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含加更)

孙策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只因就在祖茂被孙策找来的当口,敌军中又已有了不小的变化。

孙策目光陡然锐利,并未错过,敌军退去的阵型中,有片刻的骚乱,随即便有一路异常醒目的兵马先行而去。

若这是寻常的诱敌之策,也未免表现得太粗糙了些。

“祖叔,你看!这将领先前派出游弋散骑抵达鲁阳,竟为父亲故作兵马精锐的表现所骗,在鲁阳城下畏缩不前,可见眼力不佳,魄力更是堪忧,如何能想的出来这大胆诱敌之策!”

孙策上战场不多,但不止是武艺拔群,还有着近乎直觉的天赋,将这句判断说得极是笃定。

他敢断言,敌军做不到!

仿佛是生怕祖茂不信,孙策又挺枪一指:“再看那里,若要诱敌,做出撤兵的假象,为了骗父亲强攻一处,那军旗必有布置,可敌军此刻行动仓皇,竟然将它留在了后军处。我以为,这必是洛阳有变,敌军不得不退。”

“祖叔!”孙策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明明口中还是一个晚辈对于长辈的敬称,气势上却已有了主将的风采。“军机忽现,来不及禀明父亲了,我等当速速出兵才是,趁着敌军撤离,劫下他们的后军!”

“若能再进一步,夺下太谷关,那便再好不过!”

祖茂不得不承认,孙策的分析说得极是有理,可他也没忘另外一件事:“孙将军临走前对您嘱托过,让您留守鲁阳,不可贸然行事。”

“可我已将分析说给您听了,怎么就是贸然?”孙策一派坦荡,驳斥道。

“这……”

孙策穷追猛打:“若您觉得小子轻浮,恐这追击之举会让城中遭险,那就由我独领百人前去追赶那贼兵,且看看他们是何表现!”

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多想,必须尽快拿个结论。

是战,还是守?

祖茂心中有些懊恼。

相比于孙坚麾下另一员猛将程普,他说话的本事其实差了不少,竟不知,该当在此刻如何回应于孙策。奈何程普此刻追随孙坚离去,为了前去说服袁术速速供给军粮,一并兴兵,并不在此地。

但孙策又分明看得出来,祖茂忠勇,也落在一个勇字上。

他望着城下的敌军,其实已有意动,只差再添一把火。

可还没等孙策开口,又有另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我看小将军的分析不错,敌军不是诱敌退兵的表现,军中必有动乱,若能追击速胜,许有意外收获,不必盲从孙将军离去前的守城吩咐!”

孙策与祖茂回头,就见一身量高大,面目刚毅的男子快步走来,向着孙策抱拳行礼:“小将军若要出兵,请准允黄盖随行!”

“好!”孙策喜出望外,不料在祖茂表态前,还能得到另一路的支持。

面前这自称名为黄盖的男子,乃是零陵郡的郡吏,在父亲征战于零陵时曾与之有过往来。

父亲举兵响应袁术的募招时途经零陵,他声称自己早年间曾自学兵法,恳请追随出征,虽不似祖茂程普等人一般早从父亲征战,却已在近日间崭露头角,很得父亲看重。

他的判断,无疑是在为孙策的出兵计划争取机会!

“祖叔你看——”

祖茂咬了咬牙,见敌军动静更大,深知再不做决定,于局势无益,连忙答道:“那就出兵!但小将军既应允了留守鲁阳,该当……”

孙策已挎着枪,蹬蹬往城下行去,“那就由祖叔留守鲁阳,绝不叫此地有失,我统兵追击去也。”

祖茂:“……”

他看着孙策这行动匆匆的背影,险些以为,自己在这一刻看到了另外一个孙坚,平日里尽喜欢干点先斩后奏的事情。

再一看,黄盖这郡吏出身的“稳重”之人,也已比他还快地跟了上去,就剩他一个留在城头。

祖茂又无语了:“……”

不是这对吗?

