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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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来绕去,穿过熟悉陌生的回廊小径,最终停在了李府深处一个僻静的院落前。

这里没有护卫把守,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药香,混合着院中老槐树盛放的花甜味,这香气时不时被窗内传出的咳嗽声打断。

这院落静得让人心慌,与应有些迟疑:“我们就这样进去?”

哪吒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头,目光沉沉地投向那扇虚掩的木门:“她等很久了。”

他站在院门前,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与应看见他犹豫许久才终于抬手,推开那扇木门。

院中景象映入眼帘。

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伫立中央,树干上刻着几道高低不一的划痕,无声地记录着某个孩童蹒跚的成长。

树下的石桌略显孤寂,上面放着一盏莲花灯,灯芯早已燃尽,只留下一圈如泪痕般的蜡泪。

窗内,一道身影正低头专注地做着针线,银白的发丝从鬓角垂落,在晨光中几乎透明。

“娘。”

窗内忙碌的身影猛地顿住。

殷素知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计,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光:“吒儿……”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与应身上,“这就是……”

“与应。”哪吒简短地介绍,轻轻推了推师妹的后背。

与应急忙上前,行礼:“夫人好。”

殷素知已快步走出房门,伸手扶起与应:“好孩子,快进来坐。”

屋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和岁月的沉淀。

角落里放着褪色的布老虎、蒙尘的拨浪鼓、色彩不再鲜亮的纸风车……目光触及墙上挂着的一幅小小的画,与应的呼吸微微一滞。

画中的孩童约莫三四岁,扎着活泼的双髻,额间一点鲜艳的朱砂,正高举着一只布老虎,笑得无忧无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画纸早已泛黄,边角却平整如新,显然被主人无数次温柔地摩挲,珍重地保存。

“坐这儿。”殷素知拉着与应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转身从柜中取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鹅黄色裙子,“我按吒儿说的尺寸裁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与应接过裙子,触手生凉,质地却异常柔软。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哪吒,后者正倚在门框边,目光沉沉地落在母亲发间那刺目的银丝上,眼神复杂难辨。

“你如何知道我尺寸的?”与应忍不住问。

哪吒扯了扯嘴角,视线终于移开,语气中带着理所当然:“不是背过你吗?”

一次就记住了?与应心中微动。

殷素知看着他们,眼中漾开笑意,从一旁的针线筐里取出软尺:“来,再量量肩宽,腰身或许还能再收一点。”

与应安静地站着,目光扫过梳妆台上一个打开的小木匣,匣中整齐地排列着各色丝线,最上面一卷,是鲜艳夺目的正红。

“今日是吒儿生辰。”殷素知边量着尺寸,边轻声道,“他天不亮就来了,发间系着崭新的发带,在我这院门前……转了好几圈,就是没进来……”

殷素知笑着摇摇头,量完最后一处尺寸,转向那个倚在门边的身影:“吒儿,过来。”

哪吒身体绷紧,与应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似乎在克制着细微的颤抖。

殷素知却已拿起一把木梳:“发带有些松了。”

终于,哪吒缓缓迈步,走到母亲身前,顺从地在矮凳上坐下,微微低下头。

殷素知轻轻解下那条流霞般的发带。

“这发带织得真好。”殷素知对与应投去赞许的目光,指尖抚过发带上精细的莲花纹路,“针脚细密匀称,心思也巧,还添了莲花。”

与应脸上一热,有些局促:“是、是师父教的……”

殷素知将哪吒略显凌乱的黑发理顺,重新束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指尖在那条崭新的发带上流连了片刻,声音带着哽咽:“很适合你。”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挺拔的侧影,轻声道,“我的吒儿……长大了。”

哪吒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抬起手,轻轻覆在母亲搭在他肩头的手背上,紧紧握住。

那手掌温热,却带着岁月磨砺的粗糙。

与应悄悄退到一旁,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泛黄的孩童小像上。

画中那无忧无虑的笑脸,与此刻半跪在母亲身前,沉默隐忍的背影,在光影中渐渐重叠,又无声割裂。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红色脐带,在这里打了一个死结,试图将破碎的过去与挣扎的现在笨拙地缝合。

若没有天命,没有剔骨的痛,本该如此。

“娘,你的病……”

殷素知笑着摇头,拍了拍他的手背:“老毛病了,不碍事。”

她轻轻抽出手,转向与应,拿起那件鹅黄裙子,“来,试试这件衣裳,看看合不合身。”

与应刚要开口,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殷素知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手指攥住桌布边缘。

“老、老爷……”门外传来侍女惊慌失措的声音。

与应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哪吒猛地一把拉到了身后,将她严严实实地笼在安全的阴影之下。

院门被推开,与应从哪吒肩膀的缝隙间望去,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逆着晨光矗立在门口。

金甲未卸,腰悬佩剑,面容冷峻如万年寒铁,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

李靖。

殷素知勉强站起身,颤声道:“老爷……”

李靖目光扫过屋内,在哪吒身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向被哪吒护在身后的与应:“这位是?”

