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糖人
·
一夜之间,身份调转。
昨夜还是“水鬼”与“仙子”,此刻倒真如那人间话本里写的桥段了。
哪吒眸色转深,他猛地松开手,像被什么烫到,转身大步走回莲心:“坐好!梳头!”
与应没错过他瞬间通红的耳根。
她抿唇忍住笑意,乖乖在莲心坐下,任由哪吒抓起她那头乱发。
“疼就喊。”哪吒恶声恶气地警告,手上的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指尖小心翼翼地梳理着纠缠的发丝。
与应半阖着眼,感受着发丝被温柔抚弄的奇异触感。
哪吒的手指偶尔不经意地擦过她敏感的后颈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酥麻感顺着脊椎蔓延。
哪吒注意到她眼下那片明显的乌青阴影。
“又做噩梦了?”他状似随意地问。
“嗯。”
“还是那个声音?”
与应的目光落在水中倒影额间那枚嫣红的钿纹上,声音有些飘忽:“梦到很多血……有人叫我‘阿应’……有人嘶喊着让我‘快跑’……”
还有那柄刺向自己的,枪尖。
“好了。”哪吒利落地系紧发带,顺手在那刚梳好的圆髻上轻轻捏了一下,“看看满不满意?”
与应转头看向水面。
清澈的倒影里,两个圆润饱满的发髻乖巧地立在头顶,垂下的朱红发带随风轻扬,衬得额间钿纹愈发鲜艳欲滴。
“喜欢。”她轻声说。
哪吒将她扶起来:“行了,今日教你腾云。”
与应脸色瞬间一白,下意识退开半步:“不学。”
她果然恐高。
哪吒见状,倒也无所谓。
不会飞又如何?出门他背着便是。
他立刻改口:“那练剑。”
与应毫不犹豫:“好。”
·
辰时,练武场。
阳光洒在青石板上。
哪吒随手将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抛给与应:“先用这个试试手。”
与应稳稳接住,剑身入手沉甸,锋芒流转,她手腕一抖,挽出一个凌厉漂亮的剑花,剑气破空声清越。
哪吒眼中闪过了然的笑意:“果然会用剑。”
初见时他便留意到她指腹和虎口处不同于女子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磨砺出来的印记,看来记忆虽失,身体的本能却烙印在骨子里。
与应想的却是另一方面。
她似乎从未见哪吒用过剑,他惯用的,是那杆神威凛凛的火尖枪。
“你不爱用剑吗?”她问。
哪吒笑出声,带着少年人的张扬:“你见过哪个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军,是用剑的?”
他甩了甩手中的枪杆。
“那我还有必要学剑吗?”与应一脸认真,握着斩妖剑,剑尖斜指地面,晨光在锋刃上跳跃。
“笨!”哪吒手腕一翻,火尖枪已如臂使指般握在掌中,枪尖寒芒吞吐,“教你的是活命的本事,不是教你非要用什么兵器!”
话音未落,枪尖如毒蛇吐信,已至与应咽喉三寸,与应急抬剑格挡。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迸出火星。
巨大的力道震得她手臂发麻,借力后撤,脚跟还未站稳,哪吒枪势已变,如巨蟒翻身,枪杆带着破风声猛地横扫而来。
“太慢了!”枪杆重重扫在她腰间软肋。
与应闷哼一声,踉跄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她咬住下唇,奇怪的是,虽然疼得钻心,筋骨却并无大碍,显然他收着力道。
哪吒枪尖随意点地,姿态慵懒中带着审视:“再来。”
与应眼神一凝,执剑再次冲上。
这一次,她的动作比方才迅捷数倍,剑身划破空气,带起一道银亮的弧光,直刺哪吒左肩,他眼中兴味更浓,横枪格挡。
“这才像点样子!”哪吒轻笑一声,枪势陡然变得凌厉如疾风骤雨。
与应不再退缩闪避。
她的身体仿佛被沉睡的记忆唤醒,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刁钻的反击都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剑锋与枪尖不断碰撞、交击、分离,火星四溅。
哪吒眯起眼睛,笑意更深:“有意思!”
他不再保留,攻势瞬间比之前凶猛数倍,枪影重重,如同狂风暴雨,将小小的练武场笼罩其中。
与应起初还能勉强支撑,渐渐又落了下风,一次闪避稍迟,枪杆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扫在她小腿胫骨上。
“砰!”
