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将近五十年的人生对刘表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此刻他虽然仍是阶下之囚,但还保持着一份冷静。

经历了党锢之祸,经历了荆州之败,他也还没到崩溃的时候。

这份冷静,让他能在此刻的朝堂上,看出袁绍袁术兄弟相斗的同时,这两人对于上首天子的态度是不同的。

对袁术来说,这是能够为他主持公道,打压庶子的君主,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喊出一声陛下的人,但对袁绍……

他短暂漂移向上方的眼神里,总有几分恍惚,让刘表一度觉得,自己像是通过袁绍的眼睛在照镜子。

这便是为何刘表觉得,只有他和袁绍像是清醒的人!

可是,周遭太过真实的声音与场面,又让他的这份冷静变得动荡不定。

他凭什么说,是只有他们两人清醒,而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糊涂呢?

一个人要取代天子的身份何其不易!

更何况,是如今日这位陌生的皇帝一般,已让此地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他就是皇帝,正要商议如何处置朝上的臣子!

那就已经不是简单的占据身份而已,而是——

是曾与刘表在荆州有一面之缘的汉室宗亲刘备确信他就是皇帝。

是跻身朝堂的王佐之才荀彧确信他就是皇帝。

是出身凉州并州的边地将领确信他是皇帝。

甚至就连远在关中的逆贼董卓,他也确信,这个攻入洛阳的,就是汉室的另一位皇帝!

因为他混淆的,也只是皇帝在联军中的权力,而不是皇帝的身份。

刘表的牙关微不可见地一颤,因这越品越是毛骨悚然的场面而战栗。

他无比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分不清楚谁是谁。

偏偏就在此刻,就连袁绍……

当他开口的刹那,刘表听见的,也不是他对天子身份的质疑,而是袁绍的一句开脱:“陛下容禀,臣因……因家中惊变,叔父与长兄罹难,重新回到汝南时,仍心痛不已,六神无主,又怎能将家中田产字画一一记着清楚,这倾尽家财以报社稷之心,并未有变呐!”

“你胡说!”袁术毫不给他面子地嚷嚷了出来,“你袁绍是何等精明的人,在场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知道!说你是因为心慌意乱,记错了事情,还不如信我能将叔父从九泉之下唤醒过来!”

“袁术!”袁绍怒目圆睁,厉声向着袁术喝道,“我知你向来看不惯我早年成名,能得长辈提拔,被过继为大伯嗣子,但也不是你趁着长辈亡故,便要对我横加污蔑,打落谷底的理由!”

他算是看明白了,袁术这人脑子里就没有一根承担家业的弦,只以为弄死了他之后,四世三公的名望就全在他身上了。那行,他也懒得装什么兄弟同心了。

不错,正如刘表所见的那样,袁绍对刘秉的身份仍有不小的怀疑,但现在去说,只像是他在无法反驳袁术指控后的狡辩,还不如先把袁术解决了,再来小心图谋。

可还没等他再度开口,便已听到一声冷喝:“喧闹朝堂,成何体统!都给我住嘴!”

袁绍袁术几乎是默契地伏地谢罪,停下了声音。

曹操在旁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该不该说,这两人竟是在此刻,还有了些兄弟的样子。

偏偏是在天子震怒之时。

帝王旈冕之上的白玉珠串挡得住刘秉的面容,却挡不住天子面对此景勃然而生的怒火。

“南北宫被焚,朝堂新立,就是你们可以在此间胡乱指控的理由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在集市争执,一方缺斤少两,一方仗义执言呢!”

袁绍面颊动了动,又在心中怒骂了一声袁术,“回禀陛下,臣……”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就是将此事全推到你边上那蠢货的身上!”

袁术蓦地抬头:“陛下,臣并非蠢……”

“蠢不蠢,是你说了算的吗?”刘秉一拍桌案,自上首离席而起。

刘表无法形容,在这一刻,在那张被白玉珠帘“分割”的面容上,帝王威仪是否也如今日的场面,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荒诞。他只知道,在这一刻,气势的此消彼长里,刘秉便是此间唯一的上位者。

“刘景升!”

刘表猛地回神,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在袁绍袁术的兄弟相斗中,被“陛下”点了名字。但仍是即刻响应着皇帝的征召出了列。

“你年岁大,比他们多明白些道理,由你来告诉他们!”

