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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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很会安慰人。”

与应摇摇头:“我只是说了事实。”

她低头,指尖轻轻拂过腰间那枚温润的碧玉佩饰,“就像这个,夫人给我的时候,说的是‘替我多陪陪吒儿’,不是‘照顾好三太子’,更不是‘伺候好灵珠子转世’。”

她抬起眼,再次望进他的眼底,“在她心里,你从来就只是吒儿,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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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每年生辰,殷素知都雷打不动地为他做一碗滚烫的长寿面。

或许只有在他埋头吃面,嘴角沾着汤汁,被母亲轻声提醒却依然笨拙地擦错地方时,他才会短暂地像一个普通的被母亲疼爱的孩子。

不用背负灵珠子的天命,不用承受剔骨还父的杀劫,不用为即将到来的封神血战磨砺心志。

可惜,她终究无力改变什么。

因为她深知,她的吒儿生来就是要经历血肉剥离的痛楚,重塑这具冰冷的莲花之躯,去完成那场注定染血的封神之战。

她只能日复一日地沉溺在噩梦中,梦见那被利刃剔下的温热骨肉,梦见血淋淋的再无法拥抱的婴孩。

她眼睁睁看着命运的轨迹如同冰冷的锁链,朝着既定的方向无可挽回地蔓延收紧,直到最后那根连接着血亲的无形脐带彻底断裂,化为乌有。

而哪吒今夜在莲花灯前许下的无人知晓的心愿,他放不下的对母亲眷恋与愧疚,放不下在烟火人间最后的一丝尘缘。

最终,都会如同那缕消散的青烟,从这副留不住情感,盛不下执念的莲花躯体中,一点一点地散去。

他将成为杀星,成为伐纣的先行官,成为高踞云端,无心无情的天神。

只留下那盏燃尽的莲花灯,一圈凝固的蜡泪,和一个母亲在漫长岁月里,无声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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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鹤送来的灵果仙露虽能饱腹,却寡淡得如同嚼蜡,与应知道师父是为她好,怕那些凡俗烟火气引动她体内怨气。

可她就是忍不住,馋那些街市上热气腾腾、气味混杂的“乱糟糟”东西。

被她软声央求的哪吒微微挑眉,听着那平日里清冷的嗓音放软,带着点不自觉的娇憨,几句轻言细语就让他晕了头,师父“不许擅自离山”的新规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下山自然还是由他背着。

风火轮在天际划出一道炽烈的红痕,瞬息之间便落在了陈塘关喧嚣的街口。

满足了口腹之欲后,两人照例去看望殷素知,妇人见他们来,笑得眉眼弯弯,立刻端出刚包的甜圆子。

与应又得了两身料子柔软舒适的衣裳。

饭后也不急着走,两人就趴在温暖的炕桌上看殷素知做针线,昏黄的烛光跳跃,映着妇人专注而温柔的侧脸。

与应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思绪飘远:若她也有母亲,是否也会在这样的夜晚燃灯缝衣,或是在灶边温着热饭等她归家呢?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全然错过了哪吒和殷素知压低的讨论声,关于如何给小姑娘梳个既利落又好看的新发髻。

就这样,半月时光在莲池习练、后山种萝卜、陈塘关的烟火气中悄然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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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应确实聪慧非凡。

太乙真人所授心诀,她往往一遍即通,短短半月便已融会贯通,体内那股躁动的怨气也日渐平息,不再轻易翻涌。

当心诀体术都学得七七八八,两人之间似乎只剩下每日清晨那片刻的梳头时光是固定的交集。

其余时候,一个懒洋洋地泡在莲池花苞里,一个勤勤恳恳在后山侍弄她的萝卜田,井水不犯河水。

哪吒躺在莲池中央那朵微微闭合的红莲花苞里,透过花瓣的缝隙望着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

手边搁着一个打开的檀木小匣,里面躺着几条颜色鲜亮的发带,鹅黄明媚,淡绿清新,藕粉娇嫩,都是他前几日下山时,鬼使神差买下的。

当时想着那丫头素净惯了,发间添些亮色定会好看,谁知东西揣回来了,人却不见了踪影。

“小没良心的。”哪吒嘟囔着,伸手一招,那几条发带便飞入掌心。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鹅黄色的,布料柔软细腻,却远不及记忆里她脸颊的温软触感。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潋滟着碎金光点的眸子,此刻不知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不过下山除了一只不长眼的小妖,来回不过半日功夫。

回来就惊闻,他的小师妹竟已学会了腾云之术!这意味着她外出不再需要他背,不再需要依赖他的风火轮。

三天了。

整整三天,他的小师妹一次也没来找过他,连清晨梳头都省了?