她单膝重重砸在地面,靠着插入地面的剑身才没有完全倒下,冷汗瞬间浸湿鬓角。
“站起来。”头顶传来平静的声音。
与应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不服输的火焰,她拔剑而起,攻势骤然变得凌厉凶狠,不顾防守,每一剑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直取要害。
哪吒被这突如其来的搏命打法逼得连连后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他故意卖个破绽,门户大开。
与应果然中计,一剑如电,直刺他心口,然而就在同一刹那,火尖枪冰冷的枪尖,已如鬼魅般稳稳指在了与应纤细的咽喉前。
两人同时停住,时间仿佛凝固。
枪尖离她脆弱的脖颈只有半寸,寒气侵肤,而她的剑锋,也险险抵在哪吒喉结下方。
只可惜,斩妖剑终究比火尖枪短了一截,若两人同时发力,先倒下的,必然是她。
“现在明白我为何用枪了吧?”哪吒的声音带着了然。
“战场上可没人跟你讲什么公平道义。”他打断她可能有的辩驳,目光锐利,“短兵对长枪,要么拼死近身,要么……等死。”
他顿了顿,看着与应微微喘息却依旧倔强的脸,语气缓和了些,“不过你今天……确实不错。”
这几乎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他只是不想让她过于依赖法器,毕竟……当年被逼着谢罪时,可没人会把兵器还给他。
“明天继续。”哪吒收起火尖枪,伸了个懒腰,“今天先到这里。”
与应平复着呼吸:“不练了?”
“怎么?还没挨够打?”哪吒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促狭,“要不……换个‘方式’练练?”
与应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方式,哪吒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另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扣住她的腰肢,带着她腾空而起。
“啊!”与应惊叫一声,本能地把脸死死埋进他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颤抖,“放我下去!”
“不放。”哪吒非但没停,反而故意又升高了些,脚下云气翻滚,“多来几次,习惯了就不怕了。”
他感觉到怀中紧绷的身体,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诱哄:“看,”他示意她抬头,“没那么可怕,对吧?”
与应鼓起勇气,从他肩头微微侧目,脚下是翻涌不息的金色云海,被初升的朝阳染成一片熔金碎玉。
他们正穿行在这无垠的壮阔之中,清风拂面,视野开阔,似乎……真的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去哪?”
哪吒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温柔地别到耳后:“去陈塘关,给你弄几身像样的行头。”
今日是他生辰,他的师妹自然也要漂漂亮亮的,总是一身素白道袍,披麻戴孝似的,像什么样子?
·
陈塘关内,人声鼎沸,比昨日更加喧嚣,挑担的货郎吆喝声此起彼伏,骑马的书生摇着折扇悠然穿行,孩童们嬉笑着追逐打闹。
刚出炉的炊饼麦香、糖葫芦的甜腻、街角鱼贩的水腥气,还有尘土和阳光的味道。
与应注意到,许多店铺门楣上都系着喜庆的红绸,像是在共同庆贺什么节日。
“饿了吧?先垫垫肚子。”哪吒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熟门熟路地走向那间熟悉的包子铺。
还是那位胖乎乎面团儿似的张老板。
一见二人,老板连忙在围裙上使劲擦着手:“哎呦!三公子!您可来了!”
哪吒显然心情极佳:“张叔,老规矩,来两笼肉包!”
老板利落地掀开蒸笼,白汽蒸腾中夹出胖乎乎冒着热气的包子,用油纸袋仔细包好递过来。
哪吒接过,转手就塞给与应:“喏,小心烫。”
他掏出银子,却被老板连连推拒。
老板脸上还沾着面粉,笑容憨厚:“三公子,今儿可是您的好日子!不收钱!图个吉利!”
哪吒不置可否,直接将银子按在油腻的案板上:“快打仗了,留着傍身吧。”
老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唉,这年头……纣王无道,苛捐杂税猛如虎,城外流民又多了好几拨……只怕这安稳日子,真要到头喽……”
他忧心忡忡地摇着头。
与应不愿打断两人沉重的对话,低头小口啃着包子,却感觉一道灼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哪吒鲜红的唇角弯起一个戏谑的弧度:“呦,学聪明了?知道吹凉了再吃?”
“你把我当傻子呢?”与应抬眼瞪他,腮帮子还鼓鼓的。
老板一看这俩又要“剑拔弩张”,赶紧打圆场:“三公子!今儿个高兴,您二位可得玩尽兴啊!”
