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更叫元娘惊叹的还在后面。

王婆婆请他入座用饭时,他家的仆人主动上前将碗筷都换了。

金碗、金碟、金筷、金勺……

甚至连筷枕都是金打的。

而且每一样都雕刻了纹路,他现下用的显见是一套,因为碗碟边缘分别刻了八仙过海的一些人物,瞧着美轮美奂不说,连起来应当是个完整的故事。

她算是明白了,何谓吃出花来。

这还只是器具呢,如果是正经吃菜用饭,还不知能有多少花样。

元娘定力到底不够,压根无法忽视那金灿灿的器具,即便满心克制,眼睛却总是不自觉瞟过去,一看再看,不自觉手脚就有些发凉。

和她的毛躁不同,王婆婆和岑娘子初时多注意了一眼,之后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行事照常。金子虽然看着昂贵,但是早些时候,高门大户交际时都嫌弃是俗物的,斗富早升到了另一个层次。

比底蕴!

随手所用、毫不打眼的一个净手盆,一个杯盏,都得是名家所出,最好能扯上些有名望的人。譬如前朝某某公主,又或是什么天下闻名的名士喜爱的。

只富不贵,在与各家往来时,只怕要遭笑话。

当然,也不能只用古物,既要追求雅致,也要尽量做到体面富贵。

这其中的度就得自行把握了,要不怎么高门主母里也有人的宴席办得极好,有的却不爱办那些个赏花宴什么的呢。

不过,这些年商贸繁华,京中人的日子也算是好起来了。

只要有钱,就可以找四司六局的人来办。

他们非但是准备酒菜那么简单,桌椅摆设、宾客座次、宴席玩乐等等都能一手包揽,甚至连请柬都是帮着写好的,哪怕主家想去某处的园子、寺庙举办宴席,他们也能帮着商量安排。

真正做到,府邸可以不出一人,不费一事,从头至尾只需出钱即可。对那些不善内务,每逢宴席就手忙脚乱的主母而言,简直是大救星。

王婆婆年轻时,四司六局尚还未成规模,那真是事事躬亲,一场宴席下来,她能累得只剩半条命。但也因此,她操纵全局的本事,都是实打实历练出来的。

所以,非但孙令耀用的这些金制器具她没看在眼里,就是他身边的下人们,她也不觉得羡慕,甚至轻易就能挑出错处。譬如,做事时人浮于事,行走时步伐散乱,规矩实在学得一般,摆个用饭器具都乱糟糟没次序。

旁人眼里仆婢环绕的热闹,在她看来,只有一个乱字可形容。

不过,她如今就是个平民老妇,哪有挑拣人家的道理,只是不自觉在脑子里想,该如何定规矩轻易就能肃清浮乱风气。

一桌几人里,心情最松散的恐怕就是孙令耀了。

他拿着筷子盯着满桌的佳肴,倒是蠢蠢欲动。

作为扬州府首屈一指的富商独子,他见过的玉盘珍羞何止千万,他吃鱼只夹一筷子,剩下的就赏人,还有烤一整只羊,最后只吃缝在羊肚子里闷烤的鱼肉……

旁人视樊楼、遇仙正店这些酒楼为心心念念的美食佳肴所在,于他而言,就是初到汴京时稀罕了一段,之后也就普普通通。毕竟,只要他想,一日三顿都在这些正店吃又能何妨?

轻易能得到的,就不稀罕了。

他之所以蠢蠢欲动,是因为怕来了以后,表现得食欲欠缺,会让括苍难堪。

好吧,以陈括苍的性子这不大可能。

但作为好友,维护对方的面子,是义之所在!

