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一更)

那张草稿倏尔被人一个松手,就被屋外的风一吹飘了起来。

刘辩哪还顾得上去看刘表,飞快地跳了起来,又将它抓了回来,这才手忙脚乱地坐回了原处。

像是为了缓解先前的尴尬,他干咳了一声,向着来给他通报和给刘表引路的两人问道:“他是……?”

刘辩总觉得刘表看起来有些眼熟,此前应当被人带到自己面前过。

只是他常觉,自己像是做了很长的一阵噩梦,好不容易才从中挣脱醒来,又因刘秉的存在,不知道自己再往前的人生,是不是真只是一场梦,便没敢直接将那个隐约记得的称呼说出口。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是……

“这位也是汉室宗亲,鲁恭王后裔,刘表刘景升。”前来通报的人介绍道,“也就是我先前同您说的,即将奉命出使冀州的使者。其实陛下也觉得近来难为您了,但如今的洛阳城是何情况,您也知道,总不能处处落于关中之后,争不过这正统之名。”

“行行行,不就是人靠衣装吗……”刘辩叹了口气,但想想自己此刻的处境,已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又觉得不该在此抱怨。

见那给刘表领路的人抬手指向了他,正要为刘表介绍他的身份,刘辩又下意识地正了正脸色。

“这位,是协助陛下重回洛阳的大功臣,受封荥阳王,如今暂代东织令一职。”

刘表:“……”

在他眼前,刘辩的表现坦然到像是……像是对自己此刻的位置与有荣焉。

刘表却是险些想要伸手去揉搓两下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眼前看到的场面是真是假。

自入洛阳以来,不,应该说,从他接下了董卓的委任前往荆州以来发生的种种,除了蔡瑁被他说动之外,就没有一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

现在,他还见到了这样的景象。

他记忆里的汉帝刘辩虽然懦弱,但身着天子服,眉眼间也还有几分天子的气度,绝不会像是此刻一般,真将自己当成了主管考工手作服饰的官员。

仿佛他从来就没当过皇帝,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宗室而已。还是此刻洛阳城中地位最为特别的宗室!

可刘表自认自己的记性不差,又怎会产生这样古怪的记忆偏差。

为人臣者,记错谁都行,唯独不可能记错皇帝啊!

趁着织室的小吏端着尺板上前来为他测量衣长,刘表又试探着打量了两眼刘辩,依然没觉得他和自己印象里的模样有任何的区别,只是比之前沉稳成熟了些,也与……与已故的汉灵帝眉眼间不乏相似之处。

他不是汉灵帝的长子刘辩,又能是什么人!

此前隐约听董卓说什么皇帝在逃,由人在朝中顶替之事,刘表本以为,是刘辩找了个形貌相似的人顶上,却不料当他来到洛阳时,看到的竟会是陌生人顶替了刘辩,而刘辩,却成了眼前的荥阳王。

刘表深吸了一口气,用貌似寻常的语气说道:“其实我之前与荥阳王见过面。不过彼时我在何大将军身后,荥阳王未必留意到我。”

“是吗?”刘辩笔势一顿,向着刘表看去,却见对方正好转向了侧面,让人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情,也无从判断这位年纪比他两倍还大的宗室在此时说出这句话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织工咔嚓几刀,裁下了一段合用的布匹,由人接过比划在了刘表的身上,因暂时得了空闲,便饶有兴致地听着眼前的两位宗室闲扯家常。

也不知道这两人能不能多透露些东西,比如陛下到底是如何选中的这位替身,这位胆小如鼠的宗室又是如何鼓足勇气替陛下留在洛阳的,这等传奇之事往后从她们这织室中传出,说不定还能让她们也蹭上点光。

可这一双双眼睛的注视,却让刘辩心中猛地压上了一块巨石,也让他忽然对刘表的来意警惕了起来。

他一边低下了头,一边问道:“后来呢?”

刘表道:“后来便是何大将军身故,我这小小一个府掾也只能被裹挟往长安去了,大约是因出自宗室的缘故,得了个荆州牧的官职,随后被陛下的将领俘获,押送到了洛阳。”

刘辩一惊,他近来忙于此地的种种,没怎么去听周围的消息,竟不知刘表是被从荆州押解过来的,那他——

“你才成了降臣,便被陛下委以重任,派遣去冀州做说客?”

这是何等惊人的待遇!

寻常的战俘,除非是如吕布、段煨这般赶上了好时候的,正遇上了陛下缺人,能直接上岗作战。可现在招贤令出,各方士人来投,根本不像先前一般苦于无人可用,为何偏偏就是刘表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刘辩的脑子又不算笨,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一种可能:刘表他虽为先帝不喜,却到底是汉室宗亲中少有的卓有才学之人,也早早被安排和陛下相识。在不幸颠沛至于长安后,为了尽快摆脱董卓的束缚,前来和陛下会合,于是煞费苦心,得到了荆州牧的官职!

