然自己在县里开了间绣铺,当年就不该让娘亲教她刺绣,如今她开了铺子倒是抢咱家的生意替辛家挣钱了!”

宋盏听了倒没有宋承业预想的生气,反而淡淡的说:“出嫁从夫,锦娘是外嫁女,我管不到她头上,倒是你们,接手了铺子后是怎么对待她的?我是她爹,要留她在铺子里干活还得拉拢着点,你们倒好,银子越给越少,活越要越多,连那剩余的布料和丝线,还记着数量要锦娘给你们送回来。”

宋承业听了他爹的话,脸上有点挂不住,确实是他先对不住妹妹。

因为娘子说那富裕的布料丝线都值不少银子,这么多年都白

给妹妹占便宜了,本来宋承业觉得无所谓,结果娘子巴拉着算盘算了下账,每年的布料丝线都快赶上妹妹拿的一半分红了,这才一下子就计较起来了。

宋承业语气没那么理直气壮了,说:“那她有不满倒是跟我说啊,怎么能一声不吭的就自己开店了,我们这刚接了一大笔生意,一个月就要交货的,这让我们临时去哪里寻绣娘去?”

宋盏倒是听说了儿子儿媳老往府城跑,倒没想到真给他们接下了活,那给府城的人家做四季衣服的活,倒是也很挣钱,只是府城又不缺绣庄,人家凭什么跟你一个镇子上的绣庄买。

府城人看县城都是乡巴佬,更别说什么清水镇了,听都没听过。

以往宋盏能把绣画卖到府城去,一是因为嫡妻的刺绣确实巧夺天工,府城都找不出来一个会这种绣技的绣娘,二是因为宋盏以前跟的少爷,还给他几分面子,介绍了不少客户给他。

宋盏虽然心里把儿子和给儿子的铺子都放弃了,但听说儿子能拿下府城的大生意,也有些欣慰,觉得宋承业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这钻营能力倒是比自己强,便给他出主意道:“咱们镇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绣娘,但县里还是有几个好手艺的绣娘的,我告诉你她们是谁,你多给点工钱,请她们做便是。”

“那不行啊,我接生意的时候跟人家说了是妹妹亲自绣,样品我都送去了。”宋承业愁的就是这个,早知道就不把妹妹的绣画送去了。

不过这时候他又忘了,不是宋氏的绣画,这生意他也接不下来。

宋盏本还想夸儿子一番,却没想到儿子早跟女儿把关系闹翻了,还敢打着女儿的名头去接生意,刚起的那点赞赏之心顿时灰都不剩,对着这个蠢儿子也不想再说教什么,便说:“那你寻我也没用,反正铺子是交给你了,经营得好,经营不好都是你的事。”

宋承业本来指望着他爹能去帮他压着妹妹,从小到大他跟妹妹有了矛盾都是这样,却见他爹这回不管他了,他顿时傻了眼,怨怪道:“爹你怎么能不管?妹妹生气又不是冲我,之前扣她分红她也没说跟我断亲,还不是你娶小老婆的事被她知道了,她才恨上我们!”

小徐氏端着蛋茶进来,被那句小老婆砸得一晃,手里的茶碗跌到地上碎了一地。

宋盏忙扶了小徐氏离地上的碎瓷片远一些,才对儿子呵斥道:“什么小老婆,她是你爹明媒正娶的继室,你不喊母亲我不逼你,但你嘴上放尊重点,要是再这么放肆,以后就别登我家的门!”

宋承业被宋盏训得怒火上涨,他站起来指着他爹说:“好好好!娶个小的就忘了儿子,不登就登,你家这门肮脏得很,你当谁愿意来!锦娘她跟我们断亲,你也跟我断亲,我看你就从此做个孤家寡人!”

宋承业气呼呼的拉起徐氏就走,徐氏在那屋里除了拿眼神厌恶的瞟了几眼堂妹,愣是一个字都没机会说。

等一路疾走回了自己家,被夫君松开,她才揉着胳膊问:“那现在怎么办?”

