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们说,陛下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张燕一边在夜色中疾行,一边忍不住问道。

可惜跟他同行的人,显然没法给他一个答复。

徐晃白波贼出身,因渡河之时表现积极,得了陛下的几句夸奖,但大多数时候仍在当闷葫芦。

孙轻来过洛阳,但只是来拜访司马防的,又没研究过什么井啊池的,只知道要将陛下的话奉若圭臬。

他嚷嚷道:“管那么多干什么,陛下都说了,先灭火!”

灭火才是头等要事!

孙轻看着眼前这座烧起来的洛阳城,心中五味杂陈。

哪怕早在上一次到访此地的时候,他就已经卸下了对洛阳不切实际的想象,也不曾料到,洛阳在经历了董卓入京的祸事后,竟然还能被付之一炬!

洛阳的皇宫已经彻底烧成了一片烈焰,没有了抢救的机会。

倒是这洛阳周遭的郭区民舍……

“快!”张燕也暂时卸下了那份疑惑,指挥着跟上来的黑山精锐。“火势成片的地方,先在附近挖出一段壕沟阻火。再去寻灭火的工具和水源!”

洛阳城南,沿着洛水而建的这一条民舍尤为拥挤。但往日里,这些住户被京中富户笑话,是要顶着被洛水泛滥的灾祸威胁,也得凑到天子脚下,现在却是取水灭火最容易的一批人。

反而是东南角的这一片,为了更方便在城东集市务工,同样扎堆团簇在一起,成了遭灾最为严重的地方。

火一经烧起,便迅速地蔓延了开来。

那是寒冬腊月里的一把火。

却分毫也没让这些没钱烧火的人感到暖和,只看到了他们遮蔽风雨的陋舍即将荡然无存,失去这最后的立锥之地。

“我的房子——”

老人嚎啕着想要扑上前去,又被家人拼命地往后拖。

“火都烧到咱们房顶了,先保住性命要紧啊!”

“可我在床下还藏着东西呢。”

他方才被西凉军的骑兵马蹄声惊吓得四处躲藏时,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只想着要带子女保住性命。但当西凉军消失无踪,折返回来时,看到落脚的屋舍背后跳动着大火,他的心就直沉谷地。

然而,也就是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敏捷的黑影冲入了屋中,不多时便顶着灰头土脸的样子,猛地把一个陶罐抛到了他怀里。

“你……”

“退后些退后些!”张燕没耐心地把人往后推了两步。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惊醒了先前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老人。他愕然地向着来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竟来了好一批兵士,还推着数架兵车,狠狠地向着这片民舍撞来。

撞不开的,便由三五十人合力拉拽,木墙应声而倒。

再往后,则又有三五十人举着铁铲向前挖掘,延续着他们后面的一条“粗线”。

老人呆愣愣地看着。

按说,因西凉军近几月间的行动,因洛阳再往前数几年都荒唐而混乱的局面,在看到这些推着兵车,扛着铁铲,身着皮甲的士卒时,他就又应该找个地窖把自己重新藏起来,唯恐他们暴起伤人。

可手中的陶罐又沉沉的,将他定在了原地。

“砰”的一声巨响。

一把铁铲卡进了屋顶中,一记猛劈,将着火的屋顶直接掀翻了下来。刚起火不久的屋面砸在了地上,溅起了地面的尘土,却也让火势暂时被这一砸直接扑灭了。

碎裂的木板横飞了出来,老人踉跄地被人拉开了一步,才避开了一片翻来的碎片。

“燕哥都说了让你退开些!”一名黑山军的士卒笑了声,向着张燕问道,“张将军,您方才冲过去的样子,真是对得起你那飞燕的名号啊!”

张燕回头瞥了他一眼:“少说两句,多干点事吧!”

他本就是黄巾出身,看到眼前的乱象,恍惚想起了些早年间河北的旧事,脑子一热就冲进了刚起火的屋舍中,有什么问题吗?

他指指点点着岔开了话题:“我可告诉你们,陛下自己也去救火去了,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敢偷奸耍滑,丢了我黑山军的脸,等此间事了,一个都别想跑,去河东盐池挖沟渠去!”

他说话间,一把抓起了身旁士卒递来的绳索,用力地向前一拉,一阵连环的碰撞倒塌之声顿时遮盖住了人语之声。

那条用于阻火的沟渠界限,就跟在他的后面继续蔓延。

也将火势,阻断在了沟渠的另一头。

老人还怔怔地看着,又迟缓地举起了一只手,揉搓了一下眼睛,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但他又看到,自己的长子已经壮着胆子上前去了。

“……你们说的,陛下救火,是什么意思?”

