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儿
“我来替你,”奚燃这样说。
于行宛愣愣地瞧他,他们两人,都明白这句看似简单的话语里的深意。
她抿住唇角,轻轻地说:“你实在不必如此。”
奚燃却微微露出个笑来,瞧着万般沉静,其下却涌动着惊雷似的滔滔情绪。
这种时刻,他变得既不像从前的自己、也不像于行宛了。
他说,“我偏要如此。”
—
前一日,于府。
卷月苑内,乌泱泱跪倒一群侍从,阶上立着一男一女,皆气度雍容,衣着华贵,瞧着三四十岁的样子。
当中男子怒色满面,一旁女子婉言劝道:“郎君莫要气了,行宛估计恼了我们,这才赌气出走的。唉,到底是年轻气盛,怎么如此冲动。昨日你不过语气稍重了些,却也是一片苦心,她怎么不能明白呢......”
此时是晌午,日头正盛。
她口中的郎君,正是侍郎府主人于景山,他听完这话,表情更加森寒,却并未接话,只冷冷斥道:“院里管事的呢?”
底下跪在最前的妇人闻声,颤着身子膝行至阶下,狠狠磕了几个响头,才回话道:“回老爷夫人,奴名容二,担院中管事嬷嬷一职。”
于景山只瞧着她,不发一言。
院中气氛冷至极处,四周鸦雀无声,地上众人将头伏得更低了。
自称管事的容二满头大汗,狠狠心,伸手自行掌掴数十掌,丝毫未留力,面上打出血痕来。
她声音都在颤抖,溃不成形地说:“老爷,昨夜大小姐是趁夜深院中侍从都睡下了,自己悄悄跑出去的,睡前举动与平时无二,谁也未料到她会突然如此。”容二哀声说道,“大小姐一向乖巧,也许......也许不是她自己出去的!是被贼人掳走了!”
她如此连声恳求,却未见主人面色有任何好转,只听得他说:“院中守夜的侍从呢?都睡下了么。”
这话一出,她心知自己逃不过了。
卷月苑主人不受重视,院里侍从也多数是夫人耳目,对其不大上心。大小姐一向好说话,也自言不爱太多人侍候,他们当然也想躲个懒.......平日里一向无人守夜,都回房睡下的。谁承想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可这些说出来,无异于自找死路。容二晓得多说已无益处,心一横,干脆认罪。
“奴罪该万死,没看好大小姐,万望老爷莫要气伤了身子,奴万死难辞其咎......”
于景山垂眸盯着她,在容二极度的恐惧中,凝声说:“你们确实都该死。一个只会提针绣花的闺中小姐,竟能躲过满侍郎府的侍卫,独自跑了出去。若是真有贼人,我的性命今日还在吗?”
他这话说着,众人皆连连磕头告饶,连一旁侍卫也自知有罪,跪下认错。
于夫人见形势不妙,府中中馈一向由她管辖。下人行事不利,自然是主人管教无方。
她一时思绪飞快,心下暗中决定将此事扣在这老仆身上,正欲上前开口辩解,于景山却猛地转身,用力给了她一巴掌。
他全然未收力,她整个人都被打偏跌落在地,不敢置信地抬头,捂着脸泪盈盈地看他。
他们二人也算少年夫妻,自前头那位去世之后,府上连个妾室都没有,她为他接连生了六个孩子,两人鹣鲽情深,好得蜜里调油。
一直以来,于景山重话也未舍得对她说过,今日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打她?
于景山打完这掌,轻描淡写地收手,又示意一边侍从将夫人扶起来。
他瞧着女人半边高高肿起的脸,依然能看出保养得宜。十几年过去,也同最初别无两样,一样的柔媚、明丽,惹人怜爱。
看着看着,于景山便笑了,他说:“冯茵,我将府邸交给你管,你这样回报我吗?”
他口中的冯茵颤抖着身子,神态惶恐,一时竟同院中跪着的奴仆也无两样。
她本已被扶起身来,闻言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嗦着认罪,已有些哭腔:“郎君,是妾身管教无方,郎君莫气。”
于景山静静地垂眸瞧她,并未再将她扶起。
冯茵对他的脾性再了解不过,只过去十几年,过惯了好日子,一时有些忘形罢了。
她很快调整过来,膝行着伏至他脚边,哭诉道:“郎君,莫要如此动怒,茵儿好怕......你忘了我们的孩儿吗?要是教他们瞧见父母亲吵架,该多害怕呀。”
她有副好嗓子,音调婉转似黄鹂,又着意捏了腔势,絮絮轻言有如情人间私语,可却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叫一众仆人瞧自己这般形态。
冯茵心中羞怒至极,面上还要作出娇娇样的女儿家情态,正同心上人撒娇似的,求丈夫别再生气。
于景山定定地立住,一言不发。他身量本就高大,这个视角看去,仿若天边日头也被其遮住。冯茵心中惧意愈演愈烈,直至声调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才兀地笑了,亲自俯身将她扶起。
他又恢复成平日里宽厚温和的好丈夫模样,轻轻伸手抚上她面颊伤处,颇疼惜的样子,开口却是全然不沾边的内容,道:“冯茵,我已同王尚书商量好了,婚契在官府过了定。待来年,无论如何都要成了这桩亲事的。”
他如此作态,冯茵却比方才更恐惧了,她听懂了他语中深意,颤着嗓子说:“华明今春才过九岁生辰,华菱也才十三岁,明年还未及笄啊!不行的,已说定了要她嫁给镇国公长子,如何能嫁那王煜?他那家里我们都清楚,老爷,要罚就罚我!那等狼窝虎穴怎能让我的女儿去?她会没命的!”
