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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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仿佛未曾察觉她的目光,三口两口将自己那份桂花糕咽下,顺势牵住她的手腕:“走吧,再耽搁,集市的好东西该收摊了。”

与应没有挣脱,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清晰。

素知……她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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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几条街巷,喧嚣的人声骤然放大,各式摊贩沿街排开,叫卖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市井烟火。

“糖葫芦!红亮亮的糖葫芦!”

“刚出锅的炸年糕,外酥里糯!”

“芝麻烧饼,香掉牙的芝麻烧饼嘞!”

与应扫了一眼糖葫芦。

“要这个?”哪吒已经掏出了钱袋。

与应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钱还你。”

哪吒翻了个白眼:“谁要你还了?”他转向摊主,“来两串,要最甜的!”

糖葫芦入口,酸甜在舌尖绽放,与应忍不住又咬了一口,糖渣沾在嘴角,她也顾不上擦。

“慢点吃,”哪吒无奈地说,“又没人跟你抢。”

与应含着那颗饱满的山楂,声音有些含糊:“谢谢。”

哪吒看着她微鼓的腮帮,很自然地伸手,用指腹抹去她嘴角那点糖渍。

两人一路尝去,炸得金黄酥脆的年糕,撒满芝麻的焦香烧饼,滑嫩滚烫的豆腐脑。与应每样都浅尝辄止,那双浅淡的眸子却越来越亮。

哪吒随口问:“你以前没吃过这些?”

与应正咬着烧饼,她缓缓咀嚼着,咽下,才低声道:“……不记得了。”

哪吒点点头,不再追问。

暮色四合,沿街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与应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驻足,指尖轻轻抚过一张白狐面具上的刻纹。

“喜欢?”哪吒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与应收回手,摇了摇头。

在她转身的瞬间,哪吒的目光扫过那只白狐面具,指尖微动,几枚铜钱已悄然落入摊主掌心,面具无声滑入他袖中。

远处传来梆子声,哪吒抬头望了望被灯笼映红的暮色天空:“该回去了。再不回,师父该念叨了。”

他们刚走出几步,街角突然转出几个穿着盔甲的人,为首的人一眼认出哪吒,快步上前行礼:“三公子!总兵大人命我等寻您回府。”

哪吒脸色瞬间阴沉:“告诉他,我没空。”

士兵面露难色:“总兵大人说……”

“说什么?”哪吒冷笑,“说要把我这孽障再绑起来一次?”

与应不动声色靠近哪吒半步。

“三公子言重了!”士兵额头渗出冷汗,“夫人近日染恙,总兵大人只是……”

哪吒笑着说:“回去告诉他,我哪吒天生地养,早已不是李家的人。”

说罢拽着与应转身就走。

士兵还想阻拦,混天绫扬起一道红光,吓得几人连连后退。

“我不愿为难你们,别跟过来。”哪吒头也不回的冷声道。

转过街角,确认无人跟随后,哪吒才松开与应的手腕,她看到她腕上出现一道红痕,他轻声道:“弄疼你了吧。”

与应摇头,指了指他心口,哪吒抬手捂住她指的地方。

细密的雨丝不知何时飘落,濡湿了青石板路,两人避进一家茶楼的檐下,雨帘如织,将远处李府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与应看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李府轮廓,轻声道:“她病了。”

哪吒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包边缘,桂花糕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湿萦绕在两人之间。

“我知道。”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雨势渐大,水珠从瓦当边缘连成线,串串坠落,砸在石阶上,碎裂成更小的水花。与应怀中掏出手帕。

“给你。”她递给哪吒。

哪吒愣住,目光从雨幕挪回她身上:“做什么?”

“擦擦。”与应指了指他发梢的水珠,“会着凉。”

哪吒盯着帕角,没有动作:“我是藕……不会生病的。”

与应的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沾湿的睫毛上:“会说话,会开心,会难过,那不就是人吗。”

哪吒接过帕子,却没有擦拭,只是轻轻攥在掌心,远处李府的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一扇雕花窗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哪吒:“她总在那扇窗边做针线。我那时贪玩,经常半夜翻窗回家,但每回都能看见那盏灯。”

与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纸上映出一个女子的剪影,正低头缝着什么。

雨声渐歇,月亮从云隙间探出头来,哪吒深吸一口气,将素帕仔细折好收进怀中。

他转身,道:“走吧。回山。”

与应默默跟上,却在经过李府后门时突然驻足,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正躲在门廊下,是方才送桂花糕的小桃。

小女孩眼眶红红的,怀里抱着个包袱,看见哪吒,她立刻飞奔过来:“三少爷!夫人让我等在这里……”

哪吒蹲下身,小桃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与应看见他的睫毛颤动几下,最终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发辫。

“告诉夫人……”哪吒的声音有些哑,“就说,桂花糕很甜。”