他低头向着城下看,瞧见孙策已飞快地从城中军营里调出了仅剩的一批骑兵,斗志昂扬地冲到了城关之下。黄盖也已翻身上马,追向了孙策,在城门前拦住了对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孙策恍然,连忙让亲随往军营主帐走一趟。不多久,就捧回来了一顶赤色头巾,被他拴在了头盔之上。

祖茂猛地一惊,“那是……”

那是孙坚的赤色头帻!

自孙坚平定零陵那“平天将军”观鹄起,赤色头巾便常随孙坚征战,以至于就连董卓的兵马都应该听过,孙坚军中,着红巾者必是其主帅!

现在黄盖怎么给孙策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但还不等他阻拦,这一行骑兵连带着后方晚一步冲出的江东步兵,都已随同孙策杀出了鲁阳城去,向着敌军冲去。

正欲撤离的西凉军兵马,就遇上了这可怕的迎头痛击。

“啊!”

“敌军来了!”

“胡将军——”

“胡将军还在前面!”

“敌军杀来了,戴红头巾者,是长沙太守孙坚!”

“……”

西凉军叫苦不迭,但他们的将领胡轸在收到洛阳军报后,便已先行撤离,心中已被董卓有意撤离洛阳的溃败消息打乱了阵脚,又哪里顾得上后面的人。

这胡轸虽是董卓部下的红人,但确实不是一个长于领兵长于决策之人,全靠投效得早才混到了高位,又哪会想到,他自以为孙坚会固守鲁阳,等待袁术,不会贸然追击,留守在此地的孙策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洞察了局势后选择了即刻发兵。

他已杀入了敌军当中。

孙策以布蒙面,挡住了那张过分年少的脸,手中的长枪疾走如龙。

凌厉的枪花在前,西凉军何止是不敢去看孙策的面容,更是纷纷抱头鼠窜。

以至于前方撤兵的胡轸回头去看后方乱局,刚欲掉头去整顿兵马,就听到了一阵阵凄厉的哀嚎。

“孙坚带大军杀来了!!!”

“是江东猛虎!”

“将军——”

“将军什么将军!”胡轸想都不想,就往自己的坐骑上又甩了一鞭子,受了刺激的战马,撤退得比之前还要快。

胡轸逃亡速归的心情,已然溢于言表。

他又不是不知道,西凉军的猛士有怎样的体格和力气,中原的士卒,便如洛阳的那一批西园八校、北军五校,都是只需要他们用十分之一的人手就能将对方制服。

现在……现在孙坚胆敢发兵反击,还杀成了这样的阵仗,带领的兵马必定不少。

回看后方烟尘滚滚,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他果然没小看孙坚!

之前没有贸然进攻鲁阳,实在是对的。

只可惜现在太尉都准备退了,还将话说得语焉不详,他也得赶紧逃离此地,不能和对方正面交手,竟只能让孙坚继续在后方逞凶了。

他一边逃,一边还骂了一句后方的队友:“天杀的李傕,竟然先自己走了,才让人来知会于我,早知道就该和太尉请求,让他把华雄分来和我一路!”

“胡将军——”后方的士卒喘着粗气追上来,打断了胡轸的自言自语。“后面那队人……”

他高声答道:“别管后面了,传令下去,急速撤入太谷关!”

退入太谷关去。

有关隘拦截,孙坚必不能再如此刻一般逞凶!

但他的这条命令,一经下达出去,却等同于是在给这些已被杀乱的西凉军下了死亡的通牒,也无疑是助长了孙策和黄盖追击砍杀的气势。

孙策一把抹去了面上溅落的鲜血,枪尖宛若电闪,扎进了前方一名西凉军的后颈,狠狠将人向着前方甩了出去,顿时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黄盖急追上来,一把架开了西凉军勉力列队袭来的长兵。

就见孙策拍马疾呼:“追!”