于景山听她已然崩溃,也未同她争执“狼窝虎穴”的说法,只淡淡笑了,说:“你年纪大了,便是想去,尚书府也不肯要。”
这话听得冯茵呆住。
“我自然也心疼我们的女儿。可是,合府只有行宛年龄适宜,你却把她弄丢了啊。”于景山轻轻叹气,将抚在她面上的手拿开,淡淡地接过一旁侍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指尖染上的血迹,起身下阶。
院中一行人连忙膝行退至两侧,为主人让出条宽阔的路来。
他行至院门前,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她道:“茵儿,你很聪明,知道怎么做的。”
不管是于行宛,于华菱,于华明,他只要一个能嫁过去、成全他官场坦途的女儿。
这话说完,他再次动身,往前院去了,这次再未回头。
台上冯茵颓然跌倒在地,捂着脸惊恐地盯着青石阶,一旁丫鬟壮着胆子欲来扶她,又劝她上些药,却皆被她挥开了。
这时,一道俏生生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娘!我听说于行宛跑了!是不是真的?”
一身着明黄襦裙的少女提着裙子飞快地跳过门槛,待见到院中形容,却被吓了一跳。
她快步上前,瞧见母亲坐在地上,脸上还留着个鲜红渗血的巴掌印,霎时愤怒极了,抽出腰上长鞭,狠狠抽了身旁女侍一下,怒喝道:“我娘被人打了?你们这帮狗奴才,连护主也不知道吗?我爹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侍女无端挨了一鞭,却早已习惯似的,一声也未叫,匐地认罪。
冯茵瞧其如此,大感女儿长大、竟懂得回护母亲了,心中熨帖极了,简直要流下泪来。
她搭上少女递来的手,借力站起身来,道:“华菱,莫气了,别打疼了手。”
于华菱瞧她脸上伤势,心痛得泪花闪闪,说:“娘,谁打你了?我绝对饶不了他!”
院中人眼观鼻鼻观心,心中默叹二小姐天真无知,不拿下人当人也就罢了,却不想想侍郎府中,谁敢对夫人如此?
冯茵不语,只轻轻为她拭泪,道:“乖儿,莫哭,娘不疼,没人打我。”
于华菱却不笨,只是一时没绕过弯来,很快也想到此处,不可置信道:“爹打的你吗?”
从前,父母亲在她看来,一直是感情甚笃的样子。她一直觉得父母亲是世上最相爱的夫妻,自小便打定主意将来要嫁给父亲这样的儿郎。
父母之间,唯一个污点,便是那于行宛。她自小便知二人非一母所出,恨她母亲占了自己母亲的位置,平白扰得一家不得安生,恨极了,便常对于行宛予打予骂。
昨日,母亲唤她去,道是为她挑了门好亲事。于华菱初时扭捏,又听娘说,那人是建康多少闺中女子求也求不来的好郎君,是于行宛生母故去前定下的,但现在要换给她。
听至此处,她大吃一惊,于行宛那死鬼妈不过一个低等商户家的女儿,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再者,于行宛又怎么配?
娘笑了,摸摸她的脸,道:“她自是不配,这样好的东西,只有我的女儿才消受得起。”
话虽如此,真将于行宛唤来,父母亲当庭宣布此事时,于华菱探头与其不小心对视,还是慌忙藏了回去。
莫名,她不再那样欣喜了。
于行宛那番驳斥,更是让她不大好受,她虽讨厌这个异母姐姐,却也没想过将其推进这样的火坑。最重要的是,王煜那等烂裆货,早该死了算了,也配有好端端的女子嫁给他?
几次,于华菱都想开口帮她说话,却实在不敢出声,晚上都没能睡好。
上午听说于行宛竟半夜跑了,她一时高兴得不行。
既喜悦从此碍眼的人不在,他们就彻底变成幸福的一家了。又无端暗喜,这下于行宛不必嫁给烂人,她就不欠她什么,可以心安理得地备嫁了。
于华菱兴冲冲跑来求证,没成想撞见母亲如此。
父母这辈的恩怨,她一概不晓。冯茵自然不愿将从前旧事告知于她。
于华菱是冯茵的第一个女儿,当年之事......她能那么快进门做当家主母,也全靠这个孩子。
于华菱虽不是男儿,可冯茵全无半分失落,一心一意地疼爱她,将她养成天真烂漫、不知世事的样子。
冯茵在几个孩子里最偏疼她,她也自小便格外依赖母亲。
眼下,于华菱心疼得不行,又不敢相信竟是一向慈爱温和的父亲做的,连声质问。
冯茵一概不答,只说:“此事你不必管,母亲心里有数。”
她这样说,于华菱却全然明悟了。
一时间,她震动无比,不管不顾地便要冲去找父亲算账。
冯茵却一把拉住她,少见地厉声厉色:“华菱,这件事就此搁下。你不许记恨在心,只当此事未发生。最近不许出门,好生待着!”
她被母亲这样吓住了,委屈得掉眼泪,冯茵见状,忙又好声好气地安抚她:“乖菱儿,娘晓得你心疼娘呢,娘最疼的也是你。你记住,不论旁人如何,娘都会对你好,为你谋最好的前程,谁也不能轻看、谋害你。”
她将于华菱搂进怀里,轻声安抚,眼中却渐渐泛起杀意。
她绝不会、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沦落到那等境地。
这个人,必须是于行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