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要害怕

朝日朗照,气暖风清,这一天,是春天里的好日子。

于行宛约莫又睡了一两个时辰,简单梳洗后,才同奚燃一道下楼用了早膳。

饭间仍要承受同伴愤愤不平的指责,她埋头大吃,空隙间“嗯嗯”应是,瞧着敷衍极了,气得奚燃草草咽了两口粥便停筷。

正吃着,客栈后厨却兀地传来一阵尖利的哭叫声,直惊得众人皆侧目回首。

于行宛被吓掉了手中汤匙,奚燃面色也不大好看,他是素来恶极此等聒噪之声的。

没等大家出声打探,便有两妇人厮打着从帘后行至堂中,于行宛蹙眉瞧去,见当中一人竟是昨日见过的客栈掌柜!

另一人瞧着比她约莫长一辈,面相凶恶极了,嘴里一连串地吐着些方言,于行宛听不大懂,但也晓得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那凶妇人面孔黑红,脸上布满风吹日晒出的风霜痕迹,瞧着大约是乡间耕种为生的农妇,力气很大,在争斗中略占上风。她使了只手抓住掌柜的头发,表情狰狞,便要伸手掌掴,却被掌柜发狠般以手抵住反扇了回去。

掌柜也完全丧失了昨日的沉静气度,破口大骂道:“你个老不死的!这是天子脚下,京都建康城!你还敢一路追过来惹我麻烦,老娘今天非要你好看!还想要钱?一文钱你都别想拿到!老娘给你两包砒霜!”

堂中人皆大气不敢出,不明白这是闹得哪一出。

于行宛也是。她久居深闺,后宅里便是有些争斗,也多是要顾及体面的阴私手段,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眼下惊得一动也不敢动。

唯有奚燃,瞧见此等热闹,顿时来了劲,也不嫌吵了,脸上表情跃跃欲试似的。

店中几个伙计初时愣住,反应过来后马上喊同伴上去帮自家老板。几人冲上前将那妇人按住,未料她刁蛮极了,拼着全身力气挣扎,几人被这气势慑住,竟一时按不住她。

还是掌柜反应敏捷,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骑到腰上,“啪啪”连扇了几巴掌,那老妇人霎时双颊高高肿起,哭嚎震天,杀猪似的猛嚎一阵,被伙计死死制住了。

她见怎么也挣脱不开,对面人摆明以多欺少,便不再挣扎了,立刻换了种策略。将方言换成不大熟练的官话,她在堂中佯装哭腔叫起冤枉来。

“哎呦我的老天啊!我薛桂芬不活了!我命太苦,男人死得早,辛苦养大的丫头又十三四岁就跟野男人跑了啊!不顾家中老娘和弟妹啊!薛翠芳,你个小贱货,你不孝!竟敢跟外人合伙打自己的老娘啊,我都快六十岁了!自己发达了也不知道孝顺家里,白养你吃那么多年饭!早知道你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扔尿桶里我!你吃香的喝辣的,还偷养了这一帮子男人,骚|货!忘恩负义的浪|女子!”

堂中人在一边听着,脸上表情十分精彩,默默瞧向掌柜。

这等找上门来砸场子的,还以为是势不两立的死仇。没成想,竟是她的母亲。

众人皆屏住呼吸,欲看后事如何。

瞧眼下形势,有些老于世故的,约莫也能猜出前缘。

乡下小地方死了丈夫的女人,拉扯着一堆孩子过活,大约重嗣轻女。闺女长到十三四,实在受不了跑了,闯到京都来做生意,又被老娘知晓,追来这里要钱。

闺女不给,自是一通大闹。

娘不是省油的灯,闺女自也不是什么吃暗亏的主。

多数人压掌柜赢,她占主场主场,有人手帮衬,俩人当庭对峙,还是要占上风。按戏文套路,接下来她便要巧言自辩,再将妇人罪过痛斥一顿,眼看便要有一场大戏。

也有人不这么想,瞧方才这农妇胡搅蛮缠的劲儿,几名正当青壮年的伙计都勉力压住,又开口就扯了两面大旗,孝道贞洁两顶帽子轮番压下来,掌柜再怎么强势,毕竟对上的是自己亲母,为人子女先天便占个低位,并不容易。