只因在孙策眼前看到的,不是什么西凉军的四散奔逃,而是一条继续向前追杀的路。

敌军这将领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他一个才上战场不久的小将都不如,退得如此窝囊。

既已越发确认了,对面不是在诱他入套,而是真在撤离,孙策沸腾的战意与杀心已至顶峰。

眼见黄盖已在一边打斗一边指挥士卒收容投降的敌军,孙策一声高呼,身旁的亲卫立刻与他一并加快了马速,追向了前方的胡轸。

那前方奔逃撤退的胡轸何曾想过,自己遇上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敌人。

他眼前前方已隐隐约约出现了太谷关的轮廓,心中不由一松。

再看关上的守军已因他的到来,缓缓开启了关门,预备让这些兵马进入,更是忍不住大舒一口气。

可也就是在他即将纵马入关的那一刻,在他身后的士卒竟是忽然发出了一声声的惊呼。

胡轸闻声,匆匆转头去看,就见一支羽箭来势不减,已至近前,嗖的一声正中他的面门。

胡轸猛地睁大了眼睛,甚至来不及去感慨,自己可能根本就不该在此刻转神,就已手中一松,从马背上摔跌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了刚入太谷关的地面上。

守关的士卒更是没能从这惊变中反应过来。可下一刻,他们就已听到了远处的高呼,伴随着接连射向西凉败军的羽箭而来。

“长沙孙将军讨逆而来,贼党休走!!”

“杀!”

“贼将已死,速速夺关!”

关上士卒大乱。

他们已先见到了李傕的撤兵,又见到了胡轸这般无序地退回来,再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见到了胡轸死在关下,又哪里还能记得,他们此刻最该做的,其实是放下关门,拦截住这支讨伐董卓的兵马。

而不是像此刻这样,纷纷向着关下奔逃而去,向着他们觉得更是安全的洛阳撤去。

偏那孙策也真是个杀红了眼时悍不畏死的人,已趁着对方的犹豫冲上前来,夺门而入。

等黄盖带着后军赶到时,孙策和他的亲卫已彻底霸占了这座拦路的太谷关。

那位孙小将军仍未解下头盔之上的红巾,只解开了覆面的布帛,露出一张血气上头的脸,斜靠在一处石壁边上,就算作喘息休整。

见到黄盖抵达,他更是笑得有些放肆:“公覆,速让人报信鲁阳,让祖叔传讯我父亲,咱们先整一路兵马,杀到洛阳去!”

黄盖自觉自己先前支持孙策进军追击胡轸,已算是激进的了,却也没想到,还能从孙策这里,说出一句更为激进的话。

他连忙劝道:“小将军,咱们从鲁阳进攻太谷,是急行的义军打那西凉败寇,可再要往洛阳去,就不是这一回事了!军粮不足……”

“我还能不知道军粮不足吗?”孙策踢了踢身边的几个麻袋,“西凉军仓皇撤兵,连军粮都来不及带上,我们既是速去探查洛阳情况,带上这些也够了,再不济,等再遇到一路西凉军的时候,上去抢他们的!”

黄盖:“……”

孙策笑容爽朗,一点也不见退缩的意思:“公覆,你投奔我父亲,果然是个明智的决定。在零陵,可打不上这么有意思的仗!”

黄盖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开口的却是一句坚定的回答:“愿从小将军追击贼寇。”

“好!”孙策立刻快走两步,下了城关,翻身上马。

他行事果断,一点也不想在这里拖泥带水。

黄盖也是同样。

他清点出了一批骑兵,连带着从西凉军处收缴来战马后又多出的一路人,便随同孙策一并继续北上。

从太谷关处得到的粮草,还真够让这一路骑兵沿途吃用。

更不知是不是其他两路的战况着实太过激烈,以至于沿途都不见洛阳方向往太谷关派遣出援兵,让孙策这一行人走得极是顺遂。

就连孙策这胆大无畏之人,都忍不住放慢了马速,险些以为,自己追击得太过深入,已彻底深入了敌军的某处陷阱之中。

幸好,就在他准备停下整顿,再摸索一番局势的时候,前方探路的斥候向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你说……前方有一路西凉退兵?”孙策的眉心泛起了一点褶痕,隐见忧色。