“乾元山弟子。”哪吒的声音比他身上的金甲更冷,“与应。”

与应感觉到哪吒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冰凉一片,她悄悄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握紧,试图传递一丝暖意。

李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殷素知手中那件柔和的鹅黄衣裙上:“在做衣服?”

殷素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干涩:“是……是给吒儿师妹的一点见面礼……”

“今日……”李靖开口,又突兀地停住,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生硬地吐出几个字,“我还有军务。”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哪吒仍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与应感觉到他手腕的冰凉没有丝毫回暖,她只能更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殷素知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搭在儿子紧绷的肩上:“吒儿……”

“我去试衣服。”与应立刻抱起那件鹅黄裙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进光线昏暗的里屋。

里屋的陈设更为简单朴素,一张床榻,一个衣柜,窗台上几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在晨光中透着生机。

与应抚摸着裙子上的针脚,每一处都细密整齐,倾注了无尽的心血。

外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与应屏住呼吸,听见殷素知温柔的声音响起:“与应……是个好姑娘。”

没有回应,只有布料细微的摩擦声。

“她很在乎你,那条发带……用了不少心思吧?那料子……可不好得。”

这一次,隔着薄薄的帘子,与应清晰地听见了哪吒那一声极轻极轻的“嗯。”

殷素知的声音带着笑意:“下次带她去看桃花吧,陈塘关的桃花……快开了。开得可好了。”

与应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柔软的裙料,她几乎能想象出哪吒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猛地别过脸去,耳根通红,却将“桃花”这两个字,连同母亲话语里的温柔,默默刻进心底。

当她换好衣服走出来时,哪吒正背对着她,站在敞开的窗边,目光沉沉地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

晨光穿过繁茂的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流动的光影,明暗交织。

殷素知见她出来,眼睛倏然一亮,带着由衷的欢喜:“正合适!真好看!”

鹅黄色的裙子衬得她肌肤胜雪,灵动娇俏,腰间的系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初绽的曲线。

她果然适合这样的颜色,明亮温暖,如同她那双清澈的眼眸。

哪吒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又迅速转了回去,耳根似乎更红了些。

“谢谢夫人。”与应真心实意地道谢,在原地轻轻转了个圈,柔软的裙摆如初绽的荷叶般舒展开来,带着清新的朝气。

殷素知笑意更深,转身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枚温润的碧玉雕花玉佩,玉佩上刻着祥云纹路。

“这个给你。”见与应要推辞,她温声道,不容拒绝地将玉佩系在她腰间,“就当是……替我多陪陪吒儿。”

她的目光带着恳切的托付。

哪吒猛地转身,大步走到院中,背对着她们,站在那棵刻满岁月痕迹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树梢新发的嫩绿芽苞。

“让他静静吧。”殷素知看着儿子的背影,发出轻叹,“他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一切,面对他,面对我……也面对他自己。”

与应望向窗外那个被晨光和树影笼罩的孤独身影。

那时,他独自站在冰冷的房檐上,透过窗棂看着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活,一针一线缝补着无望的等待时,又在想些什么呢?是恨?是怨?还是无法言说蚀骨般的思念?

与应问:“夫人,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殷素知为她整理衣襟的手指顿了顿,似乎早有预料:“你说。”

“当年……”与应犹豫着,仿佛怕触碰某个深藏的伤口,“您为什么……”

“为什么要扑过去,护住那个……肉球?”殷素知接上了她未尽的话,目光悠远地投向院中那个身影。

她轻轻抚过桌上那件尚未完成的婴儿肚兜,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莲花。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啊,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需要理由吗?”

与应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落在那件承载着无限期盼与失落的小衣裳上。

“这是……?”

殷素知:“怀着他的时候,一针一线准备的,可惜……吒儿出生便是三岁孩童的模样,没能用上。”

那漫长的三年怀胎,那日复一日的期盼与等待,那抚摸着肚皮讲述故事的温柔时光……一定很辛苦吧?

