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还是盼望他平安些吧。

毕竟,他可是好人!

元娘没有花费过多心思,她把药瓶子收了起来,重新拿起旧衣裳,对着小花比比划划,手指头涂涂画画,凝眉思索,“这样?不对,它长得和人不一样,那应该这样?”

元娘认真思索了半日,发现自己屋里连剪子都没有,好像再怎么构思都是空谈。

但若是这个点摸到阿娘或者阿奶的屋子里……

她打了个寒颤,还是别了吧,家里人都以为她该上床睡着了,乍然出现在床头,不被打也得挨顿骂。

元娘只好放下旧衣裳,麻利地上了榻,把被子紧紧盖住,肩头脖子不留一丝缝隙,免得叫外头的冷风灌进来。真奇怪,明明门窗都关紧了,怎么还是这么冷。

这还只是秋日呢,到了冬日得成什么样子?

她觉得汴京比原先待的地方冷多了。

怀着这样的担忧,元娘沉沉睡去。

*

待到她意识朦朦胧胧恢复的时候,耳畔是雨打窗棂声,噼里啪啦,那雨滴定然很大,如有实质,像冰雹在敲击窗扉,还伴随着呼啸如婴泣的风声。

所幸昨日夜里门扇都关紧了,否则雨定要淋进来。

元娘裹着被褥,迷迷蒙蒙,不大想起来。

倘若是晴天就好了,她一定能起来,都怪雨天,阴阴沉沉的,搅得人也懒懒的,总觉得心烦意乱,好像身上湿霉得快长菌子了。

等到元娘磨磨蹭蹭从床上起来,打开门的那一刻,才知道秋雨的恶毒。

迎面狂风,冰冷的雨点裹挟着打到脸上,最难忍的是肆虐的寒,冻得人一激灵,就剩下心口那点热气和寒冷抵抗了。

在灶上的阿奶,从窗口瞥见元娘的惨样,操着大嗓门喊道:“回屋去,回屋去,今儿天多冷啊,你穿什么单衣,我给你衣箱上头翻出了夹丝绵的襦衣,怎么不知道穿上?”

元娘被雨夹风吹得睁不开眼,脸都扭曲了,偏她生得好,纵使如此也显出两分清水芙蓉的美感,张嘴被灌了一腔冷风,勉强道:“知道啦!”

然后,她后退一步,手一松,门就自己被重重吹得关上,震得发出极大的响声。

元娘回去把衣裳换了,才算感觉到一丝暖意。

她到楼下,王婆婆从灶上后一个铁锅里舀了热水到面盆里供她洗漱,万贯正在处理大虾,剪去须尾,因为阿奶今日要做许多事,做酒腌虾、腌藏芥、做干闭瓮菜,这些都是得提早做的,不可能等到想吃的时候再做,那就来不及了。

像酒腌虾,腌个五到七天就可以,腌藏芥得等到明年夏天才能吃上,干闭瓮菜倒是快一点,正好过年能用来蒸肉吃。

元娘洗漱完后,主动去帮王婆婆烧火,王婆婆抓了一把生栗子,让她放进灶膛烤着吃。

暖烘烘的红色火光映在脸上,在寒冷的雨中,仿佛自成一方小世界。

元娘用火钳把栗子夹了出来,砸掉碳灰,稍微晾了晾,就迫不及待拿起,烫得直甩手,剥开外壳开始吃。板栗个大肉厚,黄澄澄的,火烤的栗子自带炭火香,吃起来甘甜细腻,有如蜜般,就是烫了些。

但烤栗子,就是要趁热吃,凉了就少了那股沙沙如蜜甜的风味。

元娘手烤着火,本来就已经暖了,更不必说还吃着烤栗子,身上的寒意早驱完了。

做事的时候少不得闲聊,元娘主动道:“好冷啊,阿奶,什么时候能暖和起来,等天晴了是不是就暖了。”

王婆婆边炸油糍,边悠悠道:“怕是暖不了了,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停了,说不得便该落雪了。”

王婆婆说着,思忖着时日,自顾自的道:“也该备一备汤婆子和木炭了,真到了下雪的时候,只怕都得涨价呢。”

