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恶霸

建康城中,东坊一处成衣阁。

二楼“春”字号雅间内,奚燃半蹲着,将眼前人腰间束带系住,又为她整整衣角,随后站起身来,拍拍手道:“好了!”

于行宛伸直胳膊,低头左瞧右瞧。

她身上这件是奚燃所挑,上着翠绿绣铜钱纹样圆领袍,下着宝蓝色灯笼绸裤,腰间系带与上衣同色。整身配色明丽清快,瞧着灵秀极了。

她很新奇地欢呼:“我还没穿过这样的衣裳呢!”

奚燃哼哼两声,说:“男子服饰,同女子自然是不同的。”

这一日,二人于正午时分离店,又行数十里进城,此时暮色四合,已是黄昏。

临走前,奚燃向于行宛示意,她拿出一枚玉环递给掌柜,道携此物至镇国公府,可领百金,或至险处,也可凭此求救一次。

二者选其一,自行抉择。

玉环是常见的样式,边缘圆润妥帖,看着无特别之处,却触之即温,将其置于日光下,能看出环内刻了暗纹标识,正是奚燃家中祖徽。

看着并不惹眼,佩在身上教人瞧去,也只当是普通首饰,正适合作信物用。

二人身上没有现银,唯此环乃奚燃腰间饰物,未被水流冲散。

于行宛还有些话要说,临到嘴边却有些怯场,她扭头瞧瞧奚燃,收到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这才下定决心,上前一步结结巴巴开口:“谢谢你帮我们,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我很佩服你。”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的,她说出口来,又有点后悔,低着头脸红红的。

掌柜拿着玉环,瞧瞧这姐弟二人,倏忽笑了,说:“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

她未惊动旁人,只取下颈上红绳,其上缀着把银亮钥匙。她将玉环一并穿进绳中,复又系好挂在脖上。

掌柜收了信物,却未大谢,说:“你们二人只在此住了一夜,几两碎银也使不得。你们平日出门,大约都由仆从付钱,因此心里对钱财没谱吧?按说,我是不该收的。”

她顿了顿,又说,“小公子提及方才之事,是觉得我可怜罢?我若有些骨气,便学那等扶风豪士潇洒拒了,免去此番银钱,只为交个朋友。可我一路走到今天,靠的也不是骨气,更死乞白赖的时候都有过呢。你二人好心,我今时也碰上个大麻烦,正需要靠山,便厚颜收下了。”

“你看我脸皮厚,但也懂知恩图报呢。我是粗人,不信神佛,言语避谶之类也不再谈。人生境遇无常,今时我虽只为小店老板,却也有一番鸿愿,自信定不止步于此。他年他日,万中无一之时,若你二人有需,而我恰好有能还恩,自不遗余力。”

这话换成一般权贵子弟入耳,怕要笑她太过托大。

小买卖再如何努力,也不过做成大点的买卖。哪里还有世家子需要她来相帮的时候?

可于行宛同奚燃却着实理解她所说“人生境遇无常”。

先前经历种种,虽算不上大难。可流落荒野之时,四下求助无门,才悟得平日所仰权势皆如浮云,鞭长莫及。而再微小的力量,恰到好处时,反能切实熨帖人心。

两人郑重点头致谢,先后报上姓名。

于行宛自称奚燃,轮到奚燃时,犹豫了一下,只说“喊我行宛就行。”

掌柜见二人并未嘲她异想天开,大方收下示好,也露出个笑来,并未留心语中停顿。

她也讲出自己的姓名,却难得有些羞涩的样子,开口说:“我名石毅,石头的石,坚毅的毅。离家后,我便为自己改了名字。”

于行宛认真地瞧着她,说:“很好的名字。”

二人随后离店,路上,奚燃要于行宛细细将家中局势讲来,家人长相脾性、庭院地形、侍从状况一应在内,直教于行宛讲得口干舌燥。

轮到奚燃时,他却只想了想,说:“你随心做事就好,我家人对我没太多要求。只消记得闹出人命前及时通知我,我好帮忙处理,不留痕迹。”

人命???

于行宛被这话吓得张大嘴巴,张口结舌,“我我我”半天说不出话。

奚燃见此,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捂着肚子大笑。

半晌,他喘过气来,才抹着眼角溢出的泪水道:“我吓唬你的!放心吧,不会有什么需要闹出人命的场合。”

于行宛这才放下心来,恨恨锤他一拳。

她未使太大力,却听得奚燃哎呦大叫:“疼死我了!”

她吓了一跳,连忙收手,慌乱自证清白:“我没有用力。”

却见奚燃一声冷哼,眉毛吊起,掐着腰谴责她:“你现在可是用的我的身体,小爷天生奇力。你轻轻一打,我可不就是痛得不行!”