没成想掌柜没如任何人的意,几巴掌下来瞧着冷静许多,听了这番痛骂,也不见怒色,也未同她争辩“你当年如何虐待我,我今日种种皆是对你的报复”。

她只冷笑两声,看也不看地上人,对伙计说了声:“把她捆了,嘴也堵上。”

手下人听令,一溜烟地跑去厨房拿家伙什。

薛桂芬没料到她如此反应,竟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自己。一时方寸大乱,连声大骂,攻讦起客栈来,道是“这黑了心的贱人,你们还敢住她的黑店?!连自己亲娘都敢打,明天就往你们饭里下毒偷你们钱——”

没等她说完,那手脚麻利的小子便拿来了麻绳与抹布,掌柜率先接过布巾一把塞到她的嘴里,硬硬生截住未出口的言语。另有捆猪的好手,三两下将妇人四肢牢牢捆住,系了个巧妙的绳结,教她越挣扎绑得越紧。

当中有个伙计素来受掌柜恩惠,早对这恶母恨得不行,于是趁机泄愤,偷偷伸出指头狠捅了两下她的鼻孔。

薛桂芬被一通折腾,面色涨得青紫。又见掌柜说:“把她拖到后院去,别耽误了客人吃饭,剩下的该干嘛干嘛。”

众人应声而动,两人扛着薛桂芬迅速隐没在帘后,其余人各自归位。

这厢,掌柜又飞快变脸,挂上一副和乐的笑容,招呼堂中众人继续吃喝,道:“对不住,一大早扰您各位清净,今晨这顿我请客,大家继续吃好喝好,如要添些什么尽情招呼伙计!”

她头发方才被狠扯一通,乱糟糟的,好几大缕被生生扯掉扔在地上,瞧着便是钻心的痛,她却面不改色,顶着一头乱发,理也不理,胸背挺得很直,笑容自然大方地同客人告退,随后步入帘后,约莫往后院去了。

方才之事一句未提,没发生过似的。

这一连串下来,从闹剧开始到结束,不过过了半刻钟,客栈便恢复了正常运转。

又有伙计堆了满脸笑,在桌椅客官间穿梭添茶倒水。

唯堂中人仍是鸦雀无声,一群人都被事态走向惊住了。

这就结束了?还以为有一场大战呢!怎么这么干脆利落地就完事了?!

好一会儿,众人才回过神来,与同桌人小声交谈几句,皆是一头雾水。

但此等情形也未持续太久。

这疯妇人张口就是不干不净,说的话一听便知道没什么可信度,她当是自己胡扯几句“掌柜投毒偷钱”便能将人吓跑,也不想想,此处为天子脚下建康城外,就是有黑店也不敢开到这儿来。

这掌柜的几句话间轻松化解了这场闹剧,客栈里的伙计也个个训练有素,瞧着便不是一般人。即使她们之间真有什么隐情,也不是他们该管的。

于此店停留者,多数四方行走,见过的事也海了去,心知这等隐秘还是少打听为妙,热闹也不是那么好看的。

掌柜做派明显便是不愿于人前露丑,他们又何必自讨没趣?眼下既能白吃一顿餐饭,便算讨了个便宜。

不多时便有人试探着开口,要小二添些菜食来,小二也笑嘻嘻地应了,未露甚么嫌恶神色。

众人见此纷纷效仿,但都也不大过分,至多一桌多叫了两盘菜罢了。

吃人嘴短,大伙儿免费加了餐,吃完皆一抹嘴,施施然走了。

至此,方才事彻底揭过。

这边,于行宛却似犹陷其中,神思俱震,久久难定。

奚燃倒是颇觉有趣,瞧着掌柜离开的方向,道:“这人挺聪明的嘛。”

于行宛被他这声唤回了魂,她看向奚燃,似欲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奚燃瞧她这样,猜她从前没见过这等市井争战,估计受了惊。起身坐到她这边,大发慈悲地伸手在她头顶随便呼噜了两下,问:“吓到了?”