哪吒十分自然地重新牵起与应的手,转身融入人流:“知道了,您也生意兴隆。”
包子真好吃啊!肉馅饱满,汤汁鲜香!
与应满足地眯了眯眼。
哪吒牵着她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她堪称豪放的吃相,忍不住调侃:“你这吃相……知道的以为你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时怎么苛待你呢。”
与应立刻咽下嘴里的包子,眉眼间皆是认真,还惦记着练武场的胜负:“在练武场时,你用长枪,却要我使短剑,若你也用剑,我未必会输给你。”
平时看着和和气气,没想到胜负心这样重,倒真和他是一路性子。
哪吒抬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头顶那圆润可爱的发髻:“这叫兵不厌诈,学着点,小呆子。”
与应算是明白了,哪吒给她梳头发,根本不是出于好心,分明是把她当成了可以随时揉捏的宠物!
罢了,今日他生辰,不与他计较。她敷衍地“哦”了一声,继续专心对付手里的肉包。
一路走来,不断有孩童像小蜜蜂般围上来,争先恐后地把东西塞进哪吒手里。
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竹蜻蜓、泥哨、草编蚂蚱,甚至还有几颗捂得温热的野果、一小把刚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花。
“三少爷生辰快乐!”
“哪吒哥哥!这个给你!”
“糖!可甜啦!”
孩子们把东西塞给他,不等他回应,便嬉笑着跑开了。
哪吒朝着他们跑远的方向,笑着扬声喊道:“谢了!小鬼头们!”
与应看着这一幕,心想:这就是孩子王啊。
哪吒随手剥开一颗麦芽糖,不由分说塞进她嘴里。
浓郁的甜香瞬间在口中化开,却与残留的肉包子咸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古怪的味道,与应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甜不甜?”哪吒低头看她,眼尾弯起。
可恶!这味道太奇怪了!但看着哪吒期待的眼神,与应强忍着古怪,用力点头,一脸真诚:“甜!”
绝不能扫了他的兴。
哪吒没错过她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扭曲,却也没戳破,只是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一个支着糖人摊子的老伯热情地招呼:“三公子!给小娘子买个糖人儿吧!新鲜熬的糖,甜得很!”
哪吒脚步一顿,看向与应:“想要哪个?”
与应凑近那插满糖人的草靶子。
糖人晶莹剔透,画得栩栩如生,有振翅欲飞的仙鹤,有威风凛凛的老虎,也有老伯自己想象的神话人物。
她的目光,在一个手持长枪、英姿飒爽的小人糖人上停留了片刻。
“就这个。”哪吒直接指了那个持枪小糖人,爽快付了钱。
与应接过糖人,将它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细细观察。糖人线条流畅,神态张扬,竟真有几分神似。
“好像你。”她轻声说。
“有我好看?”哪吒挑眉,语气带着点自恋。
与应将视线从晶莹的糖人移回他身上。
眼前的少年,一身灼灼红衣,眉间朱砂艳如血,鸦羽般的长睫下,是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眼尾天然微扬,带着睥睨众生的傲气。
鼻梁高挺,唇若涂丹,面如冠玉,墨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风吹拂,掠过光洁的额头。
这般容色,便是九天之上的神祇,怕也难及。
与应看了看手中憨态可掬的糖人,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活色生香,光华夺目的少年,认真道:“你好看。”
哪吒听到的显然不是这个答案,追问道:“这糖人哪吒就不好看了?”
与应没回答,直接将糖人哪吒的小脑袋含进嘴里,舌尖尝到清甜的麦芽糖味:“这个好吃。”
“我不好吃?”哪吒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
与应含着糖人,抬起清澈的眸子看他,然后,在诡异的沉默中,“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咬下了糖人半个脑袋,含糊道:“你又不让我吃,我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哪吒眯起眼,危险的气息弥漫开来,他一把抓住她头顶那个被自己“精心”打理过的发髻,轻轻摇晃:“好啊,激将法?胆子不小!”
“行了,跟我走。”哪吒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那个饱经蹂躏的花苞头。
“去哪啊?”与应怀里还抱着那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一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她还要时不时紧张地回头看看有没有东西掉。
“做你的新衣服。”哪吒终于看不过眼,随手祭出豹皮袋,一道微光闪过,她怀里那些叮当作响的“负担”瞬间消失无踪。
与应这才解放了双手。
合着他刚才故意不拿出来,就为了看她手忙脚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