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水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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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仙总是不期而至,有时带来温热的包子,有时是一小捧清甜的野果,有时甚至只是一块带着阳光气息的布巾,让她擦掉脸上的汗水和污渍。

他很少说话,只是沉默地递过东西,或者在她笨拙地处理伤口时,隔空指点一下更安全的方法。

黎应渐渐不再那么害怕。她开始习惯这沉默的陪伴,甚至给他留了一个角落,堆着她捡来的漂亮石子,他从未碰过,但有时会多看两眼。

这一天,狐狸仙没有带食物,只是静静地站在她惯常蜷缩的角落阴影里,黎应正用布条缠着被剑柄磨破的手掌,动作生硬。

“如果……未来,有人辜负了你,你会怎么做?”

黎应缠布条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那空洞的狐狸眼孔。

“辜负?”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她有限的认知里,只有父亲冰冷的算计,母亲反复无常的疏离与责备,还有阿宝被迫的消失。

辜负……像父亲那样利用她?像母亲那样把痛苦归咎于她?还是像阿宝那样……被迫离开?

她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那些新伤叠着旧茧。

“辜负……”她小声重复着,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味道,又苦又涩。

她抬起眼,眼神里没有怨恨,

“辜负,就是让人很痛很痛,对吗?就像练剑时不小心划伤自己那样痛?或者……比那还要痛?”

狐狸仙沉默着。

黎应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不知道未来谁会辜负我。但如果是像父亲那样……我会变得更强,强到让他不能再那样对我。”

“如果是像……阿宝那样……”提到这个名字,她眼底掠过一丝水光,但很快被她眨掉了,“我……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很难过很难过。但我不会哭。”

她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哭了也没用。”

狐狸仙又问:“那……如果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你相信过、依赖过的人,他并非有意,却终究忘了你,辜负了你呢?”

黎应皱起了小小的眉头,她有限的经历里,似乎找不到可以对应的人。

母亲?她依赖过,也相信过母亲偶尔流露的温情,但那些温情总是伴随着更深的痛楚,那算辜负吗?她分不清。

她想了很久,最终,她抬起头,看向阴影里的狐狸仙,眼神清澈得像初融的雪水,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执拗:

“很重要的人如果忘了,那一定是他受伤了,就像娘亲有时候会忘记给我涂药,是因为她自己也很痛。如果很重要的人忘了,一定是他那里也受伤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位置,语气笃定,

“等他伤好了,也许就想起来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带着黎应式的单纯:“如果他一直想不起来……那我就一直练剑,练到足够强,强到可以去找他,提醒他。”

她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或者……至少强到,他不能再让我那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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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没有再追问,而是离开了,黎应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是回了狐狸洞吧。

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手指摩挲着手腕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那是很久以前,褚云玺失手用剑划伤的。

当时血流如注,黎应疼得小脸煞白,褚云玺却只是冷冷地看着,直到她强忍着不哭出声,自己撕下衣角包扎,女人才丢过来一瓶金疮药,转身离去。

“痛吗?这点痛都受不了,怎么活?”

怎么活?

黎应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活的。

她只知道在黎府,活着就意味着日复一日的剑影刀光,意味着父亲黎昭然那双永远在算计、永远在评估价值的眼睛。

她是他精心打磨的“剑”,一把要在殷商请神大典上为黎家斩获荣光的剑,她的价值,只在于她的锋芒是否足够耀眼,是否足够听话。

褚云玺……她是什么呢?黎应有时觉得,母亲更像是一面镜子,一面被锁链禁锢、布满裂痕的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黎昭然的冷酷,也映照出她自己,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柔软可能性的、名为“黎应”的工具。

褚云玺看向她时,那眼神里的痛楚、疏离、偶尔闪过的挣扎,甚至那些刻薄的指责,都像是在对着镜中那个同样被命运扼住咽喉的自己嘶吼。

黎昭然对褚云玺的“处置”极其微妙,他将她囚禁在最偏僻的院落,用镣铐锁住她昔日握刀的手腕,对外宣称“旧疾复发,神智不清”。

但他又绝不允许任何人真正怠慢她,名贵的药材源源不断送入院落,仆役们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生怕褚云玺有半点闪失会引来家主雷霆之怒。

黎应曾撞见过一次,一个负责送饭的侍女不小心打翻了药碗,黎昭然得知后,脸上没有丝毫怒容,只吩咐管家:“拖下去,手剁了,喂狗。”

