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狐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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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女孩正踮着脚去接飘下的海棠花瓣,她捧着满手花瓣跑进里屋,药香混着苦涩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缕淡青色烟雾从香炉中笔直升起,又被榻上妇人的咳嗽声搅得支离破碎。

“娘!今年的花长得真好呀!快来看看!”

榻上盖着厚重被褥的妇人却移开视线,看着女儿掩在花瓣下的,布着的与年纪不符的茧子。

“黎应,往后不要再来了。”

她面上的笑容僵住一瞬,却又很快恢复,只自顾自的将花瓣捻起,取了片放在母亲枕边。

但她很快发现,枕下露了半截信笺。

她假装没看见,只是仔细地为母亲掖好被角,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走出院门,黎应摊开手掌,看着那些被汗水浸湿的花瓣黏在茧子上,像一个个小小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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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应的记忆里没有拥抱。

她出生那日,褚云玺刚生产完就支起身子,用沾血的手指抚过婴儿的脸颊。

“应”这个字脱口而出,没有任何寓意,就像随手从书架上抽出的一本书。

幼童第一次见到母亲,藕节似的小手抬起来想摸摸她,却被女人无情避开。

女人甩了甩袖子,失去支撑的小黎应重重摔倒在地,泪珠流下眼眶,鼻尖通红。

褚云玺居高临下命令道:“不许哭,站起来。”

小黎应听不懂这么复杂的指令,只是本能地伸出手臂,带着哭腔喊:“娘……”

女人却站在那里始终不为所动,她站在背光里,看不出神情,只是继续重复道:“你是我的孩子,这世上能让你跪的,只有你自己的影子。现在,站起来。”

小黎应拍了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小心翼翼去勾母亲的手指,女人这次没有避开。

小孩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感受到母亲的温度便嬉笑起来,丝毫没记起刚才让她摔倒的正是眼前的女人。

后来抓周宴,毯上摆了琳琅满目的物件,小黎应爬过算盘、诗经,却在众人惊呼中抓住了正中央的物件。

一柄剑。

众人恭维着这丫头会成为第一剑士。

而小黎应当时只是看到了有片花瓣落到上面,好奇去摸而已,殊不知,这一举动让黎昭然的算计更深一步。

而那之后,四季轮转,风雨不歇的琢磨剑意,生了冻疮握不住剑就用发带绑着,脚步虚浮就在地上撒满铁刺,用鲜血磨练步法。

最开始她还会娇气的撇下剑,哭着跑到母亲那里,女人始终不为所动,只是将止血的药膏抹到她手上。

“黎应,你要变强,强到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

那时的她听不懂,只是难得在褚云玺那张英气的脸上看到惆怅,孩童轻轻眨着眼,凑到母亲颊边亲了一口,不熟练的哄道:“不难过,亲亲不难过。”

这个动作总能换来片刻的宁静,褚云玺会停下涂药的手,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

有那么一瞬间,黎应觉得母亲就要抱她了,但最终只是被轻轻推开。

“继续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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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临时,黎应的剑法有了长进,她能在铁刺密布的地面上完成一套基础剑法而不受伤,手上的茧子也厚了一层。

黎昭然对此勉强满意,减少了亲自监督的次数,改为留下严苛的训练任务。

那天午后,黎应完成了当天的练习,正坐在海棠树下休息,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她伸手去接,却听见墙头传来窸窣声。

“喂!你在干什么呀?”

黎应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扎着歪歪扭扭小辫的女孩正趴在墙头,好奇地打量她,女孩约莫和她同龄,脸上沾着泥土,却笑得灿烂。

“我、我在接花瓣。”黎应结结巴巴回答,下意识环顾四周,生怕父亲突然出现。

“真好玩!我叫阿宝,住在隔壁。你叫什么?”

“黎应。”她小声回答,心脏砰砰直跳。这是她第一次和府中以外的人说话。

阿宝晃了晃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给你!我娘做的麦芽糖,可甜了!”

黎应犹豫着伸出手,阿宝却因为探身太过,整个人从墙头栽了下来,两个女孩同时惊呼,阿宝摔在了黎应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哈哈,真好玩!”阿宝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将糖塞进黎应手里,“尝尝!”