刘表:“……”

不是,这上来就说他年纪大是什么意思?说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被董卓所骗,还是就只是一句无心之言?

可不等刘表分出个缘由来,刘秉的声音已至耳边:“昔年党锢之祸被牵连的名士陈蕃,曾有一句话,说是大丈夫处世,当扫天下,安事一屋,他那拜访他的朋友是如何说的?”

刘表本能地答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好,好一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听明白了吗?”

这临时的朝堂不大,更让刘秉此刻含怒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了跪地二人的耳中。

袁术一个哆嗦,终于没再死盯着袁绍,而是闷声答道:“听明白了,我等……不该和兄长折腾得家宅不宁,还闹到陛下的面前。”

“你就只反思到这个? ”

刘秉真是又觉庆幸,在他面前,有如此荒唐可笑的士族高门子弟,让他能拿对方作一把好刀,一边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人,竟然能在朝中担任秩比二千石的高官,仿佛是从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富贵荣华。

“少说得好像你汝南袁氏的东西是进了朕的私库,你袁术还在替朕讨要!那些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都知道,要令洛阳焦土之上不似你等有名有姓的百姓安居,需要多少财力的投入!袁氏舍财,是为取义,不是取皇帝的宽宥!你若连这个问题都没想明白,你口中喊什么臣字,趁早滚回汝南去。”

“刘景升。”

刘表麻木地再度抬头,简直不知刘秉到底要做什么,竟然在训斥袁绍袁术的时候,又一次提到了他的名字。

但这一次,不是简单的一个问题抛到他的面前,而是那封由他给出的答卷,被刘秉从上方丢了下来。

竹简被捆绑得很紧很牢固,没在这一摔之中散开,而是划过了大半个屋子,停在了刘表的面前。

“念给他们听,你向朕谏言,要如何治理荆州!”

曹昂一惊,顿时扭头向着刘表看去,见到了他脸上同样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惊愕。

陛下的说法不对。

哪里是刘表向陛下谏言治理荆州之道呢?分明是陛下,向刘表出了一道考题,让他阐述应当如何治理荆州。

但曹昂的脸上又很快闪过了几分了然。他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刘表给出的答案让陛下大为满意,陛下心存惜才之意,不希望刘表真因谋逆被论罪,便想出了这一条开脱的理由,将刘表的作答,说成了是谏言。

这样一来,朝堂公卿都会知道,刘表在从荆州上洛阳的一路,已在心中反思,有了悔过之心,现在正要用自己的才学,为陛下效力。

反正荆州之战,刘表慢了陛下一步,归根到底也没造成多大的麻烦,反而是他因他宣告董卓染指荆州,让陛下这边有了正式发兵征讨的理由,那他和洛阳朝廷之间的矛盾,也没那么深嘛。

曹昂一边想着,一边也果然看到,刘表俯身低头,抓起那枚竹简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有着片刻的颤抖,像是无法控制自己在惊闻这一句话时的动容,感动于陛下的铺路造势。

然而刘表却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陛下”捧起到台面上的一把刀,一把用来斩断袁绍疑惑的刀。

只因此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唯独能做的也就只有一件事而已,那就是顶着各方人士的打量,袁绍的恍惚目光,徐徐念出了他在这份竹简上写出的一字一句。

可又或许,袁绍的恍惚,只是因为他们兄弟的闹事,竟让本应罪名更重的刘表,找到了脱罪的机会,被别人踩着脑袋往上爬了,而不是因为什么“陛下不是陛下”这样的可怕故事!

刘表分不出来,只能定了定心神,诵读出声音:

“臣以为,荆州民风剽悍,宗贼成群,却又有南阳襄阳之地士人云集,出口成章,当……招诱有方,威怀兼洽……”

“州中治学,诸事具备……蔡瑁党附于我,于陛下而言实为叛逆,然其妹所嫁夫婿黄承彦高爽开列,为沔阳名士之冠……”

“……上通蜀中,下接吴会,故而欲治荆州,不可只治荆州一地也,当上下筹谋……”

“……荆州必能因此而兴盛,为洛阳之助力。”

刘表的声音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将竹简重新卷起,托举过了头顶,向天子敬送。

袁绍也低垂着脑袋转了回来,等待着陛下的宣判。

却忽然听到,刘秉叹了口气:“你们应该听出来我为何不满了。”

是,就连袁术也觉得自己大概听明白了。刘表被俘,按说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解释清楚他和董卓的关系,但他没有,而是向陛下呈递了治理荆州的方略,希望他就算被清算,他的建议也能让荆州受益。

那换过来,袁绍和袁术呢?