斥候报道:“是!应当是从虎牢关方向退回的,排场还不小。”

他立刻让人找来了黄盖,告知了情况。

“按照这样说,联军进攻洛阳可能真有一方得手了,才让董卓不得不这样撤兵。”黄盖沉肃的脸上闪过了喜色。

孙策抱掌一拍:“我也是这样觉得。现在虎牢关也有撤军,那我们在关内,就不再孤立无援了。”

他越说越是振奋,“公覆,我们再打一场,奇袭这董卓的败军如何?就算兵力不够,无法将他们全部吞下,那也得让他们走也走不痛快!”

黄盖没有拒绝。

他都已跟着孙策杀到了此地,最冒险的决定已经下了,哪里还用得着犹豫其他!

这两人一拍即合,更因军粮不足,准备就冲着这西凉军的车驾方向杀去,夺些有用的东西回来。

当他们这一行骑兵冲入敌军当中时,孙策简直想要称赞自己一句时运大好。

这一路兵马退回洛阳的阵仗,倒是要比胡轸那边齐整得多,但若论起交战的本领,竟然还要不如对方。

简直是差劲极了!

那为首的将领也不知是什么人,竟连面都没露,就已被下属护送着逃窜而去。只留下了来不及跟上的步卒和那些笨重的辎重。

“小将军别追了,他们手中弓箭不少!”黄盖一声高呼提醒,让孙策停了下来,勒着马转道而回,也回到了那些倒地哀嚎,或者抱头蹲在一边的西凉军身边。

他将手中的长枪威慑式地扫了一圈,这才跳下了马来。

“行,先不追了,数数咱们这趟得了些什么能用的,再让人往虎牢关方向探探消息!”孙策吩咐道。

若是西凉军已全部退走的话,那身在兖州的酸枣联军,应该已经入关了。要真是这样的话,父亲可得尽快从后方赶上来才好,要不然他一个少年人,难道要同袁绍曹操他们打交道吗?

那也未免太奇怪了。

孙策想到这场面,就笑了出来:“噗……”

“将军!”士卒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这么惊慌失措干什么!”孙策好笑地转头,“怎么?是有哪个西凉军暴起伤人了?”

敌军都跑了,还有什么可乱的。

但他的这句调侃,却没让士卒的表情有所和缓,仍是一脸的无措:“不是!不是西凉军的事!是他们随行的马车之中,有一位贵人!”

“贵人?”孙策疑惑着跟上了士卒的脚步,停在了一辆确实不像装载辎重的马车跟前。

这马车的车帘早已被士卒掀开,露出了其中那张苍白而贵气的面容。只是那年轻人的额角因方才的冲撞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染上了一片血痕,被他费力地用绢帕按着止血,却还是难免将冕服的袖口晕开了血色。若只从外表来看,还真是一位不同寻常的贵人。

“你……你是什么人?”孙策正色发问。

刘辩的唇角颤抖了一下,见这满身血气的小将军不似西凉军做派,不知为何已觉得眼眶有些发酸,连声答道:“我是弘农王刘辩!”

孙策惊了一跳,向左右张望了两眼,跳上车来低声问道:“可您为何会在此地?”

见刘辩忽而沉默不语,孙策补充道:“我父亲是先帝册封的长沙太守孙坚,此次就是为讨伐董卓,匡正社稷,恢复您的帝位而来的,您若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言!”

刘辩的眼神里,终于亮起了一点光芒,也让他一把抓住了孙策的手腕:“你说的,可是真的?”

孙策点头。

刘辩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是被董卓让人带去虎牢关阵前的!”