一名黑山军士卒闻声,转过了头来,抹了把脸上的尘土:“还能是什么意思,陛下带着我们从河内杀回洛阳,把那该死的董卓和他的西凉军逐出这里。”

“他还真是一件人事不干,把百官都迁走了不算,还要往洛阳放这一把火。陛下他哪里忍心看到这个,追击董卓都顾不上了,先让我们救人灭火。”

对京中的百姓来说,这士卒所说的话,其实还是没那么好懂。但眼前这批赶走恶贼的人听皇帝的话,皇帝还让他们救人,这总是明白的!

他连忙问道:“那我们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帮得上忙的?”孙轻挂在后方的巢车上,一边指挥着挖掘的路线,一边听到底下,这个问题已不止是从一个人的口中问出来。

“哎——有有有,真有事要让你们帮忙!这附近哪儿能弄到一大批取水的工具?”

刚才还在发呆的老人蓦地“惊醒”了过来,举着手中的陶罐就答道:“那边,那边有一座甄官署!”

孙轻压低了声音向着下面问道:“甄官署是什么东西?”

没等其他同伴作答,老人的解释已经响了起来:“是制陶的地方,那里起码存放着数千件陶器。”

“好好好!”孙轻立刻就乐了,直接换了个人在上面指挥,自己带着一队士卒就跟上了领路的老人。

那老人怀中的陶罐里,随着他脚步颠簸,间或发出几声沉闷又清脆的响声,混杂在各处的救火响动里,倒也有种奇怪的韵律。

他这会儿倒是无心听着这个,一路快步,将人带到了个占地不小的官署面前。

大约是因陶器带不走,又没多少值钱的东西,董卓兵马在仓促撤离时,竟未来过此地。而且,此地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惊变太多,看起来已停工数月了。

借着灯火,孙轻往脚下一看,发觉这甄官署的庭中地面上,已积了一层灰。

好在,这里存放的陶器当真不少,都陈列在庭中屋内,还有相当一批,是汲水所用的小口尖底瓶。

另有一批陶艺大盆,也堆叠在院落当中。

老人颤颤巍巍地问道:“将军,能用上吗?”

“可别叫我将军,我就是个替陛下跑腿的。”

孙轻信手抄起了一只,借着月光端详了一番器型,发觉没什么问题,见那陈列大宗陶器的屋前有口水井,约莫是平日里制陶取水的,干脆把那小口尖底瓶挂上了绳子,投了下去。

但奇怪的是,他听见的,居然不是寻常陶罐入水的声响,而是一种沉闷的,撞上了软物的响动。

“咦——”孙轻奇怪地往井中探头去看,顿时被骇了一跳。

“怎么回事!!!”

只见这井中不知是何缘故,已是枯竭无水,但若只是如此,还不至于让孙轻觉得惊吓,实是……

实是因为,这井中还有一具宫人的尸体!

……

“张将军!”

“张将军——”

孙轻拔腿急奔,冲到了张燕的面前,颠三倒四地把刚才走到那甄官署中见到井中尸体的情况,说给了他听。

也随即得到了张燕的一个白眼:“你不是吧?一具宫人的尸体能把你吓成这样?就算是放了三四个月,已经腐败不堪了,那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瞧你这样——别说我认识你这么胆小的人。”

“谁胆小了!”孙轻蓦地扬声,又立刻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胆小,哪里活得到今天。看到井中有尸,我想着还是把人捞起来算了,反正等陛下在洛阳重新整顿秩序,这尸体也是要被取出来的,结果没想到,这宫人尸体的怀中,还有一件东西。”

他拉着张燕到了一边,小心地将那个沾染了泥水的布包打开了一角,其中装着的,是一个檀木盒子。

孙轻的动作,郑重得让人不由呼吸一滞。

张燕瞪大了眼睛,就见这檀木盒子掀开的一角里,露出了一块羊脂白玉的方玺,因这玺印的一角乃是镶金补缺,在月光下更显分明。

孙轻颤抖着手,将玺印抬了起来。

下一刻,八个篆书所写的字,被照亮在了不甚分明的光线里。

哪怕张燕识字不多,他也能认得出这八个字来!因为他手上,还有一封由先帝册封他为平难中郎将的诏书,就加盖着这枚印信。

所以这八个字,他认得,认得很清楚。

张燕颤抖着声音,念出了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孙轻连忙将印玺重新藏入了盒中,眼神里还有几分恍惚:“张将军,我果然没有猜错对不对?”

