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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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久违的称呼,让殷素知瞬间红了眼眶,她慌忙低下头去整理食盒,手指却微微颤抖:“山上……可还缺什么用度?天凉了……”

“不缺。”哪吒打断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师父待我极好,还有个……还有个师妹,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人还不错。”

殷素知黯淡的眼睛倏然亮起:“是白日里那位姑娘?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他其实也不甚确定:“与应,约莫……十六七岁吧?”

“与、应?”殷素知缓缓重复,带着思索,“倒是个少见的……名字呢。”

“她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殷素知微怔。

他点了点头。

哪吒断断续续地讲着乾元山的日常,讲太乙真人的唠叨,讲金光洞的晨钟暮鼓。殷素知静静地听着,时不时递出一块桂花糕。

哪吒嘴上嫌弃着“腻了”、“甜得齁人”,却都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吃掉了。

月影悄然西斜,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哪吒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殷素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温顺地点头:“路上小心。”她顿了顿,他……”

哪吒:“娘。不提他。”

殷素知眼中闪过痛楚,低低叹息一声,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细布仔细包裹的小包,递了过来:“这个……给与应姑娘。女孩子家,总该有几件像样的首饰点缀。”

哪吒伸手接过。

指尖不经意间触到母亲递来的手背。

那只曾经为他死死握住剑锋,挡下致命一击的手,如今却枯瘦得骨节分明,皮肤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指骨。

殷素知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慌乱地整理了下衣袖。

最终,他紧了紧手中的布包,低声道:“……下次,我带她来见您。”

“好!好!”殷素知连连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光彩,带着真切的欢喜,“娘给她做新衣裳!挑最好的料子!”

哪吒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窗边沐浴在暖光与月光交织中的母亲,那些乌发间刺眼的银丝在灯下无所遁形。

他张了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无声的口型,挥了挥手。

风火轮亮起,他化作一道赤芒,冲天而起,消失在沉沉的夜幕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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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山熟悉的轮廓在月色下逐渐清晰。

身后陈塘关那点微弱的灯火,早已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那句哽在喉头的话,终究没有问出。

或许,答案早已刻在每一次檐下的凝望和窗边不灭的灯火里。

他曾在母亲腹中孕育三载春秋,依稀还能忆起妇人隔着肚皮的温柔抚摸,一遍遍讲述着市井趣闻,府中琐事。

然而降生之时,他只是一只滴溜溜乱转的肉球,砸碎了满室名贵瓷器。

李靖拔剑怒斥“妖孽”,寒光直劈而下。

而那个平素温婉,甚至有些优柔的女人,却像护崽的母狮,用整个身体扑上来,死死抱住了那团血肉模糊。

那双惯于拈针引线的纤手,毫不犹豫地攥住剑刃,她浑身颤抖,面对一家之主的滔天威压,却强迫自己挺直脊梁,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他不是怪物!他是我的孩儿!是我的吒儿啊!”

温热的鲜血和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紧握剑刃的手,滴落在肉球之上。

奇异的光华骤然绽放,肉球如莲花盛开,莲心处,粉雕玉琢的小小婴孩静静躺着。

那滴混合着血与泪的水珠,恰好落在婴孩眉心,凝成一点殷红的朱砂印记。

小小的婴孩睁开眼,看到的是母亲脸上交织的血泪,和为他撑起一方天地的决绝。

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母亲染血的衣袖,声音稚嫩清晰:“娘!”

哪吒猛地闭了闭眼,强行掐断了汹涌的回忆。

这个时辰,那丫头想必早已睡熟,这些首饰,还是明日午后寻个由头再给她吧。

怀中的布包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玉石碰撞声。

他下意识地捂紧了些,仿佛怕这丁点声响,会惊扰了隔壁那位常在深夜被噩梦缠绕的师妹。

笨丫头……真以为那些夜半辗转的低语、压抑的啜泣,他这个做师兄的会听不见?唉,师兄这差事,可真是不好当。

“师兄?”

哪吒浑身一僵,几乎同手同脚地转过身,与应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手中正拿着那只白狐面具。

他强作镇定:“这么晚了还不睡?”

与应没有回答。

她缓步走近,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举起手中的面具,问:“为什么买这个?”

哪吒别过脸,目光投向黑沉沉的莲池:“随手买的,摊主硬塞,嫌麻烦。”

与应又上前一步,抬手,将那白狐面具轻轻覆在脸上,月光下,面具衬得她露出的下颌线条更加白皙优美。

面具后的声音有些闷:“好看吗?”