宋承业今日两处吃瘪,他不想再去妹妹家挨骂受气,便说:“咱们加钱找县城的绣娘去,反正妹妹那针法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总有人会做的,一样的针法那些姨娘们应该也看不出谁做的。”

徐氏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便点头应了下来。

宋盏喊了丫鬟来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小心的扶着小徐氏回房,轻声安慰道:“你别把那孽障的话放在心上,莫上心莫着气,千万别气得伤了身子,如今最重要的是把肚子里的孩子平安生下来,你我都这个年纪了,怕是也难有第二个孩子了,千万要注意。”

小徐氏摸着还没显怀的肚子,平复着心绪。

她当年被堂姐抢了好婚事,后来家里给她寻了个农家的独子,那人家田地多,日子倒也好过,家里请了佃户也不需要自家人下地干活。

她前夫一直在镇上的书院里念书,虽没考得功名,但瞧着也是个不错的亲事。

只是嫁过去数十年,前夫与她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是女子,不好主动求欢,但一直没有身孕,日日被婆母指着鼻子骂,骂得急了她也曾不顾羞涩,主动在前夫放假回家时脱衣痴缠,却被前夫冷着脸推开,指责她不知廉耻。

后来前夫去世,她顶着不能生育的名头回了娘家,跟哥嫂过日子,遭嫂子白眼,没有办法才出门做活。

这肚子里的孩子,对她的重要性非同一般。

之前小徐氏日日在屋里钻研刺绣,宋盏手里还留了些嫡妻的绣画,又重金收购了几本刺绣针法的书,都拿出来给小徐氏观摩学习,还常常请县里几个知名的绣娘来教小徐氏。

宋盏虽然是把铺子给了大儿子,却没绝了再开绣铺的心思,以前因着手里没本钱才从府城来了镇上开店,如今手里本钱多了,他本就计划带小徐氏去府城再盘个铺子,只是小徐氏虽有天资,但手艺还算不得出众,便想先让她好生学一学。

却没想到,被传闲话说难生养的小徐氏,这么快就怀上了孩子,宋盏才放慢了计划,近日都让小徐氏好好养身子,什么活都不让她做了,只等着平安生下孩子再说其他。

娘家的污糟事,宋氏都不知晓,自那日后那兄嫂没再来过,宋氏也就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只忙着做那件昂贵的绣裙。

那日齐萱娘瞧中的是她绣棚上练手做的蝴蝶采花,要做到衣裙上,若只是大片的复制过来,虽也好看,但宋氏觉得不够惊艳。

毕竟是收了人家十两银子的高价,寻常做这么一套重工刺绣的衣裙,也就三到五两银子罢了。

想着客人是要在花朝节的赏花会上穿,宋氏便想着要怎么让客人穿上这身衣裙在众人间脱颖而出。

宋氏认为衣裳要贴合穿戴者的形象气质,这样才能相辅相成,而不是一味追求华美,只见衣裳不见人。

听客人说她的妹妹身量不高,娇小玲珑,皮肤白皙,性格古灵精怪。

宋氏便特意选了浅色的绸布做底,在上面绣满百花,摊平了瞧好似一座花园开在了裙面上。

再选了轻盈的纱布上绣满了姿态各异的蝴蝶,单看好似没什么稀奇的,但把蝴蝶纱衣套在绸布裙外,每一只蝴蝶不是落在花朵上,就是在空中飞舞着似乎在寻找采撷的目标。

把衣裙拎在手里微微抖动,彩蝶纷飞,竟似活的一般。

这件衣裙连着一双增高的绣鞋,可费了宋氏极大的心力,铺子里的事一概不管,杨家仆人的春衫也只交待了崔慧娘带着何婶子和三弟妹朱氏做。

终究在二十二这日赶着做完了。

做好的衣裙怕弄出褶皱小心的挂起,辛月被楼上一阵的尖叫声引了上来,就见所有人都围着那件栩栩如生的百蝶采花裙,瞧得如痴如醉。

辛月挤进去看,震惊的瞪大眼睛,这裙子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一日一日的做好的,单瞧那绸布的百花裙和纱布的百蝶罩衫,都只觉得好。

可没想到原来两者合一带来的震撼,不是一倍两倍,只能如崔慧娘她们一般尖叫,却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

辛月甚至都不敢上手去摸,怕把裙上的蝴蝶惊走。

辛月痴痴的望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若是花朝节那日有风,风该知道往哪儿吹。”

宋氏在做这身衣裙的时候,幻想过它最终成品的样子,只是幻想也不及这实物真正落在眼前时惊艳,听到女儿的话,宋氏眼前浮现出了画面。

微风袭来,站在真正的百花从中的娇俏女子,身上的纱裙翩翩飞舞,分不清裙上的蝴蝶是落在裙上的花上,还是真的花上。

宋氏笑着说:“盼那风也懂事些。”

东安府到潍县坐马车需得两个时辰,齐菡娘一早被姐姐从床上揪起来,到了马车上歪在姐姐怀里倒头就睡。

家里的马车为了方便姐姐四处巡店,都是特意寻了府城最好的师傅定制的,只要走的是平整的官道,行起路来便只轻微的晃动,反而正适合催人昏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菡娘迷迷糊糊的被姐姐喊醒,醒来揉了揉眼睛,撒娇的抱怨道:“好远啊,我的身子都睡麻了,这衣裙府城里那么多店,干嘛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做呀?”