在得到张燕答复的那一刻,哪怕他手中的盒子不大,也忽然有了逾越千钧的分量。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一句对众人来说,都不陌生的话。

只因那是大汉传国玉玺之上才会有的八个字!

而这玉玺一角的金边,是因王莽篡汉之时,被太皇太后抓起玉玺就朝着他砸了过去,也让这枚和氏璧打造的传国信物上磕碰有损,在后来重新用金边包裹了起来。

所以这是传国玉玺!

玉玺!

张燕一把抓住了孙轻的手,唯恐他忽然一个手松,就把这东西砸在地上摔了。

他先前指挥人干活的声音中气十足,现在竟也难免飘了起来:“……是,你没猜错,我现在也忽然知道,为何陛下要说,让我们留意城南井中了!”

谁能想到啊!

当日何进被杀后,宦官裹挟皇帝出逃的宫变里,都说张让等人把传国玉玺也给捎带上了,唯恐袁术袁绍等人得到玉玺,直接给他们盖章定罪。

这也是为何,董卓入京后,被他扶持上位的刘协并无玉玺在手。

按照董卓对外宣告所说,张让等人畏罪自杀,跳入黄河时,就让这玉玺一并变成了陪葬品,除非有人能够悍不畏死,直接把黄河翻个底朝天,才有可能把玉玺重新找出来。

谁知道,玉玺根本不在河中,而是被宫人藏于井里,藏在这洛阳城南的一口废弃水井当中!

或许是张让在走投无路之时,终于还是选择了回头,将玉玺的藏身之地告知了陛下,又或者,其实是陛下在发觉自己要被挟持的时候,便让宫人带着玉玺逃走……

但有一个事实并不会变。

玉玺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陛下的手里,也用一种最为有力的方式证明了陛下的身……

不!什么证明陛下的身份!是证明了陛下比那被董卓带走的刘协更有正统性!!!

张燕越想,呼吸也越是急促了起来。

一想到这玉玺的存在,将会对眼下的局面带来多大的转变,他更是难以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敦促着其他人在此地继续救火,自己则带着孙轻翻身上马,向着陛下的方向驰骋而去。

这是至关重要的证物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马匹哒哒向前行进的时候,周遭跳动的火星撞入眼底,他的脸上却忽然落下了一点冰凉。

而当他翻身下马,抱着那个包袱向着陛下冲去的时候,扑簌的落雪与烧天的烈火忽然对照成了冰火两极,正在降临这座战火烧过的城市。

张燕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是滚烫的,沸腾的,充满着被激烈的戏剧性所席卷的情绪,甚至让他有些不知道,在停下时第一句该当说些什么。

陛下的发间却已经落了几点冰白的颜色,让手持洛阳舆图的他,与荀攸商议如何救人的他,都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镇定,正是此地无人可以取代的主心骨。

他抬眸向着张燕看来,开口问道:“玉玺找回来了?”

荀攸倒抽了一口冷气,就见张燕一下跪倒在了陛下的面前,宛若信徒向神明献礼一般,举起了手中那只脏污的包裹,“我等幸不辱命,从城南甄官署的井中,取回了陛下的传国玉玺!”

也安然地将这玉玺带到了陛下的面前。

在周遭慢慢消退的火光里,刘秉伸手,将包裹中的檀木盒接了过去。

他其实很难形容,自己在这一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在迫切下达救火指令的时候,他心中乱得出奇,也难以避免地在想,古代这种木屋居多的情况,要灭火简直要比现代艰难太多。

这里也没有能够用于救火的消防车,只能用笨办法,把火势隔绝开来,然后再依靠着他这手底下的数万兵力,去打水灭火。

这么做虽然不能让火势立刻被扑灭,起码,绝不会让眼前这座都城,陷入大火半月不绝的绝境当中。

而在想到井中取水灭火的刹那,他又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也是一件对于看过三国时期史书和影视剧的人都该知道的事!

历史上,是孙坚先一步带兵攻入了洛阳,也在洛阳城南的一口井中,得到了遗落在此的传国玉玺。

真正的刘辩和刘协都不知道这件事,而他知道,也立刻变成了一句吩咐下去的命令。

仿佛从救人到自救,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

但他其实也没想到,这玉玺会被这么快地找到,还如此凑巧的是由黑山军,也就是他的“元从”找到的。

多好啊。

现在,他又多出了一件证明身份的东西了!