黎应当时就躲在廊柱后面,浑身冰冷,她看到那个侍女绝望的哭喊被堵住,像破麻袋一样被拖走。

而父亲,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方向,只是对着身边的心腹低声吩咐:“夫人的药,再熬一份,要最好的雪莲。”

黎昭然对黎应的训练也愈发严苛。

他开始让她接触一些更阴暗的东西。

比如,带她去看地牢里那些“不听话”的囚犯如何被酷刑折磨,如何哀嚎着死去。

他会指着那些扭曲的尸体,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看,这就是弱者的下场,力量,是唯一的法则,你要记住,仁慈和软弱,只会让你成为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人。”

他也会在黎应练剑时,突然抛出一些冰冷的问题。

“若你母亲持刀刺我,你当如何?”

“回答!”

“……阻止她。”

“如何阻止?”

“……”黎应语塞。

“废其手足,留其性命,她是你的母亲,更是我黎昭然的夫人,她的命,自有其用。”黎昭然冷酷地给出答案,“记住,感情是负累,精准的判断和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你立于不败之地。”

又有一次,他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幅猛虎下山图,问:“虎欲噬鹿,鹿当如何?”

“逃。”

“逃不掉呢?”

“奋力一搏。”

“若搏不过?”

“……死。”

“蠢!”黎昭然冷笑,“鹿有角,可抵虎腹,鹿有蹄,可踹虎眼,鹿有齿,可咬虎喉。纵使必死,也当倾尽全力,在虎身上留下最深的伤口,让它记住猎食的代价,让它下一次捕猎时心生忌惮!才是不枉一死!”

“黎应,记住,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面对命运,若注定要死,也要拖着对方一起下地狱!用你的命,换对方最大的痛!这才是我黎家的女儿!”

黎应开始明白,母亲的疯狂,或许并非仅仅源于战败的屈辱或失去的自由,更源于日复一日面对这样一个冷酷、扭曲、视一切为棋子和工具的男人所带来的绝望。

“如果未来有人辜负了你”

再次浮现在脑海。

父亲,算辜负吗?他从未对她有过承诺,他只是将她打造成一件武器。

母亲,算辜负吗?她的伤害里,似乎也裹挟着无法言说的痛和绝望。

那么,谁才是那个会让她“很痛很痛”的人?那个会让她需要“变得更强”去对抗的人?

如果这座囚禁了母亲、也即将吞噬掉自己的牢笼,它的根源,就是父亲呢?

黎应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了。

她需要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决定这座牢笼的存亡。

黎昭然似乎察觉到了女儿眼神中细微的变化,他嘴角勾起,仿佛看到了自己精心培育的利刃,终于开始展露出它应有的寒芒。

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玄色祭袍上的饕餮纹在烛火下狰狞扭动。

黎应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茧子和伤痕的手。

那手心,似乎还残留着第一次从狐狸仙那里接过的包子的温热,以及轻点在她受伤手掌上的凉意。

变强。

为了活下去。

为了不再让任何人,有能力让她“很痛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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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帛被剑气撕裂,被铁刺勾破,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变得硬脆,边缘处丝丝缕缕地垂挂着。

她蹙着眉,试图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将裂开的两片布勉强捏合,却徒劳无功。

布帛在她笨拙的动作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撕裂声,裂口变得更大了。

就在她沮丧地盯着破口时,那个清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

“布破了。”

黎应猛地回头,狐狸仙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手中没有食物,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纤细的骨针。

他走近,在她面前蹲下,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将那骨针和丝线递了过来。

黎应愣愣地接过,狐狸仙伸出手指,隔着空气,点了点那道狰狞的裂口。

“这里需要缝合,针从这里刺入。”他的指尖虚点在裂口一侧边缘的布面上,“线,随针穿过,再从对面……这里,穿出。”指尖移到裂口另一侧对应的位置。

他的动作很慢,黎应努力集中精神看着,学着他隔空比划。

“收紧,线结……打在反面。”他最后补充道,指尖在破口内侧虚点了一下。

黎应捏着那根小小的骨针,感觉比握着重剑还要吃力,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狐狸仙的动作,将针尖刺向裂口边缘的布。

布面远比想象中坚韧,她用力一戳——

“嘶!”针尖滑脱,狠狠扎进了她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狐狸仙面具后的视线凝滞了,他没有出声责备,也没有伸手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黎应抿紧嘴唇,忍着痛,将冒血的指尖在破布上随意抹了抹,再次尝试,这一次,她更小心地控制着力道。