面具遮去了她大半面容,只余下一双浅淡的眼眸,在月光下清澈如水,清晰地映着夜空和他有些慌乱的身影。

“……还行。”他最终干巴巴地评价道,目光却像被烫到般飞快地从她眼睛上移开,落向别处,耳根的热意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谢谢。”面具后传来轻轻的声音,“我很喜欢。”

哪吒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啊,嗯。”

他从怀中掏出那个温热的素布小包,动作有些粗鲁地塞进与应空着的那只手里:“给你的,别多想,是我娘……非让我带来的。”

与应解开布包。

白玉雕琢的耳坠玲珑剔透,银簪素雅简洁,在清冷的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她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位传闻中暴戾恣睢的三太子,却只捕捉到他别扭地扭向一旁,已然红透的耳尖。

与应:“替我……谢谢夫人。”

她将首饰仔细包好,珍重地收进袖中。

哪吒含糊地哼了一声,像是掩饰什么,转身就要大步离开。

然而刚走出几步,却又突兀地停下,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口吻,只是尾音似乎不那么硬气了:“辰时,练武场。别、迟、到。”

看着那抹鲜红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与应毫不犹豫转身,径直向后山走去。

若不是她去找师父加固封印时偶然听闻今日是哪吒生辰,他是不是就打算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连一句“生辰吉乐”都吝于讨要?

心头涌起一股又气又软的情绪,但哪吒一贯如此,口是心非,别扭得要命。

她又能真的同他计较什么呢?

送什么好?这人平日只松松系着马尾,红绸随意飞扬……送他发带?或者……她记得他耳垂上有个小小的耳洞,送耳环?

念头一闪而过,又觉得太过私密。

她忽然想起曾听过的传闻:天上有种赤霞云,采朝霞晚霞之精粹,织成衣裳流光溢彩,轻若无物,柔若春水,绝不会坠得慌。那鲜亮又张扬的光泽,正衬他。

避开那些蜷缩在草丛里睡得香甜的人参娃娃,与应轻车熟路地拨开一片茂密的草丛。

那只曾递给她月宫仙种萝卜的兔子精小雪,正蹲在月光下,抱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啃得欢快。

小雪:“又饿啦?”

与应蹲下身,双手合十,姿态放得极低:“兔子大王,帮帮忙。”

小雪皱了皱粉嫩的三瓣鼻:“哼!你上次头也不回就走了!伤透我的心啦!”

与应认真道歉,声音诚恳:“对不起,是我不好,伤你心了。”

小雪抖了抖耳朵,语气软了下来:“行、行吧,看在你诚心道歉的份上……帮什么忙?”

与应从袖中小心掏出一个莹润的玉瓶,里面是几粒散发着清香的仙丹,方才从师父丹房里顺来的。

她递过去:“我想请你联系广寒宫的玉兔姐姐,帮我讨一朵赤霞云。”

小雪鼻子翕动,嗅到仙丹诱人的香气,耳朵抖动起来:“赤霞云?你要那玩意儿干嘛?”

与应:“织发带。”

小雪歪着头打量她,问:“给谁的?”

与应耳尖蓦地一热,下意识别过脸:“……反正有用。”

这乾元山上,真正算得上“人”的就他们师徒三个,仙人何须凡俗发带?答案呼之欲出。

小雪眯起红眼睛,咧嘴露出两颗大门牙:“哦……是哪吒那小子吧?”

与应急忙伸手捂住它的嘴,脸颊微烫:“嘘!你小点声!”

小雪灵活地挣脱她的手,跳到旁边一朵大蘑菇上,翘起后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赤霞云可是广寒宫的稀罕物!月宫霞光所凝,寻常可求不来。”

与应立刻道:“胡萝卜,我帮你种。种多少都行。”

小雪耳朵瞬间竖得笔直:“种多久?”

与应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有生之年。”

“成交!”小雪眼睛一亮,兴奋地在蘑菇上蹦了个圈,绒毛都蓬松起来。

它从脖子浓密的绒毛里掏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玉铃铛,对着天上皎洁的满月,郑重其事地摇了三下。

“叮铃……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山林里荡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洒落的月光仿佛有了生命,迅速汇聚成一道银线,笔直地通往高悬的明月。

不一会儿,月亮边缘冒出一对雪白蓬松的长耳朵,警觉地左右张望。

紧接着,一朵小小的云絮慢悠悠地顺着月光银线飘落下来。

云朵上,端坐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怀里紧紧抱着一团流动着霞光的绯红云絮,想来那便是赤霞云了。

小雪一见玉兔,立刻扑了上去,声音甜得发腻:“阿玉!”

玉兔也激动地回应:“小雪小雪小雪!有没有想我!”

两只毛茸茸的白团子瞬间滚作一团,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兴奋地蹦跳打转,雪白的绒毛在银辉下闪闪发亮。

与应忍不住蹲下身,伸手将两个热乎乎软绵绵的小家伙一起拥进怀里,脸颊深深埋进蓬松柔软的兔毛中,满足地蹭了蹭,声音带着难得的娇憨:“毛绒绒……好可爱……”

玉兔好不容易从她温暖的怀抱里钻出个小脑袋,眼睛眨了眨,将怀里那团流光溢彩的赤霞云轻轻推到与应面前:“喏,拿去吧,织的时候记得要用最纯净的月光凝成丝线,否则这云霞之气会散的。”

与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赤霞云轻若无物,触手温凉柔滑,云絮内部仿佛有细碎的霞光和金粉在缓缓流淌。

她刚要道谢,玉兔小巧的鼻子忽然动了动,凑近她身上嗅了嗅,问:“咦?你身上怎么一股……清甜的花粉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