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水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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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应倏然睁开眼,清浅的眸子看向阿长,里面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阿长心慌。

“离开这里,”阿长急切地补充道,仿佛生怕自己会后悔,“离开朝歌!我知道路,我能带你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山,有河,有大片大片的桃花,春天像落雪一样……”

黎应静静地听着,目光却越过阿长,投向主院书房的方向,那里灯火已亮,映在窗纸上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阿长描绘的美好画卷,在她眼中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阿长,我不会逃的。”

“为什么?!留在这里你会……”

“我会杀了他。”

黎应平静地截断她的话。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黎应的脸上,勾勒出她过分清晰的轮廓,那双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懵懂或恐惧,只有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阿长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冰凉。

她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孩,那个会笨拙缝衣、会为一块酥饼而眼睛发亮的黎应,此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可怕的东西取代了。

“黎应!你……”

阿长想说什么,想阻止,想告诉她那是弑父,是滔天大罪,是万劫不复,可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里,在黎应那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眼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黎应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和劝阻,她反手覆上阿长抓着她的手背,指尖冰凉,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

“阿长,到时候,你……”

她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带着令人心碎的句子:

“……一定要跑呀。”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

“不要被吓到了。”她笑起来时,眸子里盛着星光,破碎,却倔强的泛光。

然后,她收回手,不再看阿长瞬间煞白的脸,目光重新投向书房那狰狞的剪影,以及更深沉的夜色。

阿长僵在原地,她看着黎应平静的侧影,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她终于彻底明白,眼前这个女孩,早已不是她最初奉命要来“送走”的那个懵懂祭品。

她是一柄被仇恨和绝望打磨到极致的剑,一柄注定要刺向血亲、也刺向自己心脏的剑。

而自己……这个名为“阿长”、本该送她去死的花妖,却成了这柄剑出鞘前,唯一被温柔叮嘱“要跑开”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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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神大典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黎府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某种奇异香料混合的浓烈气味,乐师们奏响的编钟声宏大诡谲。

黎应穿上雪白祭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

怨气,在她体内悄然滋长。

她感到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在四肢百骸奔涌,让她握剑的手异常稳定,眼神却越来越空洞。

阿长一直跟在她身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黎应体内那股失控的力量正在疯狂膨胀。

“黎应!”在黎应即将踏入祭坛前的那一刻,阿长终于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去!停下来!”

黎应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神冰冷,那股怨气几乎凝成实质,在她周身缭绕。

“阿长,”黎应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让开,我要去……结束这一切。”

阿长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黎应说的“结束”,绝不是乖乖成为祭品。

祭坛高耸,由漆黑的巨石垒成,黎昭然站在最高处,他张开双臂,口中吟诵着晦涩阴森的咒语。

随着他的吟唱,祭坛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一股意志从虚空中探出触须,贪婪地锁定了祭坛中央那个雪白的身影——黎应。

阿长的心沉到了冰点,她看到黎应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步步走向祭坛中心。

不!不能这样!

任务失败又如何?灵山降罪又如何?

她不能让黎应这样被吞噬!

就在黎应即将踏入祭坛核心的瞬间,阿长用尽全身力气,冲破了祭坛外围无形的禁锢之力!

“黎应!!!”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从背后死死抱住了黎应的身体。

“黎应!看着我!醒醒!”阿长的声音带着泣血的穿透力,在她耳边嘶喊,“我是阿长!那个活得长长久久的阿长!你不是要看山外的桃花吗?你不是要活得长长久久吗?!黎应!!!”