黎应小心地舔了一口,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她眼睛瞪得圆圆的。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东西,比不练剑的日子还好。

“好吃!”

“对吧?我明天再给你带!”阿宝凑近她耳边,“我知道一个秘密地方,那边有棵大梨树,我们可以爬上去摘梨子!”

黎应刚要点头,远处传来脚步声,她脸色煞白,猛地推开阿宝:“快走!我爹来了!”

阿宝不明所以,但还是敏捷地爬上墙头,在黎昭然出现前一秒消失了踪影。

“你在和谁说话?”

“没、没有……”黎应低下头,手心里还攥着那块已经开始融化的麦芽糖。

黎昭然冷哼一声,没再追问,只是命令她继续练习。

那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把已经化得不成形的糖块一点点舔干净,甜味萦绕在舌尖,让她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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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黎应早早完成晨练,蹲在海棠树下等,一片花瓣落在她鼻尖上,痒痒的,但墙那边静悄悄的。

阿宝没有出现。

第三天、第四天……墙那边再也没有传来那个活泼的声音。

黎应小心碰了碰替她擦拭剑身的母亲,女人头也不抬道:“他们搬走了。”

褚云玺很奇怪,每每对她避之不及,却主动接过了保养剑器的活,只有在这时,她才能窥见这个女人的一丝柔情。

但也只有片刻而已,褚云玺放下剑,像是宣布她是罪犯般,语气冰冷道:“都是因为你。”

小姑娘愣在原地,双眼微微睁大,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见状,女人蹲下身子,掌心轻轻放在她头顶,继续重复道:“都是你啊,因为你,他们才会搬走,如今这世道,他们能去哪呢?”

像是被嫌恶的小兽般,她声音颤抖,没了往日的清脆明亮,嘴唇嚅嗫着:“…因为…我?”

褚云玺轻笑:“是啊,都怪你。”

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宝只是趴在墙头与自己说话,就必须要搬走?她急得眼眶红了,提起裙子就往门外跑去。

她要找到阿宝,要道歉,要…要做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褚云玺轻易就抓住了她,大门“哐当”一声上了锁,黎应无助的拍着门:“让我出去!!我要去找她!!”

女人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没人理会她的哭喊。

那之后,黎应再也没哭过,她开始明白,眼泪和哀求在这个家里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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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出现在某个雪天,褚云玺的院落位于最东侧,与黎昭然的住处相隔甚远,两人关系也实在微妙,通常都是黎昭然去寻她,又被赶出去。

只是第二天教导剑术的时候,黎应吃的苦头比昨日更多,渐渐的,褚云玺也不再冷言冷语。

后来,她不再去找褚云玺了,只反复的钻研剑术,直到那柄一直陪着她的剑承受不住断裂,黎昭然终于投来了赞赏的眼神。

黎应攥着那柱香的自由,朝着府邸深处那片被遗忘的角落狂奔。

那里有一方小小的莲池,夏日里曾开过几朵瘦弱的白莲,此刻却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更显得此地荒凉寂静。

她试探着踩上冰面,冰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黎应的心怦怦直跳,微弱的反抗和掌控感让她兴奋不已。

就在她笨拙地转着圈,试图模仿记忆中舞姬的姿态时,脚下冰面猛地一陷。

“啊!”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冰面破开的窟窿直直栽去。

预想中刺骨的寒水并未涌来。

她跌入了一个……怀抱?

水花四溅,寒意却并未如想象般彻骨,黎应呛咳着,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脸。

一张精致得近乎虚幻的脸,湿透的乌黑长发贴在白皙的肌肤上,眉目如画,鼻梁挺秀,唇色是透明的粉。

那双眼睛尤其特别,如金乌在他眼中栖息,却又倒映着亘古的星河,流转着不属于此地的光芒。

他穿着的白衣在水中却奇异地不沾湿,反而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黎应看呆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府里的丫鬟、甚至传说中倾国倾城的歌姬,都无法比拟眼前之人的万一。

她下意识地以为这是一位迷路的仙子姐姐,误入了黎府的莲池。

“仙……仙子姐姐?”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落水的颤抖。

抱着她的人似乎怔了一下。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落在她脸上,扫过她冻得发紫的嘴唇、沾着冰碴的睫毛、还有身上那件因练剑而磨损破旧的棉衣。

“冷吗?”他开口了。

声音清冽,带着非男非女的空灵感。

黎应傻傻地摇头,又猛地点头。

她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但被这样抱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

仙子姐姐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远处黎府高耸的飞檐斗拱,黎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和枯枝。

“这里……不好。”仙子姐姐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

那语气里没有明显的情绪,却让黎应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她想问哪里不好?是这莲池不好?还是黎府不好?还是……她不好?