这就全说得通了。

他此前就猜测,陛下有一身朝廷最好的织工也无法复刻的朝服,知道张让藏匿传国玉玺的所在,还有着远超他与刘协的本事,必定是先帝真正属意的继承人。至于他的身份,反而还在其次了。

但这样的人,光只有十常侍知道他的身份,绝不够稳妥,就像此时的洛阳,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破坏,就将绝大多数的证据和证人给销毁了。

直到刘表的出现,才解答了刘辩近来最大的疑惑。不,不是没有证人,只是证人的身份都不寻常,还被董卓带走了不少。

他心中的答案被进一步得到证实,不知为何竟不是觉得痛苦与遗憾,而是终于得到了解脱,脸上也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笑意,只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那你是从长安来的,被董卓劫掠过去的那些人如何了?”

他头一个想问的,就是唐姬,可一想到,在名义上来说,唐姬并非荥阳王妃,他将这话问出来着实不妥,便话锋一转,接道:“我是说,你既是从荆州来,就应该知道,荆州牧刘玄德乃是卢公弟子,是因卢公在朝中运作,才能先得河东太守的官职,为陛下效力。董卓大败,退至关中,必定要为自己的失手找好理由,不知道……不知道卢公他们怎样了?”

刘辩说到这里,忽然有些迷茫地扯了一下嘴角:“不对,这个问题,陛下应该已经问过你了,我在这里操什么心……”

他将这句陛下喊得太过顺口,以至于当刘表趁着转身,又端详了一番刘辩的神情时,一面觉得刘辩对关中众人的关心,已经超过了荥阳王应有的程度,一面又觉得,眼前之人好像确是堂上皇帝的忠臣。

但怎么会有这么令人费解的事情呢?

刘表顺着量身的织工示意,举起了手来,向刘辩答道:“此事陛下确已问过。因陛下的招贤令,董卓不敢担负坑害忠良之名,更不敢放任长安大揽贤才,所以预在关中兴办太学,由卢公、荀公等人在其中授课,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卢公虽一度被禁足,但他与……与陈留王之间依然能见得上面。”

刘表说到此,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试探性地说道:“为了怕我真成了董卓的部下,陈留王还转达了卢公的一句话,说是先帝另有安排,可这话,又何必跟我说呢?”

他对先帝是个什么态度,虽不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就连何进这种莽夫都能猜出个大概,到了先帝对何进都生出提防戒备之心后,刘表这样的人反而待遇大幅上升。卢植说什么另有安排,除了让他觉得好笑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作用。

若不是他到了洛阳,看到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完全超乎他想象的事情,他根本不会重新想到这句话。

现在……

现在是他已被这诡异的朝廷彻底弄乱了思绪,不得不将这句话抬出来,让他试图安慰自己,这或许也……也很正常。

不就是以前的皇帝开始做衣服了吗?

那先帝还在宫中开办集市装商人呢!

“你果然知道!”刘辩一声惊呼,猛地拉回了刘表的思绪。

刘表:“……”

等一下,这句话是从何而来的?

可刘表依然稳住的神情,仿佛是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刘辩的这句话。

为何刘表会说卢植的叮嘱根本不用和他说?因为他原本就是知情人之一,只是没和卢植通过气而已,他也不在大多数人认知里的先帝心腹名单里。

当他终于从董卓安插向荆州的州牧,转为陛下的臣子时,自然什么都已分明了,还用得着多说吗?

刘辩咬了咬牙,忽然觉得面前的刘表有些可恶了。那他为何要从跟着何进见到自己说起?难道是为了向他炫耀吗?

他毕竟还有些少年人的脾气,又因近来得到的优待,确认自己已逃脱了生死危机,现在竟在低头间,望着手中的图纸思忖,能不能给刘表的衣服上搞点什么,把这一下给还回去。但想到此人是要去冀州出使,协助朝廷将冀州夺回来的,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是说……”刘辩斟酌了一下用词,“你果然是当朝股肱。”

刘表从未觉得,自己在听到这样一句夸赞时,能如此茫然,完全没有被夸赞为朝廷重臣的喜悦。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果然知道”些什么东西,又应该如何摆正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面前这个他记忆里的皇帝,好像就真的只是一个勇敢扛起重任的宗室,现在也因朝廷重建秩序,干起了少府的职务。除了觉得由他一个人干这么多事情着实过分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抱怨。

也正是刘辩的态度,让刘表再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他所以为的荒诞与真实,到底是他真的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坐在皇位上,还是一个早应该回归皇位的人,来到了他应该处在的位置,也一如前汉开国皇帝一般,从草莽起事,于是有了他见到的士人与贼匪同堂?

到底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宗室眼见汉室倾颓,抓住了机会顶替了刘辩的位置,还是根本就如同刘辩,如同卢植所说的那样,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都不愿意相信的情况下,先帝真的对于自己的身后之事另有安排?