……

可刘秉他只是震惊于东西找得快,军中的其他人就真的是既惊且喜了,甚至是陷入狂热了。

再加上第一个拿到玉玺的人是孙轻这个宣传大户,有些事态的发展,好像就不需要多说了。

……

司马懿低着脑袋走过了眼前破败的长街。

洛阳的宫城仍在燃烧,像是一支白天都不熄灭的熊熊火把,只能靠着周遭新挖的深沟,防止火势蔓延出来。毫无疑问,这里会一直烧到无物可燃的那一刻。

他面前这一片的火,倒是已经止住了,也还依稀能够辨认出曾经的样子。

这街边曾有一“里”,“里”中是数座官员住所,其中一座,正是司马防的宅邸,但现在,宅中已经无人,只剩下了兵马践踏过的痕迹。

按照逃窜出此地的人说,这里的官员都被西凉军驱策着坐上了马车,向长安方向去了。

司马懿苦笑了一下。

陛下选择救火,而不是让全军追击董卓,或许是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若追,董卓这西凉贼子必定玉石俱焚,干脆把手中的人质都杀了完事,到时候他破罐子破摔遁逃往西凉,做个驰骋边疆的蛮横武夫,也不无可能。

不追,董卓想要与陛下争夺地位的正统,也就必定不会让朝臣死去,反而必须让他们活着抵达长安,与那刘协一并组成另外的一个朝廷。

他父亲虽是暂时救不回来,但起码性命无虞,还有另想他法的机会。

而说到正统性……

一队抄着盐铲的士卒走过,交谈的声音传入了司马懿的耳中。

“你们知道吗?昨夜城南那边真是神了!说是孙将军张将军他们尊奉陛下的命令,在救火时专门留意着水井。在被指路到甄官署时,只见一道龙气盘桓在井口。”

“这么黑都能看到龙气?”

“嗨……或许正是天黑才能显现出神迹呢?孙将军一见异象,直接就扑了过去,竟在井中看到了一位宫女的尸体,她怀中抱着的,正是陛下的玉玺!”

“别说得这么玄乎……”

“什么叫玄乎!就说陛下是不是一心救火,还让人顺便看一眼井中,又是不是立刻就从洛阳的上百口水井内,一眼就找到了玉玺所在的那一口井?”

“就是!那口井还刚好没被火势包围,被烧塌的房屋掩埋,就这么凑巧地被找到了,说是生有异象,也一点都不为过。”

“还有,那可是玉玺啊!陛下终于回到了洛阳,也重新手握了玉玺,什么董卓废立不废立的,他就是咱们的皇帝!”

“你们真是的,懂不懂玉玺的分量!”

司马懿瞧见,这一队士卒的胸膛,在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已挺了起来,迈开的脚步也比之前落得更远。

他原本跌落谷底的心情,也不免因为这情景而回升了不少。

是啊,别管是不是真如那些嘴碎的黑山军所说,玉玺的出现伴随着非同一般的异象,起码陛下已经拿到了敕封群臣最重要的道具!

洛阳的火势也在河内兵马以及天降落雪的影响下,除了还有几处烧得太旺,暂时难以扑灭,其他的地方都得到了控制。

还有大半屋舍得以保存,起码还能让洛阳百姓挤一挤歇脚,不至于要在这寒冬里流落街头。

只可惜宫舍被烧,就连陛下也只能寻了一处遭灾不重的院落居住。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地方可能还不如陛下在河内河东时住得好。

司马懿越门而入,向驻扎在此地的士卒问道:“陛下呢?”

士卒伸手指了指偏屋:“昨夜陛下说要看些被抢救出来的文书,一直就没出来。我们又不敢惊扰陛下……直到刚才让人把您几位找来的时候,才出了声。”

司马懿小大人模样地盯了他一阵,“陛下的事情你少管那么多。”

士卒闭嘴了,没敢说在夜半之时他还闻到,院中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又见刘备和荀攸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更不敢多说什么,只像个摆设一般站在了一边。

可当司马懿敲响了房门,陛下走出来的那一刻,哪怕是平日里沉稳端庄如荀攸,在此刻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士卒!

“陛下——”荀攸遽然变色,“您的头发!”