金色的光芒从阿长体内爆发出来,狠狠地撞向黎应眉间那暗红的怨纹。

黎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怨气与纯净的梅魂之力在她体内疯狂撕扯。

就在这光芒与怨气碰撞到顶点的瞬间,阿长看着黎应,眼瞳中流露出眷恋决绝。

如同万树梅花同时凋零。

阿长化作一道灵光,义无反顾地撞入了黎应的眉心。

眉间暗红的怨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小巧精致的嫣红钿纹,它静静地印在那里,带着阿长最后的祝福。

所有的记忆涌出,清晰得如同昨日。

“阿……长……”黎应颤抖着抬手,抚上眉心那一点温热的钿纹。

她死了。

因为她。

黎应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的邪气与符文的光晕,死死钉在高台上那个对下方发生的牺牲毫无察觉的男人。

恨意并未消失,在阿长留下的那点嫣红钿纹的照耀下,沉淀出清明。

结束了。

是该结束了。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那柄刻着黎家族印、承载着黎昭然所有野心和罪恶的剑。

她没有冲向祭坛中心,反而一步一步,走向祭坛最高处的黎昭然。

黎昭然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他停下咒文,惊愕地看向下方逆流而上的女儿:“黎应?!你……”

他的目光落在黎应眉间那点刺目的嫣红钿纹上,瞳孔骤然收缩,

“你想干什么?!”

黎应没有回答,只有那柄剑,在她手中发出嗡鸣,渴望着饮血。

“逆女!停下!”黎昭然厉喝,试图重新掌控局面,重新将黎应推向祭品的位置。

黎应硬生生顶住了那恐怖的威压。

她足尖猛地一点祭坛石阶,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剑刃直刺黎昭然的心口。

“孽障!”黎昭然怒不可遏,仓促间凝聚力量一掌拍出,迎向黎应的剑锋。

两股力量猛烈碰撞,黎应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鲜血狂喷。

黎昭然也被震得后退一步,脸色阴沉,他没想到被怨气侵蚀又被强行唤醒的黎应,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

黎应挣扎着,用剑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抹去嘴角的血沫,眼神依旧冰冷平静,仿佛感觉不到身体的剧痛。

“为了黎家!为了无上的荣耀!献出你的生命,这是你的宿命!”

“黎家?荣耀?”黎应惨笑,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控诉,“它们……吞噬了娘亲!吞噬了阿宝!现在……又吞噬了阿长!”

她再次举起了剑,剑尖直指黎昭然,“狗东西……该偿还了!”

话音未落,她将毕生所学、所有痛苦与绝望凝聚于一剑,撕裂了黎昭然仓促凝聚的邪力屏障。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透出的剑尖,又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儿。

那双他亲手打磨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或怜悯,只有无尽的虚无。

黎应猛地抽回长剑。

结束了。

祭坛上空的邪恶意志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扭曲着消散在虚空中。

她拄着剑,身体因脱力和剧痛摇晃,却倔强地没有倒下。

“要活得长长久久啊……”

她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只尝到满口的血腥和苦涩。

活得长长久久?

娘亲在锁链中凋零。

阿宝在墙外消失。

阿长在她眉心化为永恒的印记。

而她……手上沾着生父滚烫的血。

这座名为“黎府”的牢笼,吞噬了她们所有人,她亲手砸碎了牢笼最坚固的枷锁,却也砸碎了自己活着的所有意义。

外面的桃花?她看不到了。

这世间,已无她的归处。

支撑她的那口气,散了。

黎应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剑上。

她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抚过眉心钿纹,然后,那只手,握住了剑锋。

剑刃割破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犹豫,剑锋抹过了她自己的脖颈,一道凄艳的血线绽开,她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

风,呜咽着穿过祭坛。

卷起几片染血的祭服碎片,像无主的魂灵,在黎府上空盘旋、飘荡,最终融入朝歌城灰暗无边的天空。

眉心那点嫣红的梅花钿,在主人生命彻底消逝的刹那,失去了所有光华,凝固成一枚冰冷的朱砂印记,旋即又消失。

祭坛角落的阴影里,一个戴着白色狐狸面具的身影悄然凝实。

面具后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祭坛中央那朵凋零的“血花”上,指尖迸出灵力,抹除了关于自己的记忆。

最终,他静静地、久久地站在那里,见证着这场由他亲手缝补过,却终究无法挽回的破碎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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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应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哪吒紧紧搂在怀中。