这就没什么元娘能插话的了。

今日下雨,又兼要腌制许多东西,王婆婆懒得多煮,故而早食做了白粥、油糍,再夹了点之前隔壁孙婆婆送的糟萝匐。

因着太过清淡,她还把先前自己糟的鸡肉挖出了半个巴掌大的一小块,剁成细长薄块,盛在盘子里。

酒糟鸡肉放得时日渐久,鸡肉皮被酒糟染出了些酒红色,吃起来会微苦,但嚼起来也更香了。为了压制住那股酒苦味,王婆婆把蒜头和姜剁成末,酱油和醋各加三勺,又撒了一丁点糖,搅匀做成酱。

蒜瓣酱用来沾鸡肉,简直是天定绝配。

鸡肉沾过酱后,裹挟了些蒜和姜末,吃起来既有蒜香又微微辛辣,而渗进鸡肉里的汁水酸甜可口,入口再没什么苦味,还不会掩盖鸡肉本味与酒香。

这种酱做起了最为简单,却也好吃。

连一惯对酒糟鸡观感平平的陈括苍都忍不住多夹了两块。

吃过早食后,家里人各干各的去了,陈括苍自己撑伞,提着书箱去学塾,王婆婆带着万贯洗黄瓜、大虾,为腌制做准备。

元娘本来想帮忙的,被王婆婆赶去玩了。

说她碍手碍脚,没有她在,自己干活能更快。

那元娘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带着自己的破旧粗布衣裳去找了岑娘子,讨教如何给小花做衣裳。

她原先待在乡野里,刺绣缝补的精细活是不会的,顶多是穿针引线,简单打个补丁。岑娘子比她要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去,不过简单给猫儿的衣裳打个样子总能做到。

就是做的糙了些,不见得好看,好在猫儿小只,做出来的猫衣裳也小,不论如何都有几分浓缩娇小的可爱,穿在小花身上,像个愣头愣脑的小人儿。

元娘觉得很满意,岑娘子却不这么看,正烦心的时候呢,院子里窜进来一只疯疯癫癫的猫儿,像是被雨惊着了,自个儿蹦得老高。

小花却迫不及待去迎接它,围着转圈圈,两只小猫彼此咬着尾巴,在堂屋里追逐玩闹。

岑娘子隔着窗户瞥见了,浅笑着道:“阮家的猫儿倒是活泼。”

这话实在是收敛,那哪是活泼啊,忽然间就发疯,好在她们不是主人家,不必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屋里的东西会被打破,倒是能瞧个喜庆。

元娘眨眨眼睛,神情无辜道:“猫似主人,阮家的乌嘴和阮小二的性子就挺像的。”

岑娘子被她的话逗得摇头直笑,亲昵的轻轻点她的额头,“促狭鬼,出去了可不许乱说,阮家小二是个好孩子,就是爱动了些,哪家男儿小时不是这样过来的?”

元娘不忿,头一昂,骄傲道:“犀郎就不会,成日上房揭瓦,爬树捉猫,也能叫爱动吗?明明是惹祸精!于婶母为了他可费神了,阮大哥才回军营,他昨日就把方婆婆家的柿子给偷摘了。”

岑娘子和于娘子关系好,又兼是个柔和性子,忍不住为其说话,“那是于娘子夜里念叨了句想吃柿子了,他是个孝顺孩子,偷摘柿子也是误会,他早和方婆婆的孙儿说过了,人也答应了,谁知道方婆婆的孙儿上茅厕去了,方婆婆又突然回来,这才一时闹了起来。

“他被于娘子罚跪以后,也没有心生芥蒂,照样和方家孙儿来往,帮方家干了不少活。方家孙儿受欺负,就是他出的头。”

对于岑娘子的解释,元娘没有被说服,她摇头,“也许他没有坏心,但本来可以避免的事,因为冒失而发生了,这样的性子,对周遭人而言不是很辛苦吗?”

还没等母女两个人辩驳出个究竟,主人就来了。

果然,背后不能说人。

他虽然撑着伞,但风大雨大,而且自己也不注意,所以肩上被打湿了,束起的头发上都被挂了不少雨滴,但他也不在意,甩了甩头,把雨珠子甩出去,那样子莫名像他家猫刚跑进陈家院子里做的动作。

都是一样的甩水珠子。

元娘拽了拽岑娘子的衣袖,挤眉眨眼,像是再说“猫似主人型没错吧?”