他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得很快,念念有词道:“我不过一个弱女子,你这恶霸,怎么这么没道理?说了两句话惹你生气,便要打人吗?”

一旁正有行人路过,听到他们讲话尾音,偏头瞧这打人的小少年,只见其漂亮得过分,长得花枝招展,一脸跋扈相。而这女孩子被他挡住,模样瞧不清,仅能瞧见其身量弱不禁风。

一眼望去,谁恶谁弱,行人瞧得清清楚楚的,忍不住出声劝道:“就是嘛!做人要襟怀广阔,不管你们是亲人还是好友,一两句话讲错,让她道歉就行了嘛!何必打人呢!”

于行宛被突然插入的人声惊了下,奚燃却顺着杆子往上爬,肯定道:“对呀!跟我讲道理嘛!我可是女孩子!”

言毕,还意犹未尽地扭头同那路人说:“也不怪他。我知道男子一般都是鲁莽暴躁的,哎,我既然当了这个姐姐,受些委屈也是自然的。”

路人看清她的长相,清丽婉约,细眉微蹙,好不可怜,一时更加气愤,对着于行宛教训:“这怎么能行呢!你怎么能打你姐姐呢?看你姐姐对你多好,还为你讲话,你怎么一点也不心疼姐姐呢?瞧你姐姐瘦的,风大点都吹跑了,你还忍心打她!”

于行宛跳进河里都洗不清了,她一时有些怀疑人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嘴上急急地解释:“不是的,我真的没有用力!”

奚燃也在一边助力,道:“对,别怪他了,我真的不疼。”

那路人看看于行宛,长叹一声:“真是人不可貌相!长这么漂亮,心肠却这么恶毒!”

随后摇着头,先他们一步走远了。

于行宛如遭雷劈,呆立原地,张口无言。她从前被说过窝囊、愚蠢、呆笨、木讷,可还是第一次,竟有人说她心肠恶毒......

奚燃看她这样,凑近戳戳她的脸:“诶,你没事吧?”

罪魁祸首上门挑衅,于行宛合该狠狠报复回去。

可她回过神来,却是撇着眉毛将他的胳膊抬起来,仔细找方才自己锤到的地方,细声细气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力气这么大,你肯定疼了吧。”

他看着于行宛神情紧张地抱着自己的胳膊,左右查探有无淤青,扁着嘴自责得不得了。

作恶多端如奚燃,此时也真有点愧疚了。

他长叹一口气,拍拍她的头,说:“于行宛,以后你要是跟谁闹了矛盾,不用跟我解释对错,我一定直接上门打死他。”

于行宛好感动,“你这么信任我,奚燃,你真好,我真不该打你的。”

奚燃别过头去,将胳膊抽开,捂住脸道:“别说了,以前别人骂的原来是实话。我真不是个人......”

于行宛瞬间生气了,“谁骂你?这人才是坏蛋!”

“我爹。”

“......我会努力帮你解释清楚的!”

奚燃总共对镇国公府没交代几句,于行宛有些担忧,怕自己扮不好他,闯出祸来。

奚燃看在眼里,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会送你回府,带你走一遍的。我爹最近不在家,家里只我一个主人,就算你举止再奇怪,量那些侍从也不敢说些什么。”

要回主场了,他很是自得,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说:“你不可能闯出比我还大的祸事,放心去吧!”

又说,“还有,你要记好。现在起,在别人眼中我们的关系就是一对相好。这样我们每日来往便不惹人注目,你父亲顾虑镇国公府权势,也不至于太难为我。”

这话,一路来他强调了有十几次,不仅缘由正当,语气也光明磊落。于行宛原本还有点不自在,现下早被冲散了,只学他信心满满道:“嗯!我绝对不会露馅!”

她想了想,又说:“我也会送你回家。”

奚燃只嗤之以鼻,说:“完全不用!你在还影响我发挥呢,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二人沿官道进城,越过十里亭,路上行人多了,两边甚至有些小贩在叫卖茶水点心。

奚燃见于行宛眼巴巴地瞧着,默默伸手挡住她的眼睛,苦口婆心道:“再苦不能苦孩子,我要是身上有钱,我肯定给你买了。可是钱袋早在河里丢了,那枚玉环也给了掌柜。现在我们两个一文钱都没有,什么都买不起呀。你先忍一忍,等到了城中,我什么都买给你。”

于行宛也很懂事,知道家中境况艰难,不仅不闹,反而摇摇头,很有骨气地说:“没事!我一点都不想吃!别说我们现在没钱,就是免费给我吃,我也不会吃的!”