针尖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布帛。

她心中一喜,学着狐狸仙的样子,牵引着那缕丝线穿过孔洞,然后是寻找裂口对面的位置,再次下针……

过程缓慢而艰难,手指被针扎了数次,细密的血点染红了布面。

狐狸仙偶尔会轻轻拂过束发的发带,但只在她的针尖走偏太多时,手指隔空轻轻一点,修正方向。

当最后一针落下,黎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额头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狐狸仙的目光在那歪斜的针脚上停留了片刻,面具纹丝不动,他缓缓站起身。

“手艺需练。”留下这简短的评语,他的身影再次如晨雾般,无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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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应不知道的是,在她笨拙地缝补着破衣时,府邸深处那株沉寂数年的古梅树下,悄然凝结出一抹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身形纤细,她是灵山派来的使者,本体为梅妖,名唤九千岁。

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名字,预示着她此行的任务:送一个叫黎应的凡人女孩去死,以她的血肉魂魄,完成天道与黎昭然之间某个黑暗的交易。

九千岁奉命潜入黎府,本该伺机接近黎应,在她体内悄然种下“引魂咒”,确保她在祭典上能完美地成为祭品。

然而,当她第一次真正看到那个女孩时,计划便偏离了轨道。

她看到黎应在冰冷的晨光中练剑,小小的身躯挥动铁剑,汗水浸透单衣,每一次跌倒都沉默地爬起。

她看到黎应偷偷捡起飘落的海棠花瓣,珍重地藏在怀里。

她看到黎应对着父亲时紧绷的脊背,和转向母亲院落方向时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渴望。

她更看到了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神秘存在,以及他带给黎应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足以照亮她灰暗童年的温暖。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九千岁那颗本应冰冷无情的花妖心中滋生。

是怜悯?是好奇?还是某种同病相怜的触动?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知道,看着黎应笨拙地缝补衣服,被针扎得指尖冒血却依旧倔强坚持的样子,她无法再将她仅仅视为一个任务目标,一个注定要被牺牲的祭品。

当黎应终于缝补好衣服,带着一丝疲惫的满足靠在树下休息时,九千岁现出了身形。

“你的针线活……真难看。”

黎应吓了一跳,警惕地握住了剑柄,待看清来人那绝美的容颜和奇异的粉眸时,又是一愣。

“你是谁?”

“我?”九千岁歪了歪头,眼瞳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想起自己的任务,努力板起脸,“我……我是来监督你练剑的!对,监督你!”

这个借口蹩脚得她自己都有些心虚。

黎应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信。

但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没有恶意,黎应放下剑,指了指自己缝补的地方:“很难看吗?可我觉得……还行。”

九千岁凑近看了看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指,拂过那粗糙的“疤痕”。

一点带着梅花清香的灵力悄然注入,那丑陋的针脚瞬间变得平整服帖了许多,甚至隐隐透出梅枝般的坚韧纹路。

黎应惊讶地看着这变化。

九千岁收回手,故作高冷:“哼,勉强能看了吧,以后……这种活,可以找我。”

她似乎觉得这样显得太亲近,又补充道,“省得你把自己扎成筛子,耽误了练剑!”

黎应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似乎并不坏。

“你叫什么名字?”黎应问。

“九千岁。”

花妖回答,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傲气。

黎应皱起了小鼻子:“九千岁?听起来……好老气,像庙里供着的泥塑。”

九千岁一噎,眼睛瞪圆了:“你!”

“不如叫阿长吧?”黎应眼睛亮晶晶的,“活得长长久久的,多好!”

九千岁愣住了。

活得长长久久?对一个被派来送她去死的花妖来说,这个名字简直……

她看着黎应眼中不带任何算计的光芒,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随、随便你。”她别开脸,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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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名为“阿长”的梅花妖,成了黎应灰暗世界里另一道奇异的光。

阿长教她认花识草,告诉她山野间的趣事,唯独……绝口不提灵山,不提任务,不提那个注定的结局。

她们最常待的地方,依旧是那株老海棠树下,花瓣落了又生,生又落,从来看不到尽头。

这天傍晚,黎应刚结束一场近乎残酷的对练,手臂上添了几道新鲜的鞭痕,是黎昭然“失手”留下的。

她坐在树下,阿长正用沾了清水的布巾,擦拭她额角的汗珠和手臂上的血痕。

指尖带着清凉的灵力拂过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和舒缓,黎应闭着眼,感受着这短暂的安宁。

阿长忽然停下动作,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试探:

“黎应……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