她仍不说话,表情闷闷地,奚燃瞧她,总觉得好可怜。

他又自上至下去拍她胳膊。

民间有小儿夜闹不止,爷娘怕其被野鬼精怪魇住丢了魂,多半如此拍打,边拍边唤其名,以驱邪叫魂。

奚燃尝尝逃课混迹坊市间,走街串巷时见过几回,心觉有趣,当下默默学了去。

没成想,真有用上的一天。

他颇像样地,一边拍、一边叫她的名字,喊“于行宛、回神了!”

又安慰道:“没什么可怕的,她们只是有矛盾打了架而已,谁都会有矛盾。这跟你没关系,不会骂你、也不会打你。不要害怕,不会有事。”

他说,“你不是喜欢那个掌柜?你看,她多厉害,直接将人绑了拖去后院扇嘴巴子。你也跟她学,你家谁再找你麻烦,不管他怎么诬蔑你,招呼人把他打一顿堵住嘴拖走,也别苦巴巴地解释,平白叫旁人看戏。”

于行宛被他这样一番折腾,虽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心下却平静些,勉强抬头,露出个笑来。

她倒不是怕,却也为过多解释,只说:“那人竟是她的母亲吗?”

不知是跟自己说话,还是在问奚燃,她的声音愈来愈轻。

堂中人来来往往,嘈杂如许,几乎要分辨不出她说了甚么。

但奚燃还是听到了。

她说:“是母亲,怎么还这样对她?”

“再怎么说,也有生养之恩,怎能如此忤逆?”于行宛一时着了魔似的,喃喃道:“再者,约莫真是她犯了错,她母亲才如此行事,想要管教她的,实则是为她好。”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荒唐。

那名叫薛桂芬的妇人,言语声声皆是再狠毒不过的讨檄,一连串都是恨其有钱却不肯给家里,还见缝插针地往她身上泼脏水。

女子在外经商本就不易,难免遭人口舌,何况贞洁何等重要,薛桂芬言语间竟满是暗示其与伙计有什么桃色绯闻,还欲扯到投毒、偷盗上去。

堂中十数双耳目,掌柜体面,客栈生意,薛桂芬一概不顾,叫得一声比一声大,神情恨极了,一定要毁掉她似的。

掌柜若不反击,不晓得要被糟践成什么样,生意也没法做了。

于行宛自小正经接触过的女性长辈,除却后母再无旁人。她两岁便断了奶,乳母领了银子被遣回老家,身边侍从自那件事后,再不敢对她过多亲近。

她曾以后母为女子典范,高门贵妇人一言一行皆如尺量,半步不肯错。笑不露齿,怒不显容,即使惩戒下人,说话也是柔柔的,从不见她高声,更别提如方才掌柜般动手了。

于行宛还是头一回见到掌柜这般女子,她显然不再是少年模样了,却浑身满是朝气,言行完全不合诫律规范,单说抛头露面经营客栈、还当庭厮打亲母这两项,若教家中女师知晓,便要怒骂其不贞、不静、不孝。

可也许是听那薛桂芬声声控诉,掌柜从何处走来、一路何等艰辛,皆不言自明。于行宛竟难以对她生出什么恶感,反倒隐隐觉得她很了不起。

于行宛虽与其接触不多,只昨日寥寥一面,却也隐约看出几分掌柜为人。这人心地好极了,大方热情,又将客栈经营得这样红火,单论将才行事,便显而易见窥出其之自尊自爱和手段高明。

于行宛心中天平,一边摆了妇德孝道,一边又摆了与掌柜实地接触、怎么也按不下的欣赏崇敬。

她自幼笃信女师教导,父母所为绝无有错,即使有错,子女也万不该心生怨恨。

可掌柜那母亲,分明是不想让她活,为活命而反抗,又怎么能算有错呢。

于行宛一时思绪大乱,不知偏向何方。她求助似地看向奚燃,问他:“你说,这母女二人,究竟是谁不对?”