孙令耀自诩是个有钱的讲义气的好人。

所以今日他特意没用早食,此刻已是饥肠辘辘,王婆婆做的菜却是有几分卖相,香味直往他胸腔里勾。但他还是很讲礼数的等到王婆婆动筷子了,才开始吃。

王婆婆做的都是硬菜,有炉焙鸡、羊脚子、莲花鸭签这样摆到席面里都不逊色的大菜。

尤其是莲花鸭签,做法复杂,鸭肉要先煮再切丝,与鱼茸和鸡子清搅拌后,用猪网油包裹起来,先蒸后炸,摆盘时还要摆做莲花样式。

咬一口下去,外头的猪网油炸得松脆,不似面皮油炸后费牙劲韧,薄薄的油汁融入鸭丝与鱼茸中,使其口感不再干涩,变得肥而不腻,内里则是鲜嫩多汁到烫舌。

只看单个鸭签,会觉得像是油炸春卷,只是内里的馅料功夫要繁复许多。

但这样的菜,最适宜年纪不大的孩童吃,但孙令耀似乎并不怎么动心,倒是元娘吃了许多。

她是真心觉得好好吃,掺了鱼绒的内馅鲜甜,鸭丝越嚼越有肉香,之前阿奶从来没有做过。果然,真正的饱口福,还得是长辈请客吃饭的时候。

眼看她一人吃了近半盘,愣是把一盘莲花鸭签吃成残花败荷,但王婆婆并未因此责骂或者给她眼色,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孙令耀的身上了。

他的确是没怎么吃别的菜,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吃得少,与之相反,他也快靠一己之力吃完了整整一盘菜。

这盘被他青睐的菜正是王婆婆前几日腌制的酒腌虾。

她算算时日,今日差不多也能吃了,索性就端了一盘上来,但只是用来凑数的,并未指望孙令耀能喜欢。

因为酒腌虾酒味十分重,也未加什么味重的佐料,又是生食腌制,大多数人吃得并不习惯。

大虾只剪去须尾,一斤虾用五钱盐腌制沥水,然后佐以花椒、盐,用酒化开,坛头用泥封住,腌上几日就能吃。

虽说没有别的大料压制,但是花椒本就偏麻淡香,虾个头大,沥了水后,嚼起来又干又香,经过酒腌口感中的嚼劲却没变,反而一股酒香。

若是能喜欢酒味,吃起来也会倍加喜欢,而且重咸味麻,下饭最是香。

别说是孙令耀,王婆婆甚至没指望家里能有其他人喜欢这道菜,是她备了犒劳自己用的,哪知道快被他吃了个干净。

有孙令耀在眼前,足以证明,家资再雄厚也是人。

他吃得兴起,也不让下人帮忙剥虾壳,自己动手剥不说,甚至还嗦了油光水亮的指头,到底还是小孩子,行事随心所欲,脱不了本性。

见到桌上其他人都注视着自己,吃了个心满意足的孙令耀,在下人的伺候下,用自带的花瓣与面盆洗净双手,然后才怪不好意思的歉然一笑,“这道菜与我在家乡吃过的醉虾有些相似。”

他是藏不住话的年纪,何况到了汴京也没什么好友,一五一十的讲述起来,“其实也很不相似,醉虾是挑丁点大的鲜活河虾加黄酒,那虾肉质鲜嫩,因为是活虾,虽用黄酒泡了会儿,偶尔还会有一两只蹦跶起来,溅得到处是酒渍。”

“我爹最喜欢吃。”

他笑着,有说有笑的样子,可眼里却瞧不出高兴的底色,倒像是茫然。

孙令耀挠了挠头,过意不去的说:“也是奇了,我素日在扬州府不爱吃这道的,哈哈哈哈,应是王婆婆您的手艺太好了。”

有些吃食,也许当时不喜欢,待到脱离那时的人与环境,就莫名喜欢上了。

而且回回想起,都觉得心中钝痛,只有多吃一些,味蕾餍足了,那种空虚钝痛的感觉才会显得不那么清晰。

元娘坐在一旁听孙令耀讲述,自己也忽而想起从前在乡下吃过的一种不知名果实,红红紫紫的,长在矮枝上,每颗不过比黄豆大点,但吃起来特别甜。

她和小姐妹上山挖野菜的时候,偶尔能遇到,大家都会分着吃完,偶尔还会为此发生口角。

吴桃娘总是计较,觉得她自己分到的少了。

现在到了汴京,她能吃许多果子,贵的便宜的,应有尽有,但是再也没有见过那种不知名的果实了。

偶尔,她也会想念那甜到发腻的味道。

听到孙令耀说起他在家乡吃过的醉虾,元娘面色动容,霎时与其共情,觉得他也挺可怜的,纵使万贯家财,但照先前所说,却要与疼爱他的父亲两地分居。

就在元娘这么想的时候,孙令耀又补了句。

“真没料到原来我也喜欢吃醉虾,赶明我就给爹写信,让他把专门做醉虾的厨子送来汴京。”

专门做醉虾的厨子?