岑娘子温柔地横了元娘一眼,怪她促狭,但在人前没说什么。

他一进门就咧嘴,露出大白牙,笑得粗粗咧咧,莫名有种爽快直率的莽感,“王婆婆,我家乌嘴是不是跑您家来了。”

王婆婆说不清好脾性还是坏脾性,对徐承儿这样识礼的小娘子就是慈眉善目,对头脑不清楚的泼皮,她能泼辣到让对方哭着喊祖宗,而像阮小二这样的顽劣少年,没犯到她头上,她倒是不至于发火,可也没什么和蔼神色。

她只是如往常那样板着脸,淡淡道:“你往堂屋那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阮小二也不生气,仍旧是笑哈哈的,没心没肺,继续搭话。

王婆婆忙着腌东西,没怎么理会。

倒是岑娘子,因为和于娘子玩得好,主动去打招呼,还拿了块玫瑰酥饼给他。

这玫瑰酥饼是之前陈括苍同窗送来的樊楼点心之一,香甜酥脆,与常见的内里口感松软饼子不同,每一口都酥脆得掉渣,咬开以后花气香浓。

元娘跟在岑娘子身后,帮着倒了碗热水。

点心嘛,纵使不配茶汤,也得配水,否则再好吃也容易腻。

阮小二看到岑娘子身后的元娘,眼睛霎时亮了,在阴冷昏暗的雨天如一轮炽热烈阳,难以忽略。

但他很快又挪开目光,像是那边有刺一般,连瞟一眼都不大敢。

他转移注意,看似很专心的和岑娘子说话,说了好些,也有来有往的样子。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端正,状似极为不经意的瞥头看向元娘,只是随口一提般说道:“我家猫嘴上那撮毛黑,所以叫的乌嘴,你家猫也嘴上那撮毛是金色的,倒不如叫金嘴,它们本就是一母同胞的至亲猫,如此一来,外人一听就知晓身份。”

元娘不大满意,面上也不藏着,直接了当道:“不要,我不喜欢,金嘴一点都不好听。”

而且小花和大花也是一家人,这名字很合宜啊。

元娘莫名自信,才不会为此纠结。

被元娘呛了声,阮小二面上半点难堪不愉都没有,他竟只是窥着她的面色,一味附和,“你说的对,还是小花好听。”

他不敢和元娘说话太久,又问起岑娘子在做什么,岑娘子把元娘说要给猫儿做衣裳的事说了,阮小二陡然兴奋,积极主动的让岑娘子去寻他娘,他娘一定能缝得别致好看。恰好他家也有乌嘴这只猫,能顺手把乌嘴的份也做了。

听了阮小二的话,岑娘子遂决定拿去找隔壁于娘子讨教一二。

于娘子就是阮家两兄弟的寡母,比岑娘子略大几岁,是个绣娘。

岑娘子和元娘以及王婆婆说了一声,拿着衣裳布头就想去阮家,阮小二自然也不好多留,只能带着岑娘子去家里,临走前,秋雨如断断续续的丝线,他回头望的目光也被湮灭在密密麻麻的雨里。

阿娘不在家,犀郎也不在家,阿奶又不让她干活。

陈元娘想了想,去阁楼上把自己的书给拿了出来,她在阿奶的教导下,勉强能背一半的《三字经》,字倒是不认得几个,干脆拿着书边背边认字。

“人之初,性本善……”

郎朗的读书声,从阁楼落到院子,再传入淅沥沥的雨中。

经过昨夜,元娘立志自己也要做个能侃侃而谈的耀眼的人。

*

元娘的劲头上来,读书的热情高涨,甚至都不怎么去找徐承儿玩了。

当然,也有连日秋雨,出门免不得沾上沾上一身泥泞的缘故。

不知不觉,天就晴朗了。

元娘某日从床榻上起来,才伸了个懒腰,似乎就听见似乎有鸡咕咕的叫声。她推开窗户一看,却见方才还在叫的鸡,正被万贯抓着,王婆婆则把它抹脖子放血。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不成,阿奶你怎么杀鸡了?”元娘不禁好奇。

王婆婆忙着杀鸡褪毛,眼睛连扫都没往上扫,粗着声说,“你弟弟的同窗今日要登门,你忘了?”

元娘歪头探脑,果然见到犀郎在他屋子的窗台前捧书。

他今日不上课!

因为要待客,许是出于好奇,元娘也精神了点,匆匆忙忙洗漱一番,换了衣裳,连头发都散下来重新梳了,不像昨日和前日,懒得梳发,索性连拆都没拆,只想着不出门,头发歪了些也没事。

她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晴日,以及……

陈括苍的同窗?

一个……花孔雀?