少年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将她按在胸前,另一手燃起三昧真火抵在她颈间金纹上,灼热与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醒了?你刚才差点把整条街都掀了。”

与应这才注意到四周景象。

街道两侧房屋门窗尽碎,地面龟裂出蛛网般的痕迹,几个来不及逃跑的官兵被往生绫捆成粽子倒吊在树上,那位妇人抱着孩子缩在墙角,惊魂未定地望着她。

“我……”

喉间似有千万根钢针在扎,每次呼吸都带来烧灼般的痛楚。

哪吒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

“看着我,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是与应,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座下弟子,我的……”

“我的小师妹。”

破碎的记忆退去,只留下几片零散的,她痛苦地抱住头,感觉颅骨内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生长,要顶破天灵盖钻出来。

“疼……”

少年将她搂得更紧:“忍着。”他转向那位妇人,眼神凌厉如刀,“你对她说了什么?”

妇人颤抖着跪伏在地:“民妇只是……只是认出了小小姐……她是褚将军的……”

“够了!”哪吒厉声打断,绣球从他袖中飞出,悬在妇人头顶发出危险的红光,“再敢多说一个字,”

“哪吒!”与应抓住他的手腕,“别……”

绣球不甘地转了两圈,悻悻飞回主人袖中,哪吒冷哼一声,打横抱起与应:“我们走。”

“等一下,您认识我…”她望向妇人,顿了顿,“……褚将军?”

褚宴眼中泪光闪动:“是将军将我从战乱中救了回来,还为我赐名褚宴,后来我为报恩随将军出征,也是亲眼看着将军……”

“放我下来。”与应轻拍他胸口,哪吒瞪着她,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她走到褚宴面前蹲下,指尖轻触对方怀中婴儿的脸颊,一缕金光从她指间流入孩子体内,婴儿咯咯笑起来,挥舞着小手去抓她的头发。

“这个送给孩子。”与应解下身上一枚金铃系在婴儿襁褓上,“能保平安。”

褚宴泪如雨下:“小小姐和将军一样心善……当年将军也是这般,明明自己都……”

哪吒一把拽起与应:“走了!”

与应最后回头望去,只见褚宴抱着婴儿久久跪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风声呼啸,与应将脸埋在哪吒肩头,少年身上淡淡的莲花香混着血腥气,奇异地安抚着她翻腾的思绪。

风火轮急转直下,落在一条小溪边,溪水潺潺,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他扳过与应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听着,不管你是谁,是黎应还是与应,是将军之女还是乾元山弟子,你都是我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人。”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哪吒脸上,将他眼尾那抹红映得如同朝霞。

哪吒颤抖着抱紧她,将脸埋在她发间:“别再吓我了……”

与应抬手,抚上他紧绷的脊背:“我想起来了。我的身体里,封着当年黎昭然召唤的邪神怨气。”

天下大乱,众生苦不堪言,怨从心生,兵戈亦会带来戾气。

而那些怨气与天下戾气共鸣,所以每逢战乱,封印就会松动,可现在,伐纣将起,往生绫已压不住怨气。

哪吒捏住她下巴,似在宣誓:“我不管你是容器还是什么,有我在,谁都别想动你。怨气也好,邪神也罢,敢冒头我就把它们烧得渣都不剩。”

与应望着他倔强拧起的眉,忍不住弯起唇角:“自大狂。”

“我是认真的!”哪吒被她笑得有些恼,伸手掐住她脸颊软肉,微微用力,“你笑什么?”

与应被他掐着脸,却笑得更欢,索性凑近他耳边,调笑着:“我笑你呀……明明担心得要命,心都揪成一团了,还非要装出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她顿了顿,舌尖飞快地舔了下他耳垂,“甜死了。”

“你!”哪吒指着她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

与应早已大笑着跳起来,转身就往林深处跑去,步伐轻盈迅捷,哪还有半分先前虚弱的影子。

哪吒愣在原地,足足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一股羞恼直冲头顶,他气得跺脚,震得脚下落叶纷飞:“与应!你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