洛阳会有今日,他们“功不可没”,光靠着什么捐赠家资,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他们接下来能做什么。结果,后者根本不见踪影,就连前者,都能让这兄弟两人好悬没当着皇帝的面打起来!

这算什么名门之后!

“刘景升治荆州,知道一句威怀兼洽,难道朕就不知道了吗?”刘秉伸手指了指下方的两人,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上一次,你们一个从虎牢关,一个从太谷关,都比朕晚一步抵达洛阳,该给你们的教训我已经给了,现在朝堂秩序重建已见雏形,你等自汝南折返,但凡带回的不只是家资,还有反省之后的济世救民之道,朕都能对过去网开一面,但你们都在干什么!”

张燕撇了撇嘴。这两人当着陛下的面,在为一根菜帮子打架呢。

果然是两个蠢货!

“既然你们交出了这样的一份答卷,也别怪朕苛待你二人了。”

刘秉转向了刘表,语气稍稍柔和下了几分,“你到底是要为我阿弟夺回荆州,与董卓叫板也好,还是真信了董卓的救国保汉之言,朕不想多计较了。不过,你已为我军俘虏,我不会将你放回长安,也不会再让你去荆州。玄德才是我属意的荆州牧人选,不会因为你的这份谏言有所改变。”

“理当如此。”刘表答道。

可在将话出口的瞬间,他又恨不得直接捂住自己的嘴,让他能将先前的那句话给吞咽回去。

不对!他这么一说,竟像是已经选择了放弃刘协,改投洛阳,承认了面前的这位就是真正的皇帝。但实际上,他却连对方的身份都还没确定呢!

刘秉并未错过刘表脸上一闪而过的懊恼,可他既然要用这样的方式分化袁绍和刘表,让他们暂时无法相互印证,也正好向世人继续证明他的身份,他就不会让刘表有反悔的机会。

“你敢单骑入荆州,心中又对如何治理荆州自有成算,那么,无论是胆魄还是眼力都不缺。朕想封你为使,往冀州走一趟。”

袁绍的表情再度一变。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只觉得他之前提出的捐献家财,可能是一个最糊涂的建议,而他抓着那点小利不放,更是在糊涂之上还能再愚蠢一些。以至于今日,刘表这个真正的叛臣还能得到重用,他却要被顺理成章地“苛待”了!

心中翻腾的思绪一起,他就再无闲情逸致去发现,刘表对于眼前这位陛下其实仍有不小的怀疑,而只是在想,出使冀州,实在是一件能够立功的重任。

冀州韩馥,不仅不响应起兵的号召,还在陛下夺回洛阳后,仍顶着冀州牧的官职,在那边按兵不动。早就应该由朝廷派遣出兵力围剿,将他褫夺官职直接拿下了。

但或许是因为陛下的各方兵马都还有他们应该派上用场的地方,竟然迟迟没有行动。现在,随着荆州的归附,陛下终于走出了下一步。

袁绍不得不承认,由曾被董卓委任为荆州牧的刘表作为使者,前去拜见韩馥,简直像是一记最有用的威胁,但若是将此事交给他来办,他也必定能办得妥当。

现在,却只能听到,刘表在怔愣了片刻后,接下了这份重任。

这短暂的走神,恐怕是对陛下能够不计前嫌,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而无比感怀吧……

“你本是司隶校尉。”

袁绍低声应了个“是”,知道陛下终于要落下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刀,给他一个最后的痛快了。

只希望,这不会是个全无前景的职位。

可饶是袁绍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没想到陛下会说出这样的一番安排:“你能建议何大将军引董卓入京,可见还是距离脚踏实地相距甚远,只知所谓的威逼起势,就先在京中随同各方官吏一并参与春耕吧。洛阳作为漕运开端,天下的中心,为防备旱蝗之祸,朕有意在此地新建个粮仓,你就做这看守粮仓之人吧。”

明知此时不应该有此举动,眼见袁绍一脸目瞪口呆,怔怔地被扣上了一个仓库管理员的职位,袁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刘秉冷哼了一声,像是看透了他脸上的神情,开口道:“袁术!朕听说,民间有个说法,说的是你早年间在做长水校尉的时候,总做些欺压百姓之事,得了个绰号,叫做路中悍鬼袁长水?朕还把这长水二字给你,什么时候把前面的四个字改了,什么时候再升官。”