奚燃定定地瞧着对面人,沉默了一下,才答非所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于行宛同他对视,在自己的眸中瞧见从未有过的坚定之色,烫得她发抖。

如果她是掌柜,会怎么样呢?

会从那里逃出来吗?不知经历多少磨折,一点点攒下钱来,在城郊建了自己的店,甚而有余力、有热情安慰旁人。

会坚决地和亲人分割,分文不给,毫不留情地反击,随后恢复冷静,有条不紊地处理残局吗?

于行宛想到自己夜半逃家,在冷风中走了那么远,路也瞧不清的深夜里,躲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巡街守卫。

随后径自投了河。

她平生积聚起最强大的一股力量,是用来谋害自己的。

她呆呆地瞧着奚燃,看对面那张、原属于自己的脸。

上天教他们二人换魂,是不是也觉得她如此懦弱无能,轻易舍掉自己的性命,因而罚她失去自己的躯体呢。

她不知道。

为女子,当静姝柔顺,父母所言,莫不顺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这条性命本就来自于父亲,又受父亲多年养育之恩,才堪堪活到今日。

子女天然是亏欠父母的,她全该听从父亲安排。她忤逆父母、不愿换嫁,已是不孝。

父亲曾说,天下多的是流民百姓衣不果腹,她作为他的女儿出生,自小锦衣玉食,仆从环绕,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这样的日子。

嫁给那样的人,继续她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伺候好丈夫,做好为人妻子的本分,便比不知多少艰难挣扎着才能果腹的百姓强了。

她本该知足。

可她不愿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她活了十四年,日日谨小慎微,受尽冷眼。即使无数次欺骗自己,也非常清楚未曾有人真心疼爱过她。

这样的日子,也许有很多人羡慕,但她一日也不想再过了。

于行宛也不知该恨谁。

恨父亲,父亲好似并不欠自己的,她已享了天大的恩情,莫非还要拼死反抗、扰得家中不得清净,恩将仇报吗?

恨那染了花柳的王煜,二人面都没见过,便草草定了她的终身。这场差点逼死她的婚约,不过一场交易,父亲要利益、要官场升迁,他们要体面、要柔顺安静的新妇。

或许谁都该恨,谁都不该恨。

于行宛无法抉择,只好恨自己,只好一死了之,偿还父亲所给的性命。从此谁也不欠,也再不必如此度日了。

可上天派下恩德,不仅教她没死成,还阴差阳错同另一人有了交集。

她默默无闻的十四年里,从未有人肯认真同她讲话、听她讲话。她一日日地盼望,期待未来为人妻子,会有丈夫与自己同心,她再不必如此孤单。

恳切盼望的时候,一切都落空了。

反倒是停止期待,决心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偏偏有人同她一起跳下河来。

她脑中乱糟糟的,对奚燃所问,不知如何作答,只连番说:“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时,听到奚燃唤她:“于行宛。”

她下意识应声。

他像是很犹豫的样子,斟酌着用词,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鲜少见他有这样的时候。即使只相处了短暂的时间,她也总是见他不管不顾、直言不讳,从没有如此情形。

她忘却了之前纠结的一切,只专注地盯着他,想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听到他说,她听到他说——

“于行宛,你......不像客栈掌柜,你不聪明、不厉害,不能打得过家人,不能应付事后场面。但是,不要害怕,不要再去寻死。”

“现在,你就是我,而我是你。”

“这些事,你不知道、无法决定,那就由我来替你做。”

她听到他说,“我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