……

“也就是说,虎牢关方向现在还有那个叫徐荣的将领断后,但董卓的胞弟董旻因为先前就负伤的缘故,已经先一步撤回,还带上了弘农王。这就是为何,小将军方才带兵杀来,他连一点交战的意思都没有,就已离开了。”

“是不是弘农王还两说呢。”孙策撇了撇嘴,打断了黄盖的话,“你听他说的话奇不奇怪,又是说董卓不希望联军打着扶持他继位的旗号,让他到阵前劝降,又是说连袁绍都不承认他的身份。更奇怪的是最后一点……”

“方才我们向董旻进攻的时候,因兵马不足的缘故,叫他们跑了。”

孙策指了指仍在车中瑟瑟哆嗦的刘辩,满肚子的疑惑:“如果他真是弘农王,而我是董旻,我就算自己的伤势再加重一些,我都绝对不会让他落入敌手的!但你刚才有没有留意过敌军的表现?”

黄盖试图回忆了一下:“他们好像掉头来攻了一阵,却又很快放弃撤离了?”

那这没道理啊!

“还有后面!”孙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犯嘀咕,“这位,姑且称之为贵人吧,他倒是证实了我们的猜测,说是董卓因北方战事有变,决定撤离洛阳,所以紧急调回了一批原本驻扎在其他关隘的将领。此等情形在前,若是我们此刻往洛阳方向赶,或许还能做出些扭转局面的大事,但他——他竟然不敢回到洛阳!”

一个曾经的皇帝,不敢回到属于自己的洛阳!

就算是因为他畏惧于董卓的强权,也被之前发生的种种吓得胆寒,这表现终究还是太过可笑了些。

孙策一路杀至此地,本就是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性情,更觉这样的君主让人瞧不上眼。

黄盖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孙策答道:“我已将他说服了,如今董卓有意退兵,洛阳即将重回正统,若他真是弘农王,便由我护送他回到洛阳,一声令下,士卒相从,将董卓的残部彻底从此地赶出去!”

“至于他是不是弘农王,且待入了洛阳,自有分晓。”

“之前袁公路收到的酸枣联盟来信中不是说了吗,弘农王身在河内什么的……要真是这样,那能一路高歌猛进,逼得董卓撤兵,好像也完全说得通了。”

孙策收枪在后,向着将至日暮的天色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洛阳此刻是何情况了。吩咐下去,就地扎营休整一夜,便即刻动身。”

为了防止还有从虎牢关方向退回的西凉军,正好和他们撞到了一处,孙策与黄盖把随行的兵马往南带着走了一段,这才扎营安顿,将车中的刘辩也请下来入帐休息。

自刘辩的言行举止风度中,孙策又稍稍打消了几分疑惑。

想到抵达洛阳自能见分晓,他近日间的奔行追击也确是有些累了,不多时他便已在帐中睡了过去。

这处临时营地内,也很快陷入了沉寂无声当中。

但此刻的洛阳,却是一片水深火热的人声鼎沸。

司空杨彪几乎是被西凉军从府中拖拽出来的,幸而有杨修在旁搀扶了他一把,才站稳于此,并未摔跌出去。

但下一刻,他便已经惊呼出声:“你们要干什么!”

“父亲!”杨修一把拉住了他,以防杨彪就这样莽撞地冲上去,遭了那西凉军的刀兵。他用只有他们父子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些西凉军百无禁忌的,就连袁氏都被随意砍了,难道还会对我们有所厚待吗?”

“可他们……哎!”杨彪拍着大腿,唉声叹气。

短短数息的光景,他就已经看明白了这些西凉军的行动。只见他们肆无忌惮地冲进了府中后,便什么也不管,先往府中贮存财货的地方找去,将一个个箱子扛出了杨彪的司空府,分明——

分明就是一群强盗!

但夜色里,这群人的刀锋被映照得愈发雪亮,无法不让他想到了袁隗满门被杀的那一夜,依稀就是这样的光景。那他还上前去拦阻做什么?被抢走财物,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可眼看着他府中的藏书也被顺手拖了出来,却又被这些人弃若敝屣,丢在了地上,杨彪满眼都是揪心之色,连连叹气。那都是真正的珍宝啊!