元娘瞬间觉得自己共情不了了。

她家莫说专门做醉虾的厨子,就是充当厨子的下人也没有,甚至在不久之前,自己家里还得发愁米缸见底了该如何是好。

元娘觉得,比起心疼,她更应该趁此时机多吃些。

孙令耀吃完了,阿奶要招待他,定然也会很快停下,为了不丢人,阿奶是不会放任她一个人待在桌前不停地吃的。

果然,王婆婆很快就停下了筷子。

趁着众人离座前,元娘偷偷又塞了两个莲花鸭签到嘴里,神不知鬼不觉,脸颊鼓鼓囊囊的下了桌子。

人家既是做客,自然要放他和陈括苍好好相处。

王婆婆特意烧了炉子,上头放着陶壶,熬煮着熟水,里头的花材是去隔壁徐家医铺抓的。

比起去饮子摊前买熟水,到药铺里买要省钱许多,还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喜好增增减减。

哪知道孙令耀跟着陈括苍到他住的那小角房里走了走,没多久就坐不住了,那屋子太小,连仆人都进不去伺候。

正对门扇的四根柱子撑着镂空顶的榆木架子床,墙角是半人高的衣箱,窗户边上是只放了几本书的书柜,上下数排都没有书,因为他入学堂尚且不久,想填满恐怕还要等上几年。

屋子很小,但极为简洁,故而瞧着有开阔的错觉。

唯一物件多的是窗户底下的平头案,摆了笔架、笔洗、毛笔、砚台、纸以及绳芯上端发黑的瓷油灯盏等。

孙令耀瞧着陈括苍的屋子欲言又止,他都想说不如你举家搬去我那住好了,我家的宅子大,多拨一个院子出来易如反掌。但是他深知陈括苍的脾性,这话说出来定然是得不到好脸色的,故而又咽下去。

他迟疑了好半日,最后只勉强评道:“这屋子和括苍你一样,都是简洁疏朗的模样。”

他夸得实在牵强。

因为坐也没处坐,站也总嫌挤,孙令耀干脆到院子里和陈括苍一块坐着了,石桌上放了个小炉子,陶壶里的熟水咕噜咕噜冒泡,边上是叶片渐渐有些发枯的桑树。

王婆婆是很勤快的人,万贯到家里以后怕被嫌弃,更是勤勉,庭院是扫了又扫,但是到了秋日不可避免还是会有几片残叶,甚至枯黄的叶子正在落下。

孙令耀看着翩翩落下的枯叶,忍不住胸腔填满诗兴,大声叹道:“唉,秋日悲凉,括苍,不如我们作诗吧!”

“我不会。”

“哦。”

陈括苍吹着庭院里的冷风,生嫩的脸颊有些被吹伤的泛红,因而语气淡淡。

孙令耀对他的简洁冷淡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半点不计较。

孙令耀甚至主动找补,“也是,现在作诗就只能做打油诗,学堂都没上几年呢。”

他也不嫌弃陈括苍话少,自顾自的说道:“我以为你天资聪颖,什么都会呢,老师教的文章你一听就会,几乎都过目不忘,作诗也当天赋异禀,没想到你竟有不会的。”

元娘坐在王婆婆屋前的门槛上玩弄小花,用衣带逗得小花原地转圈追赶,她倒也未故意听,但总归是一字不落进了元娘的耳朵。

她忍不住为弟弟辩解,“他才开蒙没多久呢。”

孙令耀也只是一时感慨,他其实十分推崇陈括苍,否则也不会眼巴巴跑到人家家里,与其交好。他就是觉得陈括苍与学堂中其他人不同,很*沉稳,但也不全是沉稳,是岁月沉淀的内敛,靠近陈括苍心里容易觉得安心。

哪怕陈括苍明明比自己要小。

可孙令耀总觉得陈括苍身上有种天塌了有他撑着的可靠,与学堂其他的为了自己家的钱财而巴结或暗地里仇视的人都不同。

他越冷淡,孙令耀越心安。

所以他对元娘的话表现出了极大的认可,“是极是极,若是括苍多学几年,做出的诗必定极好。”