只短短一夜的时间,刘秉的模样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因他那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已在这一刻变成了垂落肩头的短发。

那仿佛是用剑削得短长零落的头发,竟在末端还有着一点被火燎过的痕迹!

天子的头发,竟变成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样子。

偏偏此刻身着冕服,手捧木盒的刘秉浑然不觉自己的样子有任何的问题。在这张又像是疲惫又像是振奋的脸上,挂着一种和面前众人对照出来的惊人从容:“身为皇帝,便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我不能阻董卓作乱,甚至让他在逃离洛阳时放火焚城,又岂是先前一封罪己诏就能抹去罪过的。”

“那您也不必——”刘备满目震撼,也不免在说话的声音里露出了几分痛心疾首。

却见刘秉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今天下未定,朕还有太多要做的事,便权且削发代首,以偿还朕的罪过。”

“请诸位传令下去,朕有些话,想告知洛阳军民。”

荀攸过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

当洛阳的百姓汇聚于洛水之前的灵台之下时,当台下最靠里的士卒望见刘秉一步步登上高台之时,这一片攒动着人头的场地上,陷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寂静。

短暂降临的落雪,已经被阻挡在了云层之上,只有掺杂着些许雪粒子的冷风呼呼过境,也将那冕服锦衣的青年凌乱的短发吹起。

“削发代首”这四个字,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人群之中,又像是一块巨石,就如此刻这座四丈高的灵台一般,被垫在了陛下的脚下。

昨夜的火起火灭,好像也只是发生在短短数个时辰之间的事情,但随着那数万兵马向着火势碾压而去,同时散布开来的,还有那封曾经让河内河东百姓热血沸腾的“檄文”。

可这些刚刚体会过陛下回归洛阳好处,知道陛下抱负的洛阳百姓怎么也没想到,在试探着走出家门,走到此地的时候,他们又会听到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在这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时代,陛下竟在回归洛阳,夺回玉玺的当夜,削断了自己的头发,用作对自己迟来一步的谢罪,作为他最诚心的道谢。

在这灵台的后方不远处,就是洛阳的明堂,是大汉天子的祭祀之地,可此地也在董卓离去前被点着了一把火,现在仍在燃烧着。

洛阳宫城的烈火,与这明堂的烈火交相辉映,让屋舍零落的灵台高地,像是一片孱弱的孤岛,站在其上的天子更不过是个一度飘萍流落的可怜人。

可他飘动着的断发,让他此刻就宛然是那经由过焚烧的洛阳都城,身上流转着彩光的冕服,又像是这雪后必将重现的彩霞。

破碎与重生,让他哪怕不发一言,也在他站定于台前的那一刻,狠狠撞入了众人的眼中。

他的声音其实传不了那么远,让那么多人全都听到。

但众人看得到,这位年轻的天子一把丢开了檀木盒,让它翻滚下了高台,自己则毫不犹豫地高举起了手中的传国玉玺。

一线穿刺云层的日光,仿佛就投照在了他手中的和氏宝玉之上。

一个声音,也在这一刻,从微弱,到振聋发聩。

“朕——”

刘秉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喝道。

“不孝刘氏子孙,倚仗非人,竟至洛阳陷落,天下动乱。”

“幸而忠臣相护,民心相随,终令洛阳重回,玉玺归位。”

“此为——”

“天不绝我大汉!”

他并无旈冕,戴在这刚刚削发代首的头上,也像是在用一种更为赤诚的方式,向苍天祝告,他今日归来,即是天命不绝汉统,明君生逢乱世!

下一刻,在高台周遭的士卒像是被某种默契的力量所击中,纷纷跪倒了下来,也将那最后一句话,变成了一种如浪潮一般向外推出的咆哮。“天不绝我大汉!”

“天不绝我大汉——”

“天不绝——”

“天——”

此为苍天,不绝陛下之路,不绝天下生民之路!

……

孙策停住了脚步。

因他自报家门而为他领路的人,已如那众多呼应着台上声音的士卒,在原地跪拜了下来,高喊着那令人澎湃不已的六个字,也让这六个字更近地炸响在了他的耳边。

血与火,死与生,黑与白,都好像在这一刻,用着毫无保留的姿态压到了他的面前,也让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了那道灵台宣告的身影上。

然后他缓缓地,僵硬地将脖子向右转去,停在了那个自称为“弘农王刘辩”的人身上,露出了一个,大概混杂着讥诮、惊愕和迷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