“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原本该当只有更漏声响的夜色,已经彻底被这样的打砸抢掠所破坏。杨彪向四处张望,听到各处都有这样的动静,眼前一阵发晕。

也就是在这时,他竟忽然看到,一把大火烧起在了与他只一墙之隔的地方。又因司空府的位置特殊,那一墙之隔……

“怎么回事?宫中起火了?”杨彪惊呼出声。

他此刻顾不得更多,几乎是直接就要向着这一路西凉军的队首扑过去,向他们发出质问。“董卓他到底要做——”

“……!”

一支长枪抵在了杨彪的胸口,迫使他一个急刹,停住了脚步,缓缓抬起视线向着眼前看去。

那队正眼中冷得不见一点敬畏,“请杨司空不要多言,速与我等走一趟。”

另一头,杨修也已被枪指着,举起了双手,不敢再做出反抗的举动。

这父子二人,以及府中的家眷仆从,都抱着异常忐忑的心情,在西凉军的威逼下,顶着冬日的寒风,来到了一队马车跟前。

就见此地已聚集了为数不少的朝臣,也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处境。

在队伍的最前方,甚至是董卓一手抓着年幼的小皇帝,一把将他塞进了车中,全不给他以一点挣扎反抗的余地。

那颗脑袋还是从车窗中探了出来,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振声向着董卓喝道:“董太尉此举何意!朕是天子是皇帝,合该待在这洛阳帝都,你又是火烧皇宫,又是迫使朕登上马车,总该给我一个解释!”

董卓面沉如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幼稚中又透着几分固执的脸,竟是恍惚想到了他刚抵洛阳,在邙山救驾的那日。彼时,刘协也是这样的表现。

但那个时候,他能称刘协一句“陈留王比皇帝有胆量,更像一位天子”,今日,他却只会因为刘协的这句发问倍感恼火。

听听这话说的,难道他就很想从洛阳撤离吗?他就不想留在此地尽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吗!

还不是因为,他意图两路作战,先后战胜酸枣联军和河内联军的想法,已经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化为了泡影!

虎牢关那边,或许徐荣还能阻拦住袁绍和曹操等人一阵。

北面这一路,却是已经彻底无力回天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稳重的段煨和贾诩联手,非但没能阻止“刘辩”渡河,被他先抢夺过去了孟津,又被他飞快地拿下了段煨,还逼退了一路援军。虽此刻仍在山中激战,但距离“刘辩”踏入洛阳,不过一步之遥!

失去了黄河屏障,失去了邙山屏障后,再要想将他们驱逐出境,就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董卓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当他们抵达洛阳的那一刻,那封被他压着只在部将中传阅过的罪己诏,将会以何种可怕的速度扩散开来,让军民同心,都向着“刘辩”而去。他再不撤,不按照李儒所说的后路,尽快退出洛阳抵达长安,他就只有被困死在洛阳一个结局。

所以他只能走!

按照李儒的说法:

“朝廷百官已经认可了刘协代替刘辩继承皇位,只要这些朝臣都被带到关中,没有在天下人面前改口,刘协就仍是皇帝。”

“太尉有皇帝在手,有借助皇帝号令拉拢的西凉盟友,有更为易守难攻的关中,何愁不能复起!”

“那关东联军之中,名义上都要扶持刘辩登基,可这些世家大族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我们不清楚吗?他们今日可以勉强勠力同心,向洛阳进军,却势必要为夺回洛阳后的封赏大打出手,让那个仍有真假疑云的弘农王如何招架呢?只要他们露出了颓势,就是我们的机会!”

“光是汝南袁氏,在袁隗袁基死后,恐怕都要乱作一团了。”

“而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是尽快把朝廷从洛阳搬迁到关中去,随后死死地守住函谷关,就如当年的秦国一般,凭借函谷关之利,阻挡六国群雄……”

“您仍是太尉,只是换一个地方当太尉而已!”