不……

陈括苍在心里认真推拒,他敢走科举,是因为进士科内容历经改革,如今只需专心钻研时务策论,苦读典籍熟背墨义,不像从前还需要考诗赋。

对于诗赋,自己几斤几两,陈括苍心知肚明。

在现代,他上了年纪以后,周遭的同龄人都琢磨起打油诗,争先恐后出书。

他……

倒是真的背了许多诗词和赏析,但那样狗屁不通的打油诗写出来,若是叫人瞧见,只怕他死了都能丢脸到被气活。所以,在察觉自己大限将至时,他最急着做的事,就是把那些不断背诗文不断尝试后,写出来的不堪入耳的诗稿全给烧了。

因为生前位高权重,他这一反常的举动,导致死后家里被查了个底掉。

所幸,他做事从不缺漏,就连日记中的随笔诗文都给撕了个干净,谅他们什么也查不出,这才安心瞑目。

但也叫他就此认清了自己没有写诗的天赋,纵然这辈子再蹉跎几十年,也是成不了诗坛大家的。

然而他否认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元娘和孙令耀的热情激烈的讨论给打断了。

“我也觉得,以犀郎的聪慧,来日必定比肩诗仙!”

她开蒙时日尚浅,目前只知道李白和杜甫。

孙令耀也不觉得夸大,甚至道:“还得是连中三元的诗仙,亘古未有的贤才!”

……

纵使陈括苍自认上了年纪,心无波澜,听了她俩的话,都不禁要汗颜了。

他明智的选择了沉默,这时候越是插话,他们便越是要辩驳自己是对的,只会夸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所幸,二人说着说着便偏了题。

“你既然是扬州府豪商家中独子,怎么来了汴京?”

“算命的说我命中有劫,得在汴京养到及冠才能化解。我爹是靠神仙入梦授酒方发的家,对此深信不疑,自然就把我送到汴京外祖家了。

“不过……其实还有个缘故,外人我通常不说的。”

“什么缘故?”元娘好奇问道。

“你不知道,在汴京中举可比在扬州府容易多了,我爹多少存了这个心思,叫我在汴京待满七年,到时就能在汴京考举人。若是我十几二十许的年纪能中举,也不失为人杰英才了。”

……

他真是一点不落的和元娘说了。

明明是来做客,想要与陈括苍交好的,哪知道最后却和元娘相谈甚欢。

毕竟,她们有相同的话题。

夸陈括苍。

而陈括苍自己是不愿意夸自己的。

临走前,孙令耀萌生不舍之情,忍不住真情流露,“我真喜欢你阿姐。”

陈括苍的脸色登时变了,“住嘴!”

孙令耀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心虚捂嘴,环视左右,还好只有陈括苍听到了。他连抽了自己嘴巴两下,后悔不已。

虽然他和陈元娘年岁都不大,院里也有长辈在,但是不该说的话不能说,总要顾忌一些,对方毕竟是小娘子,若是被闲言碎语可如何了得?

把人送走以后,全家都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招待客人,尤其是如今身份家底大不同的客人,多少疲惫。

以至于第二日,全家都起迟了。

还是陈括苍临出门上学前,把人给叫醒的,他得去学堂,索性路上买了两个胡饼一碗瓠羹填肚子。

这样好好歇息了三日,便又开始忙起来了。

因为王婆婆算的开铺子的良辰吉日马上就到了。

夜里,王婆婆在清点明日要用的食材,又检查了新买的碗筷是否洗得干净。

元娘很少涉足前面的铺面,夜里站在这,即便点了三盏油灯,仍有些阴暗,角落照不到的地方总像是藏着不知名的吃人的恶鬼,无端恐怖。

在她心里,前边铺子是陌生的,所以即便是为了凑长辈的热闹,她也抱着小花不撒手。

忽然,她打了个激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像是听到了人叫声。

元娘怀疑是自己太害怕了,摇摇脑袋不去想。

可是,还不过两息,那声音又出现了,似乎很凄厉,元娘身上汗毛耸立,她不自觉靠近腰身粗实的王婆婆,目光左右乱瞟,颇为害怕道:“阿奶,有、有脏东西。”

她话音才落,那声音更清晰了,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元娘吓得哭了出来,“啊!”

她紧紧抱住王婆婆不撒手,旁边的万贯和岑娘子也听见了这声音,门缝的风漏进来,吹到脚脖子,透着丝丝缕缕的寒,她们也目露惊恐。

王婆婆神色镇定,并未被吓慌手脚。

她静下心去侧耳听,忽而抬眸,眼神凌厉,语气肯定道:“不是什么脏东西,是有人在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