哪吒心头莫名烦躁,随手薅了朵蓬松的白云躺上去,任由它漫无目的地飘荡。

后山隐约传来清脆的欢笑声。

哪吒竖起耳朵,是兔子精小雪在和谁说话?那轻快上扬的语调……分明是……

“小雪姐姐,你看这颗萝卜长得多好!水灵灵的!”少女清脆的声音乘着风飘上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哪吒几乎能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她说这话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模样。

他忍不住悄悄扒开云层向下望去。

只见与应正蹲在菜畦里,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颗刚露出头的萝卜。

阳光洒在她身上,那身鹅黄色的新裙子像镀了层金边,腰间那枚碧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哼,”哪吒撇撇嘴,酸溜溜地想,“萝卜比我还重要?”

目光却像被粘住一般,无法从那抹亮色上移开。

兔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爪子,精准地指向了他藏身的云朵方向。

与应闻声转过头来。

哪吒心头一跳,慌忙躺平,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云絮里。

“是师兄在上面休息呢。”与应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他这几天……好像很累的样子……”

哪吒屏住了呼吸,心头那点郁气消散了些许,原来……她注意到了?

“那你要不要上去看看他?”小雪的声音带着点怂恿的意味。

哪吒不自觉地揪紧了手下的云朵。

“不了吧,”与应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点犹豫,“他需要好好休息……别打扰他了。”

不了吧?!小没良心的!他在上面“休息”得都快长蘑菇了!

哪吒一个翻身,直接从云端跃下,故意加重了脚步,踩得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声势惊人。

与应和小雪同时抬头,只见哪吒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束发的红云发带随风飘扬,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不高兴。

“师、师兄?”与应手里的胡萝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上泥土。

“还知道我是你师兄?”哪吒看到她这副“被抓包”的模样,心头那点憋屈瞬间找到出口,“学会腾云就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

与应小声辩解:“我以为……师兄需要休息。”

“我需不需要休息用得着你替我决定?”哪吒大步流星走来,二话不说,一把拎起她的后衣领,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走!检查功课去!”

小雪在一旁捂嘴偷笑,被哪吒狠狠瞪了一眼后,立刻缩着脖子,假装研究起萝卜叶子。

与应被拎得双脚离地,她仰头看着哪吒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角,轻声问:“你生气了?”

“谁生气了?”哪吒哼了一声,手上却故意把她拎得更高了些,“看看你这几天有没有偷懒!功夫落下没!”

风声在耳畔呼啸,鹅黄的裙摆在空中猎猎翻飞,与哪吒身上那片张扬的绯红交织缠绕,与应悄悄伸出手,拽住了他的一角衣袖。

“我每天都认真练习腾云。”她放软了声音,像在哄一只炸毛的猫,“就等着……给师兄看看。”

哪吒耳尖微微泛红,手上拎着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许:“哦?练得怎么样?”

“能飞过整座山了。”与应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不过……还是比不上师兄的风火轮快。”

这句小小的恭维显然精准地戳中了要害,哪吒嘴角向上弯了弯,终于将她稳稳放回地面:“那就展示给我看看。”

与应点头,单手掐诀,动作娴熟流畅。

一朵凝实洁白的云朵应召而来,稳稳停在脚边,她轻盈地跃上云端,鹅黄的裙摆如同花瓣般在风中舒展。

哪吒抱臂看着。

只见她操控云朵聚散自如,飞行轨迹平稳流畅,转弯加速都显得游刃有余,这哪像是刚学会三天?分明是下了苦功日夜练习的成果。

“马马虎虎……还凑合。”他故意板着脸,用最冷淡的语气评价。

“我还要回去种萝卜。”与应收了云,落回地面。

“所以?”

“能不能……放我走?”

“不能。”

“为什么?”

哪吒一把拽住与应的手腕,混天绫缠绕上来,将她牢牢锁住:“我说不能就不能。”

与应低头看着腕间那抹带着他体温的红绫,平静地陈述:“你不讲道理。”

哪吒下巴微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矜:“在乾元山,我哪吒的话,就是道理!”