可似乎,从没有人问过她,那个包裹在肉球里降生的孩子,曾是她怎样珍视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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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素知执意留他们吃了晚饭,不大的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与应爱吃的皮薄馅大的肉包,哪吒爱吃的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几样清淡可口的时蔬小菜,还有一碗摆在正中央的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哪吒站在桌边,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碗面上。面条根根分明,雪白筋道,上面卧着两个圆润饱满的荷包蛋,金黄的蛋黄若隐若现,撒着翠绿鲜嫩的葱花,香气扑鼻。

“坐吧。”殷素知柔声道,先给与应夹了一个胖乎乎的包子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与应夹起包子,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鲜香浓郁的汤汁瞬间溢满口腔,竟是熟悉的味道。

她抬头看向哪吒,见他正低头专注地吃着面,动作有些快,嘴角沾了一点金黄的汤汁,与应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

哪吒皱眉,抬手胡乱擦了一下,却擦错了位置,汤汁依然顽固地留在那里。

殷素知看着,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满是宠溺的无奈:“从小就这样,吃面总会沾到,急急忙忙的……”

哪吒从小天生神力,性子更是急如烈火,在饭桌上自然片刻也闲不住。

他尤其讨厌吃面条,觉得又烫又麻烦,总是匆匆扒拉几口便急着跑出去玩耍闯祸。

“夫人手艺真好。”与应真心实意地赞叹。

“吒儿小时候,可没少吃呢。”她说着,自然而然地拿起汤勺,给哪吒碗里添了一勺温热的清汤,“慢点吃,别噎着。”

哪吒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低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小孩子了。”

话虽如此,他却将母亲添的那勺汤,连同碗底最后一点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饭后,暮色四合。

殷素知从内室取出一盏小巧玲珑做工精致的莲花灯,走到院中:“吒儿,来。”

哪吒走过去,看着母亲用火折子小心地点燃灯芯。

一朵温暖的小火苗在莲花灯芯中跳跃起来,映亮了母亲带着温柔期盼的脸庞。

“许个愿吧。”

哪吒依言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小片阴影,嘴唇翕动,许下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心愿。

片刻后,他俯身,轻轻吹灭了那朵跳跃的火焰,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融入微凉的夜色。

“许了什么愿?”殷素知含笑望着他。

哪吒别过脸,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树影,声音有些闷:“……说出来就不灵了。”

殷素知也不追问,只是抬起手,像对待幼时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儿一样,轻轻摸了摸他头顶。

简单的动作,跨越了剔骨剜肉的痛楚,跨越了生死分离的界限,带着无法割舍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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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哪吒异常沉默。

月光泻地,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走到一处僻静的巷口,哪吒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与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与应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未尽的话语。

“我本以为……”哪吒的目光投向李府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被困在乾元山、困在这副藕身里的,是我自己。却没想到……真正被困住的,一直是她。”

“她明明可以走的,离开李府,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可是她没有。”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她在等,一直在等……”

“是我困住了她。”

“不是的。困住她的,是爱。”

她向前一步,直视着哪吒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道:“就像当年她毫不犹豫地握住那把劈向你的利剑时一样。那不是责任,不是愧疚,更不是软弱……仅仅是爱。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最本能的爱。”

“可我……”哪吒的声音被酸涩堵住,几乎无法成言,“我已经……”

他无法说出口的是:我已经死了,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血肉之躯了!这副冰冷的莲藕之身,如何承载得起那份活生生的爱?

与应踮起脚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自我否定的字眼。

“不许这么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掌心,“夫人等的,从来就是你,从你还在她腹中拳打脚踢时,从你以肉球之身降世时,从你化身莲花小人儿喊出第一声‘娘’时……直到现在,她等的,从来就只有哪吒,只有你。”

与应:“母亲啊,本就是这世间最伟大、也最‘固执’的人,她们的爱,是脐带剪断也断不了的连接,是魂魄消散也磨不灭的印记。”

月光流淌在两人身上,与应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哪吒。

她发现这位传闻中暴戾恣睢,搅动四海的三太子,此刻眼中闪烁着的,竟是与最寻常的迷路孩童无异的迷茫与脆弱。

唯有额间那点凝固的朱砂,如同永不干涸的血泪,安静地烙印在那里,诉说着他无法摆脱的宿命与过往。

“师兄。”她放轻了声音,如同耳语。

她抬起手,指向远处李府的方向。

透过重重屋宇的缝隙,依稀能看到那扇熟悉的窗棂后,昏黄的灯火摇曳着,映出一个低头专注缝补的身影轮廓。

“你看。”

“她等的,从来不是那个会闹海屠龙、威名赫赫的三太子。她等的,只是你,只是那个会爬树掏鸟蛋、会嫌弃面条烫、会在生辰天不亮就跑到她门前徘徊的……吒儿。”

哪吒喉结滑动,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巨大的情感浪潮。

夜风吹动他束着红云发带的发梢,几缕碎发拂过与应的脸颊,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温暖的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