小桃用力点头,将包袱塞进哪吒手里,又飞快地跑回府中。

包袱里是一件簇新的红色外衫,针脚细密匀称,衣领的内侧,用银线绣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莲花。

哪吒在原地静立片刻,将那红衣抖开,披在身上,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城外,未曾回头。

与应跟在他身后。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那身新衣上,衣摆处暗织的金线随着他的步伐隐隐流转,比往日那身旧红更添鲜亮。

城外,哪吒召出风火轮,向与应伸出手:“上来。”

夜风掠过耳畔,带着初秋的凉意。

与应最后回望一眼,陈塘关的万家灯火在脚下渐渐模糊远去,最终融入深沉的夜色,唯余那扇雕花小窗透出的一点暖黄灯火,固执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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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在耳畔呼啸,一路无言。

传闻中闹海屠龙的三太子,割肉剔骨的小煞星,此刻正背着她,呼吸平稳,身躯温热。远比传闻更鲜活,更真实。

与应伏在哪吒背上,脸颊隔着那身崭新的红衣布料,能感受到他脊背传来的细微震动。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揉碎:“我有东西落在那里了。”

风火轮的速度丝毫未减,他的声音顺着脊骨传来:“很重要?”

与应的脑海中清晰地映出那个伫立在市井中,细长又孤单的身影。

“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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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银霜,铺满了与应洞府前的石阶。

她推开门,案几上的微光勾住了她的视线,拿起一看,原是白日里那个纹路妖异的白狐面具。

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木面。那时她转身就走,全然不知身后那抹红影悄然落下的铜钱和袖中藏匿的动作。

原来……他买下了它。

她轻轻放下面具,转身走向隔壁的莲池洞府,夜风拂过水面,莲叶轻摇,搅碎一池银光,却不见那抹鲜亮的身影。

“师兄?”她对着空寂的洞府轻唤,回应她的只有水声潺潺。

她似有所感,倏然抬首。

一道炽烈的赤红轨迹撕裂夜幕,流星般朝着陈塘关的方向疾驰而去,尾焰在天幕上拖曳出长长光痕,缓缓消散。

“阿应……”

夜风送来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唤,带着莲池水汽的凉意。

与应急切回头,只看见莲叶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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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塘关,李府。

整座府邸沉入黑暗,唯余那扇熟悉的雕花窗后,透出一点温暖执拗的烛光。

哪吒静静伫立在屋檐的阴影里,混天绫温顺地垂在身侧。

窗内烛火摇曳,映出一道微微佝偻,专注于手中针线的侧影。

殷素知缝了几针,便习惯性地抬头望向窗外,目光在夜色中无声地搜寻。

片刻,她放下针线,轻轻推开了窗。

夜风卷着几片槐花的残瓣,打着旋儿飘入室内,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哪吒藏身的檐角暗影,仿佛早已洞悉。

“吒儿……”一声呼唤轻若叹息,几乎消融在风里。

哪吒身形瞬间绷紧,却没有闪避。他攥紧了袖中那方带着体温的素帕。

殷素知从窗边取出一盏小巧的莲花灯,轻轻放在窗台上,暖黄的光晕温柔地扩散开来,恰好照亮了他新红衣袍的一角。

红袍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流淌,针脚细密,也不知反复拆绣了多少遍才得此圆满。

殷素知:“我知道你会来。今日是你的生辰。”

哪吒喉头发紧,没有回应。

她从桌上捧起一个食盒,放在窗台光晕的中心:“吃些桂花糕吧,娘刚蒸好的,还热着。”

食盒打开的瞬间,浓郁的甜香弥漫开来,熟悉得令他心头发颤,哪吒终于动了动,却只是委婉回绝:“……我不饿。”

殷素知轻笑,带着嗔怪:“胡说。你小时候,能一口气吃完一整盘,还嚷着不够呢。”

夜风掠过,哪吒身形一晃,无声落下,轻盈地立在窗边,却仍隔着那盏莲花灯一步之遥。

他问:“你的病……”

“老毛病了,不妨事。”殷素知摇摇头,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带着无尽的心疼,“倒是你,瞧着……又清减了些。”

她的手抬起,想要抚上他的脸颊,却在半途生生顿住,蜷缩着收回袖中。

这具莲藕塑就的身躯,不会饥饿,不畏寒暑,不流鲜血,更不会有分毫增减。他心知肚明,她也了然于胸。

这或许,只是母亲眼中永不褪色的牵挂,一份融入本能的思念罢了。

月光清冷,洒在两人身上。一站一坐,中间隔着那盏跳跃着暖光的莲花灯。

哪吒的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触碰母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却又僵硬地停在袖中。

“这件衣服……”殷素知的目光流连在他崭新的红衣上,指尖轻轻拂过他平整的袖口,带着珍视,“我照着从前的尺寸,悄悄放宽了些许……没想到,竟这般合身。”

哪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那两个字:“……谢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