“这洛阳的珍宝,带得走的,就全部搬走,作为军需物资,带不走的,那就一把火烧个干净,且看看那位意图复起的圣明君主,到底能否在这片废墟之上重振旗鼓!”

“太尉……”

董卓面色一狠,向着面前的刘协厉声道:“洛阳是帝都,长安难道就不是前汉的帝都,是我大汉的龙兴之地了吗?如今叛军将至,朝中无良将守关,他们将杀至此地,要了陛下的性命。我董卓不愿见此情景,先带诸位撤出函谷关,赶赴长安。敢问陛下,这有何问题!”

刘协:“……”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跑路说得如此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若不是周遭甲兵林立,他几乎张口就想要说,便是让联军打到洛阳来又如何呢?反正他原本就不想当这个皇帝,正好把帝位还给自己的兄长,继续当他的陈留王。

偏偏此刻,熊熊大火已从皇宫中彻底烧向了天穹,烧得整片夜色都有若熔炉,近前的刀剑则在寒风凛冽的夜里更显骇人。

董卓,董太尉,想要迁都,从洛阳到长安去,是他这个皇帝都阻拦不住的事情!

也不是这些朝臣能阻拦的事情!

“诸位若不想被当作乱臣贼子,最好安分一些,随我一并往长安去!”

有一名朝臣刚要下车理论,便已被一杆长刀斩落了头颅,竟是连一句话都没能发出来。

挥刀的华雄面无表情地站到了董卓的身边,得到了董太尉一个赞许的眼神。

董卓将手一挥:“走!”

他又转头向华雄吩咐:“去,把这洛阳的百姓能带,也带上些,速速追上来,渡过函谷关!”

华雄听令而动,带着一队西凉士卒冲向了洛阳城外的民居。

他们在面对着那些朝臣时,都已没有了耐心和尊重,更何况是对这些可怜的洛阳百姓。

烈火,鲜血与哀声,组成了这个洛阳的不眠之夜。

也就是敌军将至的迫切,才让他们当先选择杀向这洛阳的权贵富户聚集之地,以便掠得更多的珍宝。

但在此刻,无疑有一群人,要远比他们要为着急。

“陛下!”

刘秉望着远处天边烧红的血色,心急如焚。

一想到这火势是从洛阳发起的,既能一直让身处邙山之人看见,还不知有多大,又已造成了多少死伤,这董卓的狗急跳墙又不知道有多少疯狂,刘秉的声音就即刻上扬:“传令下去,斩首破敌者,战后连升三级!后方兵马如有余力者,由诸位将军统编,压上前来!”

“陛下切莫心急!”荀攸一把扶住了刘秉,劝道,“洛阳起火,您忧心京都子民,故而心焦,那董贼的残部比您还要着急!若真是董卓要逃,不敢对上您的锋芒,他们这些人就等同于被放弃了,哪里还有应战的底气。只需让人高呼董贼已逃,自可速破敌军。”

刘秉握住了他的手,又分明听到,荀攸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也转而低声安慰道:“荀慈明学问过人,名扬四海,董贼他绝不敢苛待,必定无事!”

“陛下——”

“请荀军师放手指挥。”刘秉牙关紧咬,“朕……朕心已乱,恐对敌方略失当,不再多言。”

但又或许,他此刻并不需要多说什么。

距离洛阳一步之遥,董卓竟先一步放火,摆出了不敢在洛阳久留的架势,士卒就算不用上面提醒,也能察觉到这个信号。

正如荀攸所说,董卓的残部正在后退,试图为自己谋求一路生机。

河内出发的这些兵马,却已是毫不相让地压了上来。

“大哥!”