齐萱娘自己

上手帮妹妹整理衣冠,又取了帕子略沾点水,帮妹妹擦去眼角的眵垢,一边应付妹妹的撒娇耍赖,回她道:“那府城里的衣裳你不是说都看腻了穿腻了,几大绣庄咱们回回去逛,你都说没甚好看的。”

“哎呀,好凉。”齐菡娘被姐姐手里冰凉的湿帕子激得恢复了精神,腾的一下坐直了身体,叹气说:“那县城里就能有更好的衣裳么?反正都是白费力气,我这小矮子,穿什么都没人在意。”

齐萱娘最看不了妹妹这自卑的模样,其实妹妹看脸也长得甚美,大大的杏眼,鼻子又挺又翘,齐萱娘自认长得不如妹妹好看,只不过是妹妹个子不高,那些男子站在妹妹身边只能瞧见妹妹的发顶,所以才不知道妹妹长得多美。

见齐菡娘兴致缺缺,齐萱娘便说:“虽然我还没瞧见你那衣裙,但我买回去那些娃娃的衣裙你不是都抢走了?一套都不给我剩,这可是府城没有的吧,而且那日我瞧见那店里的绣娘刺绣,那绣出的花栩栩如生,定然比你以往那些衣裙都好看的,再说了我可花了十两银子,你赶紧起来和我去取衣裳,要不是为了让你亲自来试能更合身些,我就派人来取了,你当我乐意陪你跑这一回,我出门半个多月才刚回家了几天。”

齐菡娘被姐姐说得低了头,那娃娃实在好看,那些娃娃的衣裳也是各有各的美,她一套都割舍不下,便撒娇耍赖的全昧下来了。

齐菡娘难得不好意思起来,说:“知道了,姐姐,你对我最好了,我最最最爱你了,待会再把那娃衣给你全买一套,用我的零花钱!”

齐萱娘拿她妹妹一点办法都没有,点着齐菡娘的鼻子说:“你的零花钱花完了还不是又来扣我的!”

姐妹俩打打闹闹拉拉扯扯的一路从马车到店里,辛月一眼认出了上回那个超大方的客人,立刻扬起笑脸迎过去说:“姐姐,你来了,衣裳都做好了,我带你去取。”

齐菡娘作为一个姐控,瞧着辛月小声嘀咕了一句:“是我的姐姐。”

被齐萱娘轻轻掐了下腰,吐了吐舌头,笑着对辛月说:“小妹妹,这还有个姐姐呢,你怎么不叫我?”

辛月见她长得跟个真人版SD娃娃一样,哪里会跟她生气,笑眯眯的喊她:“姐姐。”

接着还夸她一句:“你长得好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形容的就是姐姐你吧。”

这话要是从男子嘴里说出来,得骂一句登徒子,可从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童嘴里说出来,齐菡娘大大的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对弯弯的小月牙,嘴角翘起,心情极其舒畅的说:“你倒是有点眼光,难怪你也长得很好看。”

被辛月哄得来了兴致,齐菡娘都不拉着姐姐了,推着辛月带路,说:“快让我瞧瞧你们家给我做的衣裳,看看衬不衬得上我的美貌。”

辛月便带着齐菡娘直接上了二楼,齐萱娘跟在后面无奈的笑,妹妹真是心眼浅,人家哄一哄就迫不及待跟着跑,日后可得吩咐好她身边的丫鬟,可得把她看紧了点,别被外边那些油嘴滑舌的浪荡子哄骗了去。

那身做好的衣裙怕落了灰,或是不小心蹭到脏污,便被用一块布盖了起来。

宋氏昨日做完了定制的衣裙,今日跟崔慧娘她们忙着赶制杨府的仆人春衫,见辛月带了客人来取货,才停下手中的活上前来招呼,说:“客人来了,我这就把衣裙取下来带客人去更衣室试一下,有不合身现下就改出来。”

说罢宋氏掀开那罩着衣裙的绸布,二楼的窗户开着,一阵风吹过,绣裙外层的纱衣被吹得轻轻舞动,蝴蝶纷飞起来,齐菡娘和齐萱娘都瞪大了眼睛,惊叹的说:“这蝴蝶,莫不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