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安慰

·

几乎是下意识的,哪吒伸出拇指,指腹温热,极其自然地替她揩去那点油渍。

动作完成,两人都是一怔。

哪吒像被烫到般飞快收回手,指腹残留的细腻触感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而与应却仿佛毫无所觉,只专心致志地继续品尝包子。

“吒儿!”

一声温柔又带着急促喘息的呼唤,瞬间打破这微妙的氛围。

与应循声望去。

一位身着素雅锦缎衣裙的妇人正提着裙摆,不顾仪态地小跑而来。

她约莫三十许人,眉眼温婉秀丽,与哪吒有七分神似,发髻间只簪着几支素雅的玉钗,晨露打湿了她绣鞋的缎面,洇开深色的痕迹,显是听闻消息便匆匆赶来,连晨妆都未及整理。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哪吒身上,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水光。

“……”

哪吒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他站起身。

殷素知已奔至近前,一把抓住哪吒的手腕,仔细打量着他,声音带着哽咽:“又长高了……在乾元山可好?太乙道长待你如何?吃穿用度可……”

她关切的话语顿住,目光终于落在哪吒身旁,一身白袍的与应身上,有些惊奇地问:“这位姑娘是……”

与应慌忙站起来,不小心碰翻了茶碗。

“我们还要回山复命。”

哪吒突然横插进来,声音冷硬。

殷素知指尖一颤,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周围行人依旧如常往来,似乎对这一幕毫不意外,她指尖一颤,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至少……至少回去看看吧。”

“回去?我的家在乾元山,在金光洞,在师父那里。”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与应看见她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但她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哪吒有些歪斜的衣领。

“这位姑娘看起来饿了,不如……”

“不必了。”哪吒拽起与应的手腕,转身就走,“师父还等着。”

与应踉跄着跟上,回头望见殷素知仍站在原地,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青石板路上。

奇怪,为何她的心里会这般……酸涩又鼓胀?

“等等……”与应挣了挣手腕,想说什么。哪吒反而握得更紧,脚步更快,几乎是拖着她冲进了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浓密的阴影。

哪吒停下脚步,与应猝不及防,额头重重撞上他后背。

“你……”与应刚要开口,却见哪吒一拳砸在树干上,槐花簌簌落下,槐花簌簌落下,有几朵打着旋儿,轻轻沾在他微微颤抖的肩头和发上。

与应站在他身后,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麻雀落在枝头,歪头看着他们。

过了许久,久到麻雀都飞走了,哪吒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往日神色:“走,带你去吃更好的!”

与应看着他强撑的笑容,又看了看他发梢和肩头沾着的几片洁白槐花。

她犹豫片刻,默默地从自己素白的袖中掏出一方素帕,递了过去。

“做什么?” 哪吒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

“槐花,” 与应抬手指了指他的头发,“沾上了。”

哪吒愣了一下,随即胡乱地用帕子在头上抹了两把,动作粗鲁得像是要擦掉什么不洁的东西。

他将帕子随手塞进怀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巷子,背影有些仓促。

与应小跑着跟上。

刚到巷口,一个挑着沉重担子的老汉正颤巍巍地拐进来,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小心!”哪吒一把将与应拉到自己身侧。

担子一晃,里面几节沾着新鲜湿泥、白生生的莲藕滚落在地,沾上了尘土。

老汉刚想发怒,抬头看清哪吒面容的瞬间僵住了,嘴唇哆嗦着:“少……少爷?是您……您回来了?”

哪吒蹲下身,默默将莲藕捡回担中,他动作格外轻柔,与平日张扬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低着头:“李管家,对不住。”

老汉嘴唇哆嗦着,显些流出泪来,抓住哪吒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哪吒迅速抽回自己的手,他甚至不敢再看老汉泪流满面的脸,拉起一旁沉默的与应,快步冲出巷子,将老汉那声未尽的哽咽和担子里白生生的莲藕,远远抛在了身后。

转过喧闹的街角,确定再也看不到巷口,哪吒才松开与应的手腕,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微微喘息。

“那个人……” 与应揉了揉被攥得有些发红的手腕,轻声问。

哪吒闷声道:“李府的管家,人……还不错。”

幼时偷偷溜出府玩耍,是这位老管家替他打掩护,那次他调皮爬上高高的房梁下不来,也是李管家急得团团转,最后是他自己不耐烦了跳下来。

后来他金身行宫被毁,听说李管家也被李靖迁怒,不久后便黯然离开了李府……

想到这里,一股混杂着愤怒与委屈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

定是李靖!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逼他认错,毁他金身,连累无辜之人……真真是小人心肠!恶毒至极!

与应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她心里还在想着城门口那道孤单的影子,那种莫名的酸涩感依旧盘桓不去。

这细微的走神落在哪吒眼中,却成了另一番解读。

她在同情?在觉得他刚才的举动太过分?