奚燃见她这样,更心酸了,一时颇有些悔恨,怨自己怎么偏没想到银钱处,合该出门前问掌柜要些碎银的。

他平日买东西只消挂账,店中自有专人每月至镇国公府结算,除却偶尔心烦取来银两于闹市挥洒,少有随身携带现银的时候,也就没想起来这遭。

这下,他倒是长了个教训,以后一定要随身带些钱财。

像于行宛这么贪吃,建康街市间多有些小吃摊贩,肯定要样样买来给她尝尝的。

小本生意不好挂账,还是现银结付比较好。

奚燃瞧着于行宛,不过也就两口没吃,他却总疑心她是不是脸颊瘦了些,心下十分自责,长叹一口气,闷闷地说:“是我对不起你。”

于行宛很坚强:“没关系,我一点儿也不馋!”

“别说了,我心里更不好受了......”

二人进城后直奔成衣阁,要给各自换身衣裳。

因着他们身上装束为客栈临时准备,自然算不上太精细,只比普通百姓日常所着稍好些。不止布料粗糙磨人,式样也过于简陋,不大符合二人身份。

如此归家,定然惹人生疑。

奚燃特意挑了家从前没怎么去过的店,以防被人看出不对来。

他带着于行宛径自入店上了二楼,雅间内,各色式样的成衣一字排开,一旁店倌依次介绍,哪样是城中最新款式,哪样用了特殊染料,哪样布料又多么多么华贵......

总之,强调价格不菲。

他见两人所穿衣裳比自己还不如,却又形貌不凡,且直奔雅间而来,一时摸不清这两人身份,虽狠心放二人上楼,可仍担心他们不过仗着长得漂亮些强行摆阔,一个劲儿地暗示此间衣物之名贵。

奚燃最不耐烦别人啰里啰嗦,听了没几句便叫其退下了。

店倌也只好提着心离开。

奚燃很自信,自己已然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审美,完全不消旁人介绍推荐。

他在房内逡巡,左右斟酌挑选,有些犯难。

现下情形特殊,于行宛的衣服倒好找,只挑些自己从前惯穿的罢了。

可自己穿什么,却是个问题。

他要给自己挑件女子服饰,可实在不晓得女子穿些什么,只知道是些裙子之类的,匆匆瞥过一眼罢了。

于行宛瞧出他的为难,毛遂自荐道:“我来为你挑衣服罢!”

她有些兴奋,因着从前实在没见过什么世面。寻常官家小姐,成衣阁、首饰铺、胭脂店早就逛遍了,便是手头紧些,也只来回更仔细地挑着买。可她不只是穷,还很少出门。

过去,除开继母偶尔带她去的几次宴会,她压根没离过府,整日陷在四方小院里,什么也没见过。今日一路来所见景象,处处令她称奇,成衣阁当然也是头一回来。

这次不仅是来,还可以随意挑选,于行宛跃跃欲试,十分期待。

奚燃瞧她这样高兴,欣然同意道:“好!你给我挑,我给你挑,我们互换!”

两人跑来跑去,左挑挑右看看,约莫两刻钟才作决定。

奚燃选了上下两件,得意洋洋地介绍:“女孩子从前定然没穿过裤子!你从前肯定都穿裙子罢!不过,现在可以试试了!穿裤子很方便,可以骑马、爬树、翻墙、打人!虽然你都不会,但是我可以慢慢教你!”

于行宛瞧着他手中衣服,眼中渐渐浮现出巨大的欣喜。

正如奚燃所说,她从前没穿过这种样式的衣服。但也不是女孩子都没穿过裤子,时下民风彪悍,贵族间兴起骑射之风,女子自有骑射服,上为束身劲装,下为马裤,只是于行宛没穿过罢了。

而且,她从前也没有穿过颜色这样鲜亮的,但却十分喜欢这种颜色。瞧见这身翠绿并湖蓝,顿时喜欢得不行!

她不住地肯定奚燃,说他真是很有眼光呀,还想得很周到,什么都考虑得这么细致。

奚燃听得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了,丝毫没有羞耻,十分认同于行宛所说。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你喜欢吗?”

于行宛用力点头,说:“喜欢!我喜欢!”

“我就知道!”

于行宛又将手上这件鹅黄色交领蝶纹襦裙拿给他看,腰间束带呈宽幅浅蓝色,配色轻灵俏丽。奚燃左看右看,也十分满意,不住夸赞:“你挑的真好看!我也喜欢!”

两人各自帮忙为彼此换上衣服,出来互相看了好久,大肆吹捧对方一番。

随后交代了店倌挂账,相偕往镇国公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