“那我去和师父说理去。”与应作势要转身。

“不许去!”哪吒一把将她拽回身边,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

这般举动,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这人哪里是真心来检查功课?分明是身边少了条“小尾巴”,心里空落落的不自在,变着法子来找存在感。

与应决定不绕弯子了。

她仰起脸,清澈的眸子直直望进哪吒眼底,一针见血:“说了这么多,原来师兄是想让我陪着你啊。”

“谁、谁要你陪了!”哪吒的耳尖瞬间红透,声音都拔高了,带着欲盖弥彰的慌乱。

“不知道。”与应轻轻摇头,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你不服?”哪吒试图找回场子。

“不服。”与应答得干脆。

“比比?”哪吒眼中燃起战意,“这回公平点,我们都用剑。”

与应抬手,褪下腕间一枚通体翠绿,莹润生辉的玉镯如意。

此物是前日太乙真人新赠予她的法宝,因与应只有一双手,法宝多了拿不过来,真人便给了她这能随心变化的神物。

如意认主那日,在少女手中化作一柄剑身细长寒芒流转,透着凛冽肃杀之气的银白长剑。

如意化作长剑,与应手腕轻抖,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剑气森然:“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哪吒挑眉,带着一贯的自信:“输了,就乖乖听师兄的话。赢了嘛……”

他故意拉长语调,带着点诱哄,“随你提一个要求。”

“好。”与应话音未落,剑已出手。

她的剑招干净利落,带着明显属于哪吒的影子。

是无数次旁观,无数次复盘的结果,却又巧妙融入了属于她自己的灵动与刁钻。

“跟谁偷学的?”哪吒利落侧身,避开直刺心口的一剑。

“除了你,还能有谁?”与应手腕巧妙一翻,剑锋贴着哪吒的衣襟险险划过,带起一阵凉风。

她可忘不了那“耻辱”的一天,夜里回去都要对着月光反复琢磨他的每一个动作。

剑刃相击,叮当脆响,火花四溅。

哪吒眼中闪过意外,这丫头的剑势竟比刚才切磋时更为凌厉迅猛,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

“你分心了。”与应突然变招,如意剑瞬间化作一条银光闪闪的长鞭,缠向哪吒持剑的手腕。

哪吒眉梢一挑,手腕微震,一股巧劲轻易挣脱束缚:“花样倒不少!”

“都是师兄教得好。”与应手腕一抖,长鞭瞬间又变回冰冷的长剑,剑尖直指哪吒咽喉。

哪吒竟不躲不闪,在剑尖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身影骤然消失。

与应急切转身,哪吒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斩妖剑带着破空之声迎面刺来。

砰!

力量震得与应虎口发麻,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毫不犹豫,心念一动,如意剑化作一面银光流转的圆盾,堪堪挡住哪吒紧随其后的连环刺击。

“防守倒是不错!”哪吒攻势不减,声音带着激赏,“但光会躲,可赢不了!”

与应没有答话,银盾散开,化作漫天细针,铺天盖地袭向哪吒。

混天绫席卷而出,将密集的银针尽数挡下,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红绫撤下的瞬间,与应已欺身而上,如意剑重新凝聚成形,剑尖稳稳停在了哪吒心口前三寸之地,与此同时,斩妖剑冰凉的剑尖,也抵在了她腰侧。

两人僵持不下,四目相对,微风拂过,吹动两人额前的碎发,衣袂飘飘。

哪吒率先笑了,眼中战意褪去,道:“平手?”

与应点点头,却并未收剑,剑尖依旧稳稳指着:“那赌约……怎么算?”

哪吒利落地收起斩妖剑,伸手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各退一步,以后你种你的萝卜,但每天要抽两个时辰出来陪我。”

“一个时辰。”与应立刻讨价还价。

“一个半!”哪吒眯起眼睛,带着不容商量的强势,“不能再少了!再讨价还价就两个时辰!”

与应歪头思考片刻,终于手腕一翻,如意剑变回玉镯套回腕上:“成交。”

哪吒勾起嘴角,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揉她的头发:“不错嘛,小丫头片子,能跟我打成平手了。”

与应敏捷地躲开他的魔爪,理了理被剑气带乱的鬓发:“是你让着我。”

“说你厉害就听着!”哪吒一把按住她乱动的脑袋,报复性地狠狠揉乱她刚理好的发丝,“谦虚什么?我哪吒可不屑于说违心的谎话!”

“那,”与应被揉得东倒西歪,却不忘抓住机会,眨巴着眼睛,“我能要奖励吗?”

“可以。”哪吒此刻心情极好,顺口便应承下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即将踏入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