张飞一声惊呼,就见刘备原本在后方与卫觊一并周转军需,现在已操着刀杀向了前方,宛然又回到了武将的身份。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刘备的老师卢植正在洛阳,现在也是生死未知,又怎敢再有耽搁。

张燕本就身形灵活,已带着一路精锐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高处,将一片箭雨射向了西凉军的后方。

吕布等人自不必说,已和赵云合兵到了一处,身先士卒地冲杀在前方。

但真正压倒这一路援军的,应该还是段煨的举动。

他借着摇动的火光,勉强辨认出了敌方校尉所在,司马懿连忙睁大了眼睛,为他谋划了一条厮杀到那校尉面前的路线。

段煨深知他这降将要得到何种待遇,与此次交战的结果密不可分,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司马懿的话,顶着肩上中了两箭,也斩断了那敌军校尉的头颅。

一时之间,山中呼声震天。

却是只有刘秉的这一方在欢呼,而董卓的兵马连一声呼喊都顾不上,就已掉头逃窜而去,向着光线最是明亮的地方逃去,还希冀于能够赶上董卓撤兵的脚步。

但后方的追兵已是越战越勇,如何会给他们以逃窜的机会。

被按倒在山路上的,被踩踏在马蹄下的,被一箭射死在山石上的……

每一刻好像都有人在倒下去,也终于让出了这条杀向洛阳的大道!

刘秉何敢有片刻的停留,随同开道的精锐冲向了远处的洛阳城。

不知道是因他之前确实练习骑马勤快,又确在此道上很有天分,还是因为紧迫的局势和专注的心神作用,让他这策马疾驰间不见半点生涩稚嫩,只有皇帝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他的王都。

可当他纵马行出邙山山口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片烧天的火势。

他刚穿越来的那一晚,险些以为,山道间连缀的火把,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但现在,他更希望是一场梦境的景象,就这样太过生动而真实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甚至让他身形一颤,仿佛被灼人的火舌烧到了脸上。

在他的眼前,洛阳的宫城已经彻底陷入了一片火海。

而在洛阳的郭区民户之间,仿佛曾有一队骑兵肆虐而过,撞出了一条条血路,也在四处点起了火。冬日的寒风没将这些火给吹灭,反而助长着火势,让它们变成了一团团落下的太阳,烧得人四散奔逃,凄声不断。

那烧杀掠夺之人,却已在他的兵马越境的那一刻,收到了危险降临的信号,竭尽全力地向着洛阳以西的函谷关方向逃去。

荀攸担心荀爽,司马懿担心司马防,倒是贾诩身无牵挂得多,还能用冷静的语气向刘秉谏言:“陛下,按照火势,董贼兵马可能还没撤离太久,若是此刻让骑兵尽数上前追击,或许还能——”

“救火!”刘秉的眼睛里也烧着火,变成了两个掷地有声的字。

他此刻已跳下了马来,一把拨开了贾诩的手,向着前方的诸将喝道:“传朕旨意,所有兵马,速去救火,保洛阳子民的性命!”

他已敏锐地察觉到,比起历史上记载的迁都,董卓的时间少了太多,这让他根本来不及迁走太多的百姓,迫使这些人哪怕一定会死在路上,也要被刀兵驱策着向长安走去。

只要尽快扑灭火势,还来得及保全他们的性命,能救多少是多少!

有战马运送,有士卒肩挑,从河中、从井里打水来灭火,总比只靠着这些百姓自救更有效率。

赵云拨马回头,就见陛下的眼中,根本没有那座摇摇欲坠的宫城,也没有那曾经的朝堂百官,只有在四处的火势里发出求救声的百姓。

也让那两个字哪怕透着沙哑,也坚决得让人心颤:“救火!”

可突然之间,陛下的眼中又像是过了两道电芒,仿佛这句用尽了力气的呐喊,忽然之间让他打通了天灵,想起了什么遗忘已久的事情。

刘秉目光发直地看着前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只传入了附近几人的耳中:“吩咐下去,救火之时,留意井中。”

“尤其是,城南的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