一种被误解的烦躁和无处发泄的郁结冲上头顶。

他突然转过头,问:“你觉得我刚才那样对她,太残忍了吗?”

与应侧目望去,哪吒紧绷的侧脸在阳光下镀着一层浅金,长睫低垂,在眼下投落一小片细碎的阴影,如同蝶翼轻颤。

她心中微动,方才殷夫人绣鞋尖上未干的晨露,还有那声带着哽咽的“吒儿”,清晰地浮上心头,竟生出一丝连自己都未解的羡慕。

与应:“我不知道你们的事,但她鞋尖的露水还没干。”

她定是极想见你,才这般急切,连晨露沾湿了鞋面都顾不得,只为早一刻确认你的安好。

良久,哪吒才道:“……我知道。”

他接着说:“那时候,我总觉得她软弱,优柔寡断,连李靖要我死时,她都只会哭。后来才明白,她不是不想选,是根本没得选……就像那莲藕,生在淤泥里,便只能向上挣扎,哪管根须被什么束缚。”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几片洁白的槐花,打着旋儿飘落。

哪吒伸手,一片花瓣轻盈地落在他掌心。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柔嫩的花瓣,清淡的香气在指间弥散。

他声音有些飘忽:“其实……我回来过很多次。偷偷的。”

与应问:“……去看她?”

哪吒的指尖将那花瓣捻碎了,细碎的残瓣随风而去。

“嗯。”他应得极轻,更像自语,“常在夜里,立在房檐上……看她屋里的灯还亮着,在窗下做针线。”

“她……知道吗?”

哪吒摇了摇头,随即又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不确定:“或许……知道吧。有时,窗边会多留一盏灯。”

那盏灯,是无声的守望,还是对飘荡孤魂的怜悯?他不敢深想。

“我没有娘。”

她从模糊的感知中意识到,她似乎不明白为何母亲要抱孩子,为何要投来关切的目光,所以她把一切归根于自己没有母亲。

“……什么?”他转过头,眉头微微皱起。

与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得像风:“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而且……”

“而且我杀了——”

哦,爹啊,死就死了呗。

后面的字眼在她舌尖打了个转,又无声地咽了回去。

杀父,于她而言,似乎并不比碾碎一片花瓣沉重。

他忽然伸手,带着点泄愤的力道,拽了下与应垂在肩侧的一缕发丝:“笨。”

她抬起眼,浅淡的眸子里映着他带着薄怒的脸,平静地问:“你呢?你不觉得我残忍吗?”

哪吒转身,目光如炬,直直刺入与应眼底。初升的晨光跳跃在黑亮的眸子里,映出她微微困惑的模样。

“知道我出生时是何模样么?”他扬唇一笑,满是不在乎,仿佛在讲旁人的轶闻,“差点把稳婆吓死过去。”

“李管家说,我落地便是个肉球。人人都道是妖孽,李靖更是举剑便要劈下……”他眼底的笑意淡了,声音沉下去,“只有她……只有我娘,死死抱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说这是她的骨肉,只有她……护着我。”

“所以,”他凑近,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微怔的面容,“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瞧着挺聪明,怎么这般笨?”

与应浅色的瞳孔微微睁大,映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素来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漾开一丝涟漪。

“……多谢。”最终,她也只挤出这两个字。

哪吒直起身,夸张地叹了口气:“就这?小爷我可是连出生时的糗事都抖落出来了!”

与应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发间沾着的一片细小槐花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将那点洁白摘下。

哪吒微怔,随即也抬手,从她鬓边掠过,捻下一朵完整的槐花,顺手别在她耳后。

晨光将两人并立的影子拉得细长。寂静中,与应腹中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响。

“又饿了?”哪吒挑眉,“走,这次带你去吃陈塘关最好吃的——”

“三少爷!”清脆的童音脆生生打断了他。巷口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站着,双手捧着油纸包,“娘亲让我送来的……”

哪吒脸上的神色瞬间柔和下来,他弯下腰,笑容真切:“小桃?都长这么高了。”

小女孩用力点点头,将油纸包往前一递:“娘亲说,三少爷顶顶喜欢她做的桂花糕了!”

与应看见哪吒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只是蹲下身,视线与小桃齐平,温声道:“替我……多谢你娘。”

小女孩将油纸包塞进他手里,又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哪吒的耳根唰地红了,他有些慌乱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发顶:“小孩子家,莫要胡说!”

小女孩笑着跑开了,哪吒站起身,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这是……”

“桂花糕?”与应指了指油纸包。

“啊,对,尝尝?”

芬芳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与应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绵软的口感和桂花的香气在舌尖绽放。

“好吃吧?”哪吒得意地说,“张婶的桂花糕可是陈塘关一绝。”

与应点点头,她注意到油纸包底下还压着张字条,哪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迅速把字条收了起来,但眼尖的与应已经看到了开头几个字。

[三少爷,素知夫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