然而没等她问出口,仙子姐姐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

他微微抬手,黎应只觉一股力量将她轻轻托起,稳稳地送回了冰窟窿的边缘,让她双脚踩在坚实的冰面上。

黎应湿漉漉地站在冰上,茫然地看着水中的人,水波在他周围荡漾,白色衣袂在水中缓缓飘动,他静静地悬浮在水中,身影在波纹中显得有些虚幻。

“快回去吧。”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融入冰冷的水汽里。

接着,就在黎应的注视下,那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

黎应呆立原地,刺骨的寒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席卷全身,让她剧烈地哆嗦起来。

刚才……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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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应的剑越来越快,手上的茧也越来越厚,某个练剑练到手臂酸麻,眼前发黑的黄昏,她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回到那间狭小的偏房。

她瘫坐在石地上,背靠着墙壁,连去点灯的力气都没有,汗水浸透的里衣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就在这瞬间,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突兀地钻进了她的鼻腔。

不是府里厨房那种精细的羹汤气味,而是带着烟火气的面食香。

黎应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昏暗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他就站在窗边,逆着最后一点天光,身形挺拔模糊。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白色狐狸面具,狐狸狭长的眼睛空洞地对着她,透着非人的诡谲。

黎应的心脏骤然缩紧,本能地想去摸剑,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地面,她太累了,连恐惧都显得迟钝。

那人没有靠近,只是抬手,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轻轻抛了过来,那东西落在她脚边不远的地上,滚了两圈,散发出更浓郁诱人的香气。

是包子。

黎应认得这个气味,虽然她从未吃过,府里的下人偶尔会偷偷谈论外面街市上刚出炉的肉包子如何香软滚烫。

她看着地上的油纸包,又看看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影。

月光开始渗入房间,落在他白色的面具上,带着不属于人间的清冷气息。

“狐狸……仙?”

黎应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她想起了府里流传的一些精怪传说,比起莲池里那个消失的“仙子姐姐”,眼前这个,似乎更符合话本里描述的、能幻化人形的狐仙。

面具后的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微微侧头,目光透过面具的眼孔落在她身上。

“吃。”一个辨不出男女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黎应迟疑着,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和疑惑,她伸出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解开油纸。

两个白胖胖、热腾腾的包子露了出来,热气瞬间扑到脸上,带着麦香和隐约的肉香。

她太久没接触过这样纯粹的食物香气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她学着记忆里下人的样子,对着一个包子吹了吹气,然后迫不及待地张嘴就要咬。

“慢着。”

狐狸仙的声音再次响起。

黎应动作一僵,含着包子边缘,不解地看向他。

狐狸仙走了过来,步伐无声无息,他在她面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隔着空气,虚虚地点了点她手中的包子。

“这样会灼到舌头。”

然后,轻轻捏住包子顶部那个被捏合的面皮褶皱,将最上面那层薄薄的面皮撕了下来,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馅料。

“热气从这里散。”他解释道,将那层撕下的面皮放在油纸上,又指了指馅料,“凉些再吃。”

黎应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她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那层薄皮,果然,一股灼热的气流从中逸散出来。

她试探着吹了吹馅料,等那热气不那么逼人了,才小口地咬了下去。

柔软的面皮,滚烫鲜美的肉馅,混合着油脂和葱姜的香气瞬间在口中炸开。

她顾不得烫,也顾不得仪态,大口地吃起来,滚烫的汁水烫到了舌头也浑然不觉。

狐狸仙就那样安静地蹲在她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狼吞虎咽。

她很快吃完了一个包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油花,正要拿起第二个,却发现狐狸仙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走向门口。

“仙……”黎应想叫住他,想问他是谁,为什么要给她包子。

狐狸仙在门口停住脚步,微微侧首。

“以后别伤到自己。”他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身影便如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