刘辩后面的话,他都有些听不清楚了……

他好像在说什么幸好先帝给了信物,也留下了忠臣,说什么他出使冀州的衣服会在三日后送到他手中,希望他不辜负了陛下的期待,说劳烦少提大将军何进,今日洛阳有此景象,也与他办事糊涂有关。

刘表迈出门槛的时候,不由踉跄了一步,随后下意识地往天边看了一眼,却并未看到太阳从东边落下,而是此刻模糊的一团挂在西边。

但直到他拿到了使臣的朝服,领了朝中与荀攸相同的谏议大夫一职,坐上了前往冀州的马车,他才蓦然从那一团乱麻的思绪当中挣脱了出来,强迫自己恢复了冷静。

当今陛下,到底是什么出身,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大汉四百年间,既有私生子封王,也有帝王无后由宗室上位,后汉皇帝又大多短寿,光凭今日情况难以预测明日。

刘辩能得荥阳王之位,还被放在一个频频见人的位置上,又足以说明,当今皇帝对于刘辩会说什么,能做什么完全不感到担心,那么最起码也是宗室之中血缘非常亲近的人。再有那句“先帝另有安排……”

以汉灵帝做事的一贯表现,刘表都得怀疑,他是不是能为了制衡朝堂局势,不仅干出让屠户当大将军的事情,还能把自己真正的继承人偷偷藏起来了!

这真是他做得出的!

“罢了,多想无益。”刘表拍了拍自己的脸,振作了精神。

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借助陛下此刻对他的信任,做出些功绩来,以便真正在洛阳立足,进而救援他还被困在长安的家人。

孤身入荆州,他敢,那又何怵于孤身入冀州!

……

“刘表确是前往冀州说服韩馥的最好人选,但我有一事不太明白。”贾诩望着先前为刘表送行正在回撤的仪仗,向刘秉问道:“陛下其实还有一个选择的。”

“你是说,杀了刘表,让关中知道,朕非只有仁懦的评价,凡与董卓同流合污者,必要以死来谢社稷?”

“不错。”贾诩回道,“董卓麾下的将领,大多是因西凉军的利益一致,被绑定在了他身边,除非在关中有仁人志士行刺董卓得手,否则他们不会因为刘表得到厚待,就觉得也能投降陛下,先一步在内部产生分歧。”

“作为关中后路的凉州,手握兵马雄踞一方的马腾韩遂等人,也同样不会因陛下是个仁君就来投诚。他们之前就已舍弃了汉室臣子的身份,现在想要的东西,陛下给不了,反而是董卓能给。”

刘秉转头:“刺杀?”

贾诩哭笑不得,属实是不明白,陛下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两段话中只抓到了这个重点。“陛下,我能想得到的事,难道李儒想不到吗?您在洛阳秣马厉兵,还刚夺回了荆州,董卓那边又遭了一次打击,正是最清醒的时候,恐怕全军上下都得防着关中有官员行刺杀之举呢!”

“好吧……”刘秉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至于你说为何要厚待刘表,得从公达之前跟我说的话说起。”

当然,在荀攸的分析之前,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既要坐稳这个皇帝的位置,确保自己的身份不会遭到质疑,一味地杀光所有的知情人,绝非良策。杀的人越多,也就越是陷入了斧声烛影的舆论危机当中。

他从现代穿越到这里,也不希望自己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在何处,自小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变成一个为了封口而彻底不择手段的人。

他要稳妥,但,是另外的一种稳妥。

刘表这个大众认知中的“知情人”,其实和刘辩一样,当摆在朝堂上,还变得哑口难言的时候,远比其他的证据好用得多。

不过,这是出于隐瞒身份必要而提出的理由,显然不能和贾诩去说。

还是用同样支持不杀刘表的荀攸的理由吧。

“公达说,如今洛阳有一个皇帝,长安有一个皇帝,于朕来说最大的麻烦,可能都不是打入关中解决董卓,而是当天下有两个皇帝的时候,别人就会觉得,为什么不可以有更多的皇帝呢?”

“正好,先帝又是因缘际会,从解渎亭侯,变成了君临天下的皇帝,并不是桓帝的儿子,难道其他人不能有想法吗?”

“近在豫州,陈王刘宠在国相骆俊的辅佐下,令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此人还有一手惊人的神射之术,武力拔群。于是自黄巾之乱后,陈国已成中原一片少见的乐土。”

“远在辽东,幽州牧刘虞内能安抚边境百姓,外能以刚柔并济的手腕,镇压边境羌胡,就连董卓都对他敬畏有加,遥尊他为大司马。”

“还有那提出重启州牧的益州牧刘焉,应当已成了蜀中的无冕之王。”

“文和,若是这天下间要再出现第三位皇帝,是很难的事情吗?我看出现五位都没问题。”

贾诩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是,正如陛下所说,这真的一点都不难。

可当刘秉说起这一个个声名在外的宗室,说起荀攸的分析时,面上不见忧虑,反而缓缓笑了:“公达说得很对,一位真正的皇帝,不仅能让文臣武将各归其位,也能令宗室,安于做个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