陈括苍的同窗上门时,她自然也下了阁楼迎接,迎面看到的是好几辆马车,仆婢环伺不说,下马车还有男仆跪地做马凳。

他露面的那一刹那,给元娘带了十足的震撼。

倒不是长得丑,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九岁十岁左右的年纪,比犀郎要大一点,身上穿着丝绸做的衣裳,尚且还是秋日呢,他就已经披上了没有一丝杂色的银鼠毛大氅。

腰上香囊、玉珏无一有缺。

国朝不论男女,都有簪花的美习,但是他头上簪了约莫三朵巴掌大的花,还有几朵小的,最稀奇的是明明到了秋日,他竟然能簪上牡丹,暖房培植反季节的花卉,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一株只怕价值千金,却被他就这么折了插在发上。

元娘甚至相信,他簪了这几朵,不是因为觉得够了,而是发上已经没有空余可插的了,满满当当的。

明明还小小年纪,莫名让人仿佛瞧见了个未来的浮浪轻狂子。

虽说有些难评,但他毕竟是犀郎的同窗,能与犀郎做同窗,总归不是坏人吧?

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些。

一下马车,他就自信挺胸,快步走到宅前,先是一眼不落的看着陈括苍,“括苍,你竟站在这迎接我,我真是三生有幸,想来是我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得你如此待我。”

很好,言语也很轻浮。

陈括苍面上平淡无波,“这是待客之礼。”

陈括苍的冷淡丝毫没有影响孙令耀,他依旧兴奋得不行,自顾自的眉开眼笑,元娘怀疑孙令耀压根就听不到他不想听的话。

孙令耀也许是商贾出身的缘故,想对人好的时候,待人接物会让人感到如潮水一般蜂拥挤压的热情,叫人难以招架。

他转头就去给王婆婆问好,“您就是括苍的祖母吧,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面生红光,不知道的只以为是庙里的元君娘娘到了眼前,才如此慈眉善目,蔼然可亲。”

这夸法……

还真是热闹。

元娘拧眉思索,颇有所悟,甭管是否都夸得对,连珠串似的夸下来,任谁都难有坏脸色,总有一词半句能夸到心坎上吧?

她觉得自己学到了。

孙令耀就这么挨个夸过去,也不知道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词。

就连元娘都被好好夸了一通。

“天爷啊,括苍这竟是你的阿姐吗,依我看是神仙托生的吧,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姐姐。

“唉,可怜我爹娘就生了我这么个儿子,做梦都想要有姐姐疼爱,还是括苍有福气,真是叫人羡慕。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如括苍一般喊您阿姐,如此一来,也算圆了夙愿。”

还真别说,元娘虽然知道他是在恭维,也看着他小小年纪做派已有了浪荡子的雏形,但他如今生就一张人畜无害、粉雕玉琢的小脸,说话时眼睛直直盯着你,眼神真诚,语气诚恳,很难不受用。

何况是如此小的要求,元娘平日大大咧咧的人,这时也抿唇微笑,柔声道:“自然可以。”

陈括苍对孙令耀的话一直平静无波,直到看见阿姐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温柔态度,竟望了好一瞬才收回目光,唇却抿得用力了些。

孙令耀却没有觉察出来,他被王婆婆请进了院子,正一脸兴奋自得地拍手,示意下人把他准备的礼抬上来。

他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那盒子掀开一看,不大的院子简直满室华光。

别的也就罢了,甚至连小花都备了礼,是一个尾拖长长孔雀毛的彩色小旌旗,这样长且绚丽的孔雀羽毛必是尾羽,一只孔雀还挑不出三根,纵然没有镶金嵌玉,也必定是价值不菲的。

元娘收到的礼物是一个比人还大的蝴蝶风筝,以及一个扑蝴蝶用的捕蝶网,后者的杠是金子做的。

从木盒被打开以后,元娘心里的震惊就没停过。

谁用金子做的捕蝶网扑蝴蝶???

这位孙同窗的家底究竟得有多厚,才能眼都不眨的拿出这么些礼。

在扬州府卖酒能挣下这么大的家底吗?

她似乎懂了为何陈括苍之前说他已经收敛,而隔壁的徐家阿翁一听到扬州府孙家的名号,直接劝她们把礼收下。

在元娘惊诧的时候,孙令耀却靠近陈括苍,面容骄傲,隐带邀功的神情,“我可是听了你的,这回上门只准备了家常的礼,若换我平素的作风啊……”

元娘恰好在一旁听了一耳朵,她觉得自己已然不会笑了,真该重新看待“家常”二字。