袁术听着刘秉的语气,都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能够光复长水校尉一职,也果然听到刘秉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就先担任长水司马吧。”

……

“长水司马不是个好位置吗?”孙轻疑惑地看着袁术在向人低声问了两句后,便从一脸恍惚变成了如丧考妣,向张燕问道。“司马这官职,一般人想要还拿不到呢。”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现在的长水校尉是谁?”张燕瞥了他一眼。

孙轻坦坦荡荡:“这我怎么能记得住!反正陛下说了,我孙元重只要记住自己是干什么的,办事稳重些就够了。”

张燕的拳头捏了又捏,险些因为孙轻再次提到表字一事去揍他,但想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又按捺住了怒火。“长水校尉是陛下那便宜外甥!”

长水校尉原本统领的,是长水胡骑与宣曲胡骑。

换句话说,这是个统领匈奴骑兵的校尉官职!

原本用袁术这样的贵族子弟来担任这个官职,是为了节制这些在朝任职的胡人,但现在陛下为了体现对南匈奴的看重,由于夫罗担任了这个职位。

那么袁术这个长水司马,就成了于夫罗的直系下属。

对袁术这个自诩天之骄子的人来说,这个安排,可能比让他去守仓库还要难受得多!偏偏陛下已是对他网开一面,他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去改议自己的官职?也只能先看看,陛下的“亲戚”是不是好说话了。

一想到自己还得日日对着个匈奴人行礼,又得打出个取代路中悍鬼的名号,袁术的脸青了又绿,绿了又白,白了又红,恰见刘表靠得近了些,似乎是有话想要说,一句怒骂就出了口:“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玩这些心眼!你现在凑过来算什么意思,看我们兄弟两人的笑话吗?我劝你还是早点想想,自己去冀州该怎么办吧!”

最好是那韩馥继续脑子不好用,还要等两个朝廷分出胜负,把这个前去游说的使者给宰了,然后他这个长水司马就正好能够领兵作战,立下些战功,自然诸事翻篇。

刘表:“你……”

在他面前,袁绍虽然不曾说话,但向他看来的眼神里,分明也有几分潜藏的不善,让他原本还想旁敲侧击的话,不得不再度吞咽了回去。

只能在这散朝的人流中,又向着刘秉的方向看了一眼。

帝王冕服上的十二章纹,以及头冠上的白玉珠,在这间隔了一段的距离下,显得多少有些模糊,却也掩饰不住对方的身姿挺拔,脚步稳健,一如一位真正的帝王离开了自己刚刚巡查过的领土。刚才一番对逆臣的处置,好像让他的身上又多出了一层光环。

刘表一面依然觉得,眼前的草莽朝廷并不只是因为先前烧起在洛阳的一把火,一面,又没来由地想到了先前刘协和他说起的那句话。

他说,先帝或许另有安排……

难道这个不曾被人质疑的皇帝,就是先帝另外的安排吗?

在今日纷至沓来的惊变里,刘表根本没法给出一个答案,只能先顺着侍从的指引,向着其中一方官舍的方向走去。

按照侍从转达所说,他如今既然已经是陛下的朝臣,是即将被派遣往冀州的使者,而不是一个俘虏,那也该当换上一身合适的服饰,用于在韩馥面前彰显天子的体面。

所以先得量体裁衣,再制定一套使者的礼服。

“其实也不必如此……”

“你们有完没完了!”刘表的话,被远处一个稍显熟悉的声音,打断在了当场。而那个声音,就从他即将抵达的屋舍中传出。

刘表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越过了门槛,就听到那年轻人的声音变得更为清晰:“我说了多少次了,我记不得那么多制式的衣服,怎么连使者的衣服都要由我来想?”

“陛下说了,也不用和早前的相差无几,反正现在洛阳也没那么多完全相符的布料……”

刘表的耳中一阵轰鸣作响,更是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前方的那人。

而若是他没看错的话,当那个年轻人抬头,骤然对上他的刹那,眼中也有不容错认的惊讶。

这……这不是别人,正是应当坐在这洛阳皇位上的刘辩!

可现在,在他手中的不是奏折不是玉玺,不是本应该在皇帝手中的任何一件东西